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方冷空氣來襲,一夜之間,深圳溫度驟降了四五度。
這是2024年12月一個周末的清晨,寶安區新橋街道的工業園外,路邊攤上煙氣騰騰,幾位年輕人裹著羽絨服,圓鼓鼓的,正等待著早餐。而園區內,寒風掠過空闊的中間大道,不見貨車往來,略顯蕭瑟。
跟門口保安寒暄幾句后,我走進了第三棟廠房??斓蕉菚r,一束陽光突然穿出密云,透過大窗戶,投射在清源齋古磚館門口右側的白色墻體上。
那里,有一處刀刻的痕跡:“這是一個好廠”。未知何人所刻,若非陽光恰當的投射角度,興許沒人會發現這行小字。
“好廠”指的是清源齋古磚館的前身“深圳力沃電子廠”,當時的廠長也就是如今的館長戴元環。
戴元環棄商從磚的故事在圈子里流傳開來,不過是近些年的事。2005年,他兜里揣著100塊錢,從潮汕來深圳打拼。四年后,他在寶安創辦了自己的電子廠,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員工最多時達到兩百多人。然而,不到七八年光景,他卻因癡迷古磚而變賣了工廠。
如今,二樓偌大的廠房內,除了幾塊電子廠招牌、宣傳語外,流水線、生產設備均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的鐵架和全國各地收集來的數千方古磚。這些古磚如同一支軍隊,占據了廠房的各個角落,儼然成了“新主人”。而侍奉它們的,除了戴元環本人,還剩下原電子廠的兩名老員工。
四十余年過去了,深圳特區上空仍回蕩著那句著名的口號——“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有多少人奔赴這里,追逐著財富與夢想,渴望實現社會階層的躍升。但為何戴元環偏偏放棄財富積累,選擇一條費錢且孤寒的收磚之路呢?采訪前,我有太多的疑惑。
戴元環第一次接觸古磚是在十年前。彼時,國內收藏古磚的人不過百來號,且多數集中于江浙、中原地區,廣東這邊更是寥若晨星。雖說是古磚界的后起之輩,但戴元環收起磚來卻足夠瘋狂。
2014年,他出差長沙,閑逛古玩市場時,與三國時期的一塊“赤烏”磚(“赤烏”乃東吳的第四個年號)不期而遇,從此一發而不可收。2017年前后,磚友群流傳一種說法:南邊的深圳冒出一個叫“暖風”的人,嗜磚如命,出手果斷。不少人一有好磚,都愿意先發給這位老板過下眼。
“暖風”正是戴元環的微信昵稱。據電子廠一名老員工回憶,當時全國各地的包裹如雪片般飛來,日復一日,古磚漸漸“侵占”了電子廠的辦公區域。廠長辦公室、財務室、測試間等先后被攻陷,一摞摞的古磚就地崛起。
不解的情緒在廠里蔓延:“戴老板怎么了”“花那么多冤枉錢買磚,敗家啊”“戴老板又發瘋了”……一位老員工說,當時大家不明白戴老板為何放著廠里的經營不管,卻跟古磚打交道,“像中邪似的。”
然而,戴老板的行為卻更加“瘋狂”。為了有更多財力購買古磚,他不但賣掉了電子廠,甚至還賣掉深圳的兩套房產。這惹來家人的反對、親戚的嘲笑,家庭矛盾一度激化。
問及當年為何如此癡迷,戴元環說,“我也說不清楚,當時看到那些古磚就是喜歡、就是想買。”
“你信命嗎?”他突然問我,“越到中年,人越信命?;仡^再看,如果不是那幾年瘋狂搬磚,以后要想遇上就更難了?!?/p>
戴元環解釋道,在收藏界,古磚屬于冷門藏品,一向被視為建筑構件,江湖地位無法與傳統的陶瓷、字畫、玉器媲美。歷代文人雅士接觸到的古磚數量有限,導致藝術再創造空間不足,削弱了古磚的影響力。
