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之路”上的音樂是永恒流動的河川。這無形的聲音匯入文人的詩詞里、藏經洞的壁畫上、音樂家的歌聲中。在當今世界各地,很多音樂家依舊傳唱著關于絲路的音樂,以開放的姿態跨越古今、東西、雅俗之間的藩籬,源自不同地域的聲音就這樣神奇地融入各類當代音樂風格。
我的腳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連忘返,故于此“絲路回聲”專欄分享所見所聞,在“逍遙游”“樂人談”“十問”三個板塊中,見證“絲綢之路”的精神和聲音在當代的無限延伸。這一抹新鮮的色彩和你處于同一時空,或許在未來某個奇妙的時刻,你會在地球的某個角落聽見他們在永恒歌唱。
宋韻之美,猶如抽絲剝繭,不喜雕琢,卻登峰造極。宋之韻,凝聚了千年中華的文韻與內省,小可輕柔含蓄,朦朦朧朧;大可氣壯山河,風骨如梅。以宋韻入譜,如同金軸嵌絲,當屬上層精工;但宋聲難求,難在其意,宋聲之意,在與天地、自然、萬物共融,在有文人拂袖、把酒言歡之翛然,在有灶房炊煙、粗茶淡飯、清明上河、白盞清歡。
海上絲綢之路音樂作為一種文化交流的載體,承載著沿線各國悠久的歷史和豐富的文化內涵。它融合了東西方音樂元素,呈現出豐富的表現力和深遠的影響力。從中,我們既可以聽到中國傳統音樂的古韻,如古琴、琵琶的悠揚,同時也能感受到印度、阿拉伯等地區音樂的異域風情。這種跨文化的交融不僅展現了音樂本身的包容性,也體現了海上絲綢之路沿線國家友好交往、共同發展的歷史卷軸。

南宋時期,海上絲綢之路音樂發展達到了新的高度。隨著海上貿易的繁榮,音樂交流更加頻繁,南宋的音樂文化更加開放和多元。遠渡重洋的人們不僅帶來了波斯胡琴、阿拉伯烏德琴等外域樂器,也推動了它們與本土音樂在融合下衍生的新形式。這些音樂從宮廷到民間,豐富了當時的社會文化生活,也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音樂遺產。
大型民族管弦樂新作《千年宋韻·海絲尋音》正是在這樣的文化基礎上誕生的。作品由溫州文化藝術發展基金資助,浙江音樂學院青年作曲家李珺創作,溫州大學民族管弦樂團、溫州市合唱團、溫州大學舞蹈團聯袂演出,2024年7月20日首演于溫州大劇院,以絲竹、管弦、人聲和鳴之音,探尋南宋溫州海絲文化的歷史足跡。
近年來,盡管大型民族管弦樂作品頻出、屢見不鮮,但《千年宋韻·海絲尋音》以其獨特的視角與創新的表現形式脫穎而出。它不單是對歷史的再現,更是對絲路文化與登峰宋韻的再思考與再創造。作品通過八個樂章的音樂敘事,連通時間與空間,使聽者置身于南宋溫州的市井繁華和文人縱橫中,感受那一段波瀾壯闊的海上絲綢之路的歷史。
作品整體延續了作曲家李珺一直以來的創作風格,即對民族樂器美感及可聽性的強調。作曲家認為:“音樂的創作不僅需要精心的主題設計、織體修飾以及復雜技法的加持,更重要的是可聽性。尤其是民樂,由于它的文化形態、傳統以及受眾皆不同于西方,它需要更廣層面上的被理解,因此,音樂的意義便源起于聽眾的情感捕捉。”

整套作品規模空前,由《宋韻錦繡》《初發芙蓉》《煙火人間》《赤壁懷古》《精忠鐵骨》《瓷色》《聽琴》《宋韻甌風》八個樂章組成。作曲家圍繞“宋韻”這一關鍵詞進行風格思考和創作延展,以傳統意蘊的表達為核心,將漢民族音樂中的核心音程四度、五度關系作為旋律與和聲的構建基礎,同時增加小七度作為性格化元素,以此建立音樂的結構力。但在各樂章的性格塑造中,作曲家又基于宋韻美學中或濃或淡的藝術理念,采用吟誦、器樂、合唱、舞蹈等多元藝術融合的表現形式,選取具有代表性的意象,以聲音的對比設計展現不同的文化意蘊。
對此,作曲家就作品的樂思建立以及其中相關概念的運用等問題談到,由于作品的委約方希望用八個樂章的規模來詮釋主題,因此就結構布局而言,長大的篇幅更需要做相應的音響配器支撐,同時還必須考慮到樂章間的邏輯關聯。“對于大型套曲而言,作品的整體結構力、各結構層級的對比、刻畫音樂意象時所產生的情緒變化等,都需要精心考量。在編制方面,開篇序曲與結束終章規模最大,為合唱團與管弦樂隊而作也在一定程度上對應了傳統大曲的結構理念,但兩者的風格截然不同。為更好地呼應‘宋韻’美學,序章以朦朧、神秘的意向漸入,音層逐漸加厚,象征厚重的歷史如車輪滾滾般前行。而終章作為總結性的樂章,其核心理念在‘古韻今聲’,以全編制和大調式作結,傳遞磅礴與輝煌的音響性格。”


