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山與故鄉(xiāng)之間

1

田野上，老人弓著身子

手中的鋤頭因緩慢而近似

一支待射出的箭

頭上破洞的草帽沒遮住臉上的溝壑

沒太多汗可流，臉頰

被小狀顆粒覆蓋

泥土里散落著他一次次正中靶心

后的喜悅。比他還高的莊稼

在層層熱浪中歡快起來

河埂上有人釣魚，在兩棵柳樹之間

身后的牛低頭吃草，時不時咳嗽

練習(xí)合唱的蟬一刻也不松勁，一縷云絲

連住羊群，我望著它們

飄向另一個我看不到的世界

2

廣場上的破舊球筐

白衣服少年連進三球，在風(fēng)中換身影

樹下的老人吐出煙霧

推著中卒向前，深邃的眼眸里

暗藏殺招。早起的蛙又開始叫了

蚊蟲多了起來，我獨自離開

這個寧靜的村莊

3

我無數(shù)次返回記憶中的故鄉(xiāng)

返回?zé)o數(shù)個夏天游過的那條河

河里的水越來越淺，我扔進去的石頭

打不起一點漣漪。村口的魚塘

成了廣場和會議室

田里長出大棚，也長出更多的瓜果

和蔬菜

新修的水泥路光滑，從上面走過

連足跡也留不下

老人還是喜歡坐在小賣鋪前的臺階上

曬太陽，吹牛，下棋打牌

偶爾，我的父親也會坐在上面

談起死去多年的爺爺

談起門前的楸樹，談起我

或許他也注意到歲月偷偷爬到了臉上

這個一生倔強的男人

這個一生與土地為伍的男人

每天還是扛著鋤頭去田野，去山坡

天上的云還一樣，變幻著模樣

有時是獅子，有時是虎，但有時

又純粹得只是一朵白色的云

4

湖心深處的小船

像幾片浮在水面的芭蕉葉

撐船的少年便成了幾只螞蟻

情人島上很少有情人再來

像被下了詛咒，很多來此的情侶

都成了彼此的過客

那棵只開花的桃樹還在，對它而言

有沒有人并不重要，春暖花開的時候

依舊綻放，或許只為自己

或許什么也不為。此刻陽光熾烈

一種無言以表的熱由內(nèi)而外

也可能是由外而內(nèi)

桃樹孤獨地立著，用一樹的綠葉

與我對峙。不結(jié)果，似是種隱喻

湖邊，一名老者坐在石頭上

半瞇著眼睛，魚漂動了一下

我知道，釣魚不過是他打發(fā)時間的

一種方式

和我一樣。他將一條魚釣上來又放

回去

如同一個偽善者，重復(fù)犯錯和懺悔

平衡內(nèi)心。事實上，做一件壞事

再做一件好事，兩者不能抵消

就像殺人和救人，不能抵消

我也是偽善的，譬如此刻，我無法

遵循內(nèi)心

將路上一群搬家的螞蟻，堵住

5

囚禁我的高溫預(yù)警還在持續(xù)

窗外有三棵樹，兩大一小

成為眼中唯一的風(fēng)景

葉子低著頭，沉默不語

鳥雀飛來又飛去

蟬叫了一整天

環(huán)衛(wèi)工快速清理路面的垃圾和落葉

迅速離開。一只流浪狗躺在樹下

耷拉著耳朵，大口喘著粗氣

往陰影里挪動

陽臺邊，幾株草又冒出新芽

仿佛經(jīng)歷了一次重生

重合的兩片葉子像在祈禱

就任其瘋長吧。

畢竟花盆的花已許久未開

遠處，紅的云不斷變幻色彩

一只飛鳥，想阻止夕陽掉落

將其卡在樹梢

風(fēng)發(fā)出嘶鳴

夕陽就滾到了山后

在沉默的暮色里，凝思

今晚的月亮很大。我看月亮的時候

你也在看。我把想說的話

寫在月亮上，寫在你的眼里

視頻聊天時我們彼此沉默

傻傻地看著對方

6

無數(shù)次在夜里失眠

輾轉(zhuǎn)于一個又一個虛無

至少有一陣風(fēng)，被我虛構(gòu)

至少有一根神經(jīng)，被風(fēng)抽走

窗外沒有下雨，渾身已濕透

風(fēng)扇轉(zhuǎn)到半夜，停了

路燈發(fā)出微弱的光

像月亮，被蒙上一層面紗

朦朧，柔軟……

一堆毫無意向的詞在腦中閃現(xiàn)

