一
河口河,一條不起眼的河,我心里最美的風景。
河是一清二白的河。河水清澈透明,像一條系在白竹山腹部的絲帶,緩緩地飄向遠方,在臥馬都村旁熱烈地投入綠汁江的懷抱。袒露在河中的石頭,在太陽的照曬下,略顯白凈,與河邊片片大棚遙相呼應。
山是清心寡欲的山。兩邊的山巒裸露著絳紫色的肌膚,沒有太多的綠色來裝飾,松散的紅沙像醉漢憋紅的臉,斜靠在清流旁,靜聽時光悄然流逝。鋪排延伸而去的群山,任憑云淡風輕、狂風暴雨、花枝亂顫、百鳥群集都與它無關,淡然地匍匐在河的兩側,靜聽流水抑揚頓挫的聲律。
河口河的源頭在哪里?我數次問自己,卻無法說出個大概。這條起源于法脿鎮白竹山中部,流經大麥地鎮河口村的河流,主要源頭有五處,分別是法脿鎮的法甸村、者窩村、鋪司村、六街村和安龍堡鄉的柏家河村。五條河溪在東布村碰頭,匯聚成一條奔流不息的河。看著河邊遍布的奇石和堆積的沙土,遠處低矮迂回的山坡,我想象不出這條河的前世今生都歷經了什么,但流成一條河,它必須承受泥沙俱下、狂奔突圍的艱難險阻。待到平坦寬闊的河床,再安靜地躺下,敞開胸懷,接納平平仄仄、起起伏伏、跌跌撞撞奔涌而來的小溪流,一路突圍、一路狂奔,尋找出走的方向。
二
時值二月,順著鋪司村沿河乘車而下,迎面吹來溫暖的風,映入眼簾的是寬闊而平緩的沙地,遍布拳頭大小的鵝卵石和沿河風中搖曳的蘆葦。看到半坡上那些掛滿果子的橄欖樹,我們不禁停下車,摘下一顆顆飽滿的橄欖,放進嘴里慢慢咀嚼,然后掬一捧山溪水喝下,這種由微酸又瞬間回甜的味道,讓人爽得透徹。駐足瞭望,最引人注目的是兩畔沙地或亂石中長著的一棵棵高大的木棉樹,競相伸長手臂,舉著火紅的花朵,像一簇簇燃燒的火焰。
在東布村歇腳,緣于一場聚會,與盛開的木棉花相聚,與沿河的紅沙相擁。這里隨處都是橄欖坡,我要飲一口清冽的河水,醉在落滿木棉花的沙坡上,讓滿地紅花滋養我沒有血色的腿腳,讓血液舒張,淚流滿面地吟誦:故鄉河/敞開胸懷/在春季復活/犁鏵、鐮鋤、禾苗/關心糧食的父輩/在田野忙碌/潛入心扉的綠苗/透著泥土的芬芳/在岸邊歡暢/木棉,多情的詩人/用蒼勁的力量/與故鄉廝守/尋找奔騰的方向/故鄉河/穿過時光縫隙/抒寫歲月的歌……。但情感真摯的,如決堤的水,奔涌而出。我們與木棉花相聚,是河口河一場盛大的春宴,更是與河口河觸及靈魂的交流。東布村民是幸福的。十六戶人家的村子坐落在幾條河溪匯聚之處,寬闊肥沃的沙壩地,充足的光熱資源,四季都種上不同種類的經濟作物。勞動力多的人家,還養三十多頭牛,上百只羊,耕種四五十畝沙壩地,生活過得有滋有味。東布村民是勤勞的。他們不懼烈日的炙烤,從高海拔的雨納朗山搬到荒草叢生、堅石成堆的河口河畔安家。最初,他們在石堆間的空地種上水稻、玉米等農作物,勉強維持生活。在這里落戶后,他們做出與這片貧瘠的沙地較真到底的姿態,從不錯過耕種時節,年復一年地深耕、翻新、播種,終把布滿鵝卵石的沙灘和土堆改造成一壟壟規則有序的良田。東布村民是富有的。近年來,他們享受了一些國家政策,修通了進村公路,硬化了村間道路。房屋整齊有序、衛生干凈整潔,生活富足。在馬開興家小院里,馬開興給我們分享了他的致富經和這個村子的發展變化,我們都驚嘆這個曾經偏僻的小村子變化竟如此之大。生活在河口河畔,村民們不僅物質富有,精神也是富足的。夜幕降臨,吃過晚飯后,辛苦一天的村民就聚集到村邊的曬場跳四弦舞、花鼓舞或蘆笙舞。在每年熱鬧的象鼻山節期間,村民們積極組隊參加民間文藝演出比賽或打陀螺比賽。東布村,一個幸福的小村莊,靜聽河水悄然流去。
三
上麻秧,一個坐落在河口河源頭的村子,那里儲存著我生活的一些片段。
村邊長著一棵大榕樹,密密麻麻的根系串得很遠。每次回老家看望爺爺,我都要走到大榕樹下坐一陣子,看河水從村邊悠然流過,看木棉花熱情綻放,聽微風吹過竹葉間發出的沙沙聲。