“比如陸心源,清末四大藏書家之一,曾編撰《千甓亭古磚圖釋》。他傾盡半生心血,所收藏的古磚也才一千來個,而且很多磚都出自他湖州老家。到了現在就不同了。由于現代基建比較多,包括拆遷、修路、古跡重建,全國范圍內都有大量古磚出土、面世,非以往可比。這些古磚挖出來后,除了部分被文物部門征收,大多數荒置野外,人為損壞嚴重。好些年前,我到寧波一戶人家后山看過,漫山的磚,俯拾皆是,有些裸露在外,有的半嵌入土,大部分都是殘瓦破甓。”
“六七年前,新農村建設如火如荼,又有一批古磚重見天日。如果沒有人及時收集,那么這些古磚或填埋入土,或嵌入建筑,以后再想收集就更難了。那幾年正好是我收藏最瘋狂的時候。”
這些年,戴元環逐漸接受了這樣的看法:“有些磚友跟我說,有時不是人找磚,而是磚找人,找能夠守護它們的人。他們說,你在深圳這樣的大城市‘搬磚’,說不定可以帶這批磚走得更遠。事實可能就是這樣。有時,看著這些磚從全國各地涌到我面前。我覺得,它們才是真正的主人,我只是過客罷了?!?/p>
截至2024年年底,清源齋共收藏五千多方古磚,不僅數量龐大,且基本上是品質優良的整磚,在古磚界實屬罕見。這些古磚的年代跨越了戰國、秦漢、魏晉,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后,共有八大品類,包括饕餮、魚紋、龍紋、吉語、姓氏、年號,還有較為少見的濕劃類、絞胎類古磚。
戴元環說,過去十年,古磚的地位幾乎沒什么變化。這幾年,受經濟影響,古磚價格不升反降。“無論如何,古磚的價值還是被世人低估了。磚性剛,不嬌氣,而且古磚上的文字、紋飾、圖騰、繪畫,還有制作材質,蘊含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密碼,每個人都能從中找到自己感興趣的研究主題?!?/p>
為了佐證自己的說法,戴元環展示了一塊漢代“海船濕劃磚”,“上面的圖案足以證明,早在漢代,中國人就掌握了水密隔艙技術,具備遠航能力。但目前文獻所載、能佐證這項技術的,是在唐宋時期。這樣一塊磚,很可能改寫中國船舶制造史。”
此外,他還珍藏了一塊漢代空心磚,上有工匠信筆繪制的“闕樓”草圖:雙層漢闕,闕門植樹,闕頂飛鶴?!斑@塊磚也是研究兩千年前中國建筑的一手資料?!?/p>
“一塊古磚就是一段歷史。我希望有更多的人來賞玩古磚、研究古磚。如果這些古磚只是躺在博物館、個人書齋,沒被世人接觸到,那是莫大的遺憾。”戴元環說,自己的使命就是推廣古磚、為古磚正名。
古磚改變了戴元環的人生軌跡。“我現在獲得的,比辦工廠時多得多。”
經由古磚,他結識了全國各地的磚友,接觸到不同的社會圈層,尤其有幸遇見生命中一些重要的老先生。
其中一位便是南廬。南廬1959年出生于浙江臺州,自幼嗜畫,自學成才。這位布衣畫家,晚年畫作愈發高古,將上古神話、靈異神獸、鐘鼎銘文等熔鑄一爐,構筑出亦仙亦幻的寫意世界。
南廬晚年更是將精力投入到古磚補畫的創作上?!拔业谝淮我娔蠌],是2019年。那時我這邊還沒開館,很多磚放在地面上,用帆布蓋著。他來了,掀開一看,大吃一驚,‘你這么多磚,不可思議啊,太多磚了?!?/p>


南廬當場表態,凡與磚有關的創作,以后跟戴一人合作。往后的日子,戴元環窩在古磚館,沒日沒夜地拓印,將數百張拓片寄往臺州的南廬處所。“那段時間,我們經常溝通拓片制作細節,討論古磚和藝術,一起分享畫作完成后的喜悅。”