占領(lǐng)了一個又一個空間

又消失。留下空白的我

和一間空白的房間

我看見：

無數(shù)朵云在盤旋，騰挪，漂移

追隨一陣無疾而終的風(fēng)，急停山坡

父親扛著鋤頭，慢悠悠地走了過來

身后的背簍長出一根根草

爺爺坐在門口抽旱煙，手里的蒼蠅拍

不時揮動。奶奶做好飯菜

我在飽餐后進入夢鄉(xiāng)。在夢里

爺爺在一塊石頭鑿自己的名字

清晨，一群喜鵲將我叫醒

陽光猛烈地射了進來

無數(shù)個這樣的清晨，爺爺

不停地喝著烈酒，不斷重復(fù)唱著

幾句我聽不懂的彝族小調(diào)

7

臨近山峰，一匹騾子的兩條前腿

跪在地上。口吐白沫，不肯上山

卸下騾子身上的兩捆鐵絲網(wǎng)

背在身上，頂著夏日的爐火，爬向

山頂

鐵絲網(wǎng)有鋒利的倒角，很容易割破

蛇皮袋

割破肩膀。距交工僅一月

我們組成40人的突擊隊

上山第一天，我指著一片野杏花

說這里的風(fēng)景真好。你放慢語速

說省著點力氣，一會就有好果子吃了

我問是野果嗎？你笑笑不語

一小時后，我無心看風(fēng)景

這么高的山，空手走都費勁

何況還要背著二三十斤重的鐵絲網(wǎng)

我想起那只跪在地上吐著舌頭的騾子

一天下來，我們沒有一個人累趴下

除了肩膀磨破的皮膚，被汗?jié)裢傅?/p>

衣服

以及腳底磨起的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泡

一月下來，我們沒有一個人累趴下

除了不斷曬黑的臉，每個人的肩膀

都更加厚實了。一陣風(fēng)吹來

不遠處的幾棵白楊樹，在風(fēng)中招手

我離開大山多年，每個夏天

還是會想起我們每日穿梭在山里

與一卷鐵絲網(wǎng)較勁，用肩膀

舉起的電纜如一條巨龍

想起你十多年沒戒的煙

在那一個月，戒了

8

電腦屏幕上，反射光刺激眼球

頭皮發(fā)麻，煙燒了一根又一根

一只貓從屏幕前跳到窗臺

又跳了回來。我的思緒也是

從今年跳到了去年，又從城市

跳到了大山。最終聚焦在巴掌大的

屏幕里，這張像素模糊的合影

拍攝于十年前的一個夏天

父親喝了很多酒，一言不發(fā)

我也喝了很多酒，指著房前的一棵樹

說我厭倦了這里，二十多年，早就

煩了

我要走出大山，走出云南，走出

這蜿蜒的束縛。父親從椅子上坐起來

“這有什么不好的，豬，雞，大米

……這些東西，哪一樣不好?！?/p>

我們陷入漫長的沉默。我不知道想

要什么

只知道這些東西我不想要

父親往嘴里灌酒，說你要走，我不

攔你

我的手顫抖了一下，也端起一碗酒

往嘴灌?；秀遍g，門前的那棵大樹

向我傾斜，我的父親卻站成了一棵樹

我們并排站著

拍下了一張合影，他拍拍我的肩膀

說有空了就打電話回來，我和你爺爺

一輩子都沒出過云南

想到這些，我的眼睛酸酸的

翻開通訊錄，看到

通話記錄定格在三月前

通話時間只有二十七秒

一股熱淚便流了下來。我撥通了電話

聽見父親的聲音：在外好好工作

我和你媽都好好的，不用擔(dān)心……

9

腳下的影子在沙漠中行走

沙沙的響聲像踩著鼓點

風(fēng)裹著沙粒，從耳旁飛過

那棵被我踩了一腳的梭梭樹

在一陣風(fēng)后挺直了腰桿

貼在鋼梁上的工人，像一只只壁虎

鋼架起吊，穿螺栓，緊固……

單調(diào)地重復(fù)著。臉頰上不斷掉落的

汗珠

從未到達過地面，蒸發(fā)為空氣中的

一朵云

或許，每個人的心里都藏了一朵云

他們從鋼架上下來，有人看夕陽

有人默默地點了一根煙

10

又一場雨落下

又一次被淋濕

又一次變得麻木

我想起無數(shù)場雨

想起無數(shù)個我們走過的昨天

及獨自走過的夏天

那些在我詩里反復(fù)出現(xiàn)的云朵、羊群

蛙叫和蟬鳴，都有所指

我目睹了野花的盛開

路燈將我的影子照亮

此刻，我想去海邊

聽風(fēng)。寫一首有關(guān)夏天的詩

責(zé)任編輯：郭秀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