除此之外,其余各樂章皆具有風格化特質,各自呈現不同的主題和音樂性格。比如,第二樂章“寫人”,作曲家去掉了幾乎所有的管樂,以原汁原味的溫州亂彈和輕巧的音響刻畫宋代仕女的形象。第三樂章“繪景”,旨在描繪千年古港的煙火人間。為了讓歷史的呈現更加鮮活,作曲家利用色彩化的打擊樂塑造算盤挑撥的聲音,象征此時海運商貿的繁榮,這也成為樂章中的一個鮮明的文化符號。
作為一部多樂章的大型器樂套曲,盡管《千年宋韻·海絲尋音》在形式上彰顯了史詩性與恢弘,但在表達理念上卻充分展現了中式傳統美學的現代演繹與創新。首先是結構敘事層面,作曲家植入了當代中國歌劇的結構方式,以八樂章的篇幅承載“宋韻”和“海絲”兩大主題,就規模而言很難把控。“宋韻”側重于美,意在表現千年藝術文脈與古韻傳承;而“海絲”則側重于古港民商,是貿易交流的足跡。因此,作曲家首先要面臨如何將兩個龐大的視角結合為統一的意向進行敘述的問題,精妙之處也在于此。音樂拙于敘事,卻重在表意,意境傳遞是中華傳統美學的核心表達,這與當代中國歌劇的腳本情節設計非常類似。參照近年來頻出的大主題式的歌劇,這些歌劇多以宏觀視角切入,卻存在結構與內容表達不平衡的矛盾。對此,劇作家往往會摘取重要的情景重組敘事,充分發揮音樂的表情功能,形成歌劇特有的創作規律。基于此種表達,作曲家在音樂敘述中并未進行直接刻畫,而是采用“代言”的手法,選取窯瓷、詩賦、古琴、亂彈、家國情懷等獨特意象,每個意象承載著不同的情感和意義。這種多層次的表達方式使作品能夠在敘事過程中呈現出復雜的主題關系和情感脈絡,通過音樂轉化為深層的情感互動,進而激發聽者對主題的想象與共鳴,即:處處不及主題,處處皆在主題。
其次是音樂呈現手法的中國式延展。前文提到,整套作品在大型民族管弦樂隊與合唱隊的編制基礎上,根據樂章表意的不同,分別植入了獨奏樂、重奏樂、吟誦調、歌舞樂等舞臺呈現方式。這樣一方面是為了契合內容本身,并在各章間形成音色的濃淡變化,如以人聲吟誦入樂,近似對古代詩歌韻調的再現,以合唱、彈撥和主奏二胡的音色交織,編織南宋婉約的風格意趣;另一方面進一步映照了中國傳統美學觀念中的“滯空”與“留白”。整套作品有兩次音樂集聚,一次來自大編制大音響的序章和末樂章,這樣的布局司空見慣,也確實能夠帶來聽覺震撼;而另一次來源于第七樂章一把古琴的獨奏演繹,作曲家以極弱的音響思維構建傳統藝術中的滯空性,其所傳遞的不僅僅是清幽、淡雅的文人音樂,更是“留白即豐富”的意境層次,從容塑造了“萬籟俱靜,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精神流動。
在《千年宋韻·海絲尋音》中,作曲家以巧心匯聚的主題、深遠的創作意圖以及獨特的結構布局,展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底蘊以及在現代的傳承與創新。以“宋韻”的極致美學為基礎,成功捕捉到傳統藝術典雅、悠遠的韻味,并在音色層次的濃淡對比中呈現生動的音畫形象。這種表達不僅再現了歷史的厚重,更創造出一種和諧的張力場,旨在喚起更多聽者在音樂聆聽中再思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