上高中時,為了省下一半的車費錢,我從縣城坐客車到雨龍街,再從雨龍街步行回六街村,途徑上麻秧村,我總要回去陪爺爺聊一會兒。有一次,我們爺孫倆坐在大榕樹下,爺爺悠閑地抽著草煙,我靜靜地坐在爺爺身旁,看著遠處飛過的鳥兒發呆。爺爺突然問我:“二孫子,你讀了這么多年的書,會不會寫信了?”我呵呵地笑起來,說道:爺爺,我還不會寫呢。爺爺接著說道:“如果你學會寫信了,就回家吧,不要再讀書了,家里困難,回家幫你爹娘干些活計。”我沉默許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爺爺一輩子沒出過遠門,沒什么見識,思想被牢牢地禁錮在河口河上游。父親年輕時,曾到縣建筑公司工作,后來被爺爺追回家了。村里辦學校,父親又當了半年的民辦教師,還是被爺爺給逼回家去種那一畝三分地。二十來歲的父親,也許是因為家里兄弟姊妹多,或是對這個思想守舊的家庭心存不滿,毅然離家出走,在外闖蕩了兩三年后,來到六街村上門。憑著勤勞苦干,硬撐著把我供上大學,后因積勞成疾,患上了風濕性心臟病,在我工作兩年之后就病逝了。還有一次,至今想起來,都覺得很好笑。同樣在大榕樹下,爺爺還是抽著同樣刺鼻草煙,盯著我看了一陣,突然問我:“二孫子,你今年都十七八歲了,讀書都把你歲數給讀大了,你有沒有說媳婦了。”我笑了笑,從包里掏出一張印著香港歌手周慧敏的明信片遞給他,說道:爺爺,這是我找的媳婦,可不可以啊?爺爺接過明信片看了看,滿意地答道:“可以可以,就是瘦了些,過日子還差不多。”看著爺爺信以為真的樣子,我笑得前仰后翻。幾年后,爺爺知道我讀了多年的書,在離家很遠的地方當老師教孩子識字,但爺爺始終沒等到我結婚,還不知道他的孫媳婦長什么樣子就病逝了。曾經笑得前仰后翻的開心事兒,竟變成了我藏在心底的憂傷和遺憾。
村子還是那個村子,榕樹還是那棵榕樹,河水依然靜靜流淌,只不過,麻秧村故事里的主角,在慢慢地變化著……
四
太平村,寓為村民向往太平之意,是一個哈尼族聚集的村子。村名是個好村名,坐相也好,典型的坐北朝南,但全村僅有三戶人家,像三粒豆子一樣撒落在河口河西畔,略顯孤獨。
我姑媽家就在這個村,說家其實僅她一人,七十多歲的老人,腿腳雖然靈便,但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了。姑媽一輩子過得很艱難,膝下無兒無女。年輕時,曾領養過一個孩子,但孩子長大后整天游手好閑,東游西逛,十八歲外出務工,七八年過去了一點音訊都沒有,姑爹姑媽苦苦等了十多年才回家,等來的不是幸福的團聚,而是引發家庭崩塌的導火線。姑爹無法忍受養子粗暴打罵和好吃懶做的行為,在一個寂靜的夜晚喝下農藥,然后安靜地上床睡覺。等姑媽發現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冰涼了,沒有一絲生還的跡象。送走姑爹后,姑媽的生活愈加難過,經常遭受養子的毒打,直到五年前,養子到外地成家,姑媽才基本過上安寧的日子。但此時的姑媽已經老了,一個人過著平淡而孤單的生活。
我買了大米、香油和衣服去看望二十年未曾見面的姑媽。我擔心姑媽已經不記得我了,可她依然還記得我。姑媽對我的突然到來感到十分意外,急忙燒水泡茶,我拉著姑媽坐下,問起她近年來的生活情況。她告訴我,六年前,政府幫她蓋了房子,每月還領著低保,生活還能維持下去,就是歲數大了,血壓有些偏高,一只眼睛看不見了,另外一只眼睛勉強看得見一點點。和我同去的朋友提醒我,姑媽可能是患白內障,建議我抽時間把老人送去縣醫院做白內障手術。姑媽聽到我們的談話,平靜地說:“我不想做手術了,做了手術還是治不好的,歲數大了,終歸有一天是要走的。”聽她平淡地道出她這些年來的生活情況,我不得不佩服她面對生活中遇到的種種困難是那么坦蕩,那么從容。
回到縣城后,我打聽了做白內障手術的相關事宜,又給堂哥打電話,請他抽時間把姑媽送到縣城,我帶她去做白內障手術。堂哥告訴我說:“姑媽的眼睛不是白內障,而是被她的養子打傷后瞎的,已經瞎了四五年了,做手術恐怕無濟于事。”這時我才知道姑媽眼睛看不清東西的真實原因。我又萌生了把姑媽送進敬老院的想法,當我問清楚政策后,打通姑媽鄰居的電話,把我的想法告訴姑媽,姑媽平靜地跟我說:“侄子,我知道你是心疼我,怕我生活不方便,但敬老院我不想去了,你奶奶的壽命只有七十五歲,我也只能活到七十五歲了,哪兒也不想去了,在這里,我對身邊的一切都很熟悉,即使眼睛看不見,沒事的時候,聽聽嘩嘩的流水聲和小鳥的鳴叫聲,一點兒也不覺得孤單。”姑媽沒有半點消極和難過的怨氣,執意要在故鄉終老,我放棄了一廂情愿的想法。
離開太平村,待再次歸來,姑媽是否還能跟我談起她的過往?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