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古稀的父親,難舍難離祖輩生存的大山。他把外孫帶大以后,毅然回到了已經離開十多年的老屋,重拾那些銹跡斑斑的農具,打理芳草萋萋的庭院,再次扎進土地。他不習慣整天待在一個格子間里無所事事,鼓勵他去跳廣場舞爬山,他嫌煩得慌,不想嘗試。按他的話說,整天無所事事,腰酸背疼,心里也不舒坦。大城市人羨慕小縣城節奏較慢的生活,卻在父親的體驗中獲得了差評。勤勞慣了的父親,只習慣和享受勞動的感覺,在他看來,勞動能讓他更好地找到自己,也能獲得價值和意義。
莊稼人沒有退休這種說法。父親回到土地,就像魚兒回到了大海。他像扎猛子一樣把精力和時間扎進了深厚的土地,重拾著勞動的酣暢淋漓。盡管脫離土地多年,可種地的技術絲毫沒有生疏。父親把光滑的鋤把握在手中反復校正,把砍刀放到磨石上磨了又磨,從山上砍回新鮮的細竹,再親手編成竹籃。父親,就像即將投入戰斗的勇士,把武器反復打磨。趁著春光尚早,他把占據土地多年的雜草一點點鏟除,把地邊粗大的樹木旁枝橫溢的枝條一一修剪,田間地頭漸漸清爽而干凈了,就像多年前一樣。
立夏的第一場雨,帶著濕熱而新鮮的氣息,飄飄灑灑又悄無聲息地潛入山林土地。土地有了雨水的滋潤,一改冬日的板結僵硬,泥土變得酥酥軟軟,散發出醉人的清香。父親趕緊請來親戚幫忙耕地,旋耕機在土地上轟鳴奔走,所到之處,一塊一塊沉睡的土地被喚醒了。翻耕過的土地在初夏的艷陽下炙烤,變得更加蓬松酥軟,等下一場雨水來臨,節令也正好合適,父親就把一粒粒希望的種子播撒。
小時候,父親反復跟我們講過一個民間故事。故事大意為:一個懶漢,總是看著別人家的土地只長莊稼不長雜草,而自己的土地卻雜草叢生。于是他去問村里的長者,長者告訴他,莊稼要沾染了鐵氣才肯長。懶漢聽了長者的話,就用繩子拴著一個鐵鍋,仔仔細細把地滾了一遍又一遍,可是他的土地里莊稼還是長不過雜草。等秋收的時候,別人家都豐收了,只有他家的土地什么也沒有。父親反復跟我們說,人哄地一季,地哄人一年,土地是我們勞動和付出的忠實記錄者,想要收獲累累碩果必須付出辛勤的勞動。我們都明白父親給我們講這個故事的良苦用心,而父親,更是用鋤頭反復給莊稼沾染鐵氣的典范。
那時的父親正逢壯年,精瘦的身體蘊含著強大的力量。他可以一個人把五六十公斤的馱子抬到騾子背上,可以一下午不停息地勞作。播種的時候,薅草的時節,割麥拔豆的日子,父親從早到晚把自己的身體彎成一把弓,謙卑地貼近土地,把如雨的汗水向大地滴灑。父親薅草的時候,只見他左右手互換著使用鋤頭,鋤頭上下翻飛,靈活地避開莊稼,精準地把雜草鏟除。收割的時候,鐮刀上下舞動,刀刃割斷麥稈的聲音清脆而堅定。沾夠了鐵氣的莊稼,也從來沒有辜負過他的主人。
而今,父親老了,體力和精力不比從前了,對土地的管理也粗枝大葉得過且過了,他不能讓莊稼都沾夠鐵氣。在母親看來,是不合格的莊稼漢,而我卻為父親忙里偷閑的勞動方式欣慰。畢竟父親老了,他離不開土地,我們也不愿意他在土地上過度操勞辛苦,我們只希望他能在這片土地上安享晚年。
有付出就有回報。父親的土地上長滿了玉米、四季豆、南瓜、向日葵、蘿卜、土豆,同時也長著鬼針草、酸漿草、鐵線草、解放草等,密密匝匝,生機盎然。莊稼和雜草,在夏日的細雨滋潤下,在秋日的艷陽晴空里,在那片空間竭力競爭著,嘟嘟囔囔相互推搡擠讓,不是此消彼長就是各自尋得一方屬于自己的領地,然后就蓬蓬勃勃地長滿了整個季節。在父親的土地上,在那些深深淺淺的茂盛中,枝頭草根處,還跳躍著蝗蟲、螞蚱,爬著七星瓢蟲、毛毛蟲……種類繁多,應有盡有。這讓父親的土地顯得有點擁擠了。在暖暖晴空下,朗朗月色里,隨時有蛐蛐、螞蚱等各種昆蟲在土地上奏響田園交響樂,父親的土地顯得熱鬧非凡。
父親的土地,有瓜果香甜,有人生美好,有勞動愜意,有莊稼漢始終無法割舍的依戀,有那份深深根植的質樸情懷。
我愛父親的土地!
責任編輯:李學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