就這樣,一老一少締結了“忘年交”。也是這一年,戴元環結識了策展人孔曉冰??讜员诠糯u館見到南廬畫作后,大為贊嘆,表示愿意出力為南廬在深圳舉辦一次畫展。
2021年1月,《熔古鑄今:南廬書畫與清源齋典藏古磚拓印作品聯展》在深圳圖書館舉辦。主辦方對南廬畫作這樣評價:
他從“清源齋”典藏古磚拓印中尋找靈感,在薄如蟬翼般的古法構皮紙上補繪《山海經》及中國古代典籍中的神仙術士、羽人瑞獸、神山仙島、奇花異草。將魏晉時代的造型藝術進行重譯解構,已臻化境的水墨形態與古磚紋飾再現二千多年璀璨炫麗的華夏文明。
然而,這次畫展也成了南廬生前的最后一次畫展。2022年5月,許是自知時日無多,南廬邀戴元環前往臺州,吩咐家人領戴去祖屋,將其三樓未面世的繪畫手稿悉數托付,還特地手書一封,寫道:“以后如有人記得南廬,想研究南廬,就讓他去深圳找小戴。”
南廬說,以后只要在古磚館內掛一“南廬美術館”牌子即好,不需單獨申請場地。磚是硬件,畫就是軟件,希望有了這批畫作的加持,古磚館能走得更加長遠。
8月17日,病榻中的南廬再次邀戴元環前往臺州,托付身后事。南廬列出了次日飯局的人員名單?!皝盹埦值?,都是南廬在臺州的摯友。那天還專門留個主位給我,我很感激老先生的提攜,沒齒難忘?!?/p>
“記得在病榻前,我跟南廬說,孔曉冰老師托話,您以后畫的事情他仍像之前一樣全力幫忙。當時,南廬聽完后,立即側過身去,背對著我,豎起了大拇指……大概是不想讓我看到他落淚的樣子……”說起往事,戴元環眼泛淚光。
2024年9月,南廬忌辰,孔曉冰發布短視頻,煮茗焚香悼念南廬:“憶故人——茶尚溫,香仍燃,故人駕鶴仙游已二年。”
戴元環告訴我,兩位老師相處時間雖然不長,但彼此惺惺相惜?!翱桌蠋腿耸钦娴膸?,凡事親力親為。那段時間,孔老不斷跑江浙,協助南廬梳理生平、創作歷程等,不計回報。從這些老師身上,我見到傳統文人太多可貴的品質。”
正如老先生對他的提攜,戴元環對年輕人也“務盡其力”。2019年,廣州美術學院研究生鄭曼琪打聽到深圳有座古磚館,便慕名而來。
“我接觸古磚是2016年,當時一下就被古磚上的精美文字吸引了,但苦于廣東收磚的人太少。五年前,一位老先生說深圳有古磚館,我就跑了過來。一看,大開眼界,從而接觸到更多、更好的古磚?!?/p>
鄭曼琪讀的是美術教育方向??紤]到許多人對古磚認知不足,于是想將古磚與美育結合,開發推廣項目?!拔覀€人能力有限,于是邀請了美院設計、雕塑等專業的同學一起開發?!痹谒囊]下,戴元環與廣美師生開展了深入合作。
“拓千年”,一個致力于古磚文化傳承與創新開發的項目由此誕生,該項目最終在2024年中國國際大學生創新大賽中斬獲了“高教主賽道研究生創業組”銀獎。
“戴館長經常說感謝我們,但我們更感謝戴館長。這些年,他無條件開放館藏供我們學習、研究。凡是合作的項目,他都積極提供糧草、彈藥,免去我們的后顧之憂。他的幫助是實實在在的,為學生提供出場費、路費,甚至主動為來館研習的學生免費提供住宿?!?/p>
采訪時,戴元環問我,“你人生中有沒有突然開悟般的體驗?”
“幾年前,我曾去了一趟拙政園。當時站在花園,看到遠處的北寺塔映入園林的一刻,突然間有開悟般的感覺?!贝髟h說,“像拙政園借塔,一借便是千年,成為園林典范。其實,世間很多東西本不屬于你,你擁有的不過是‘借景’而已。包括我所收藏的古磚,其實也不是我的,只是匯聚到我這里而已。同樣,在辦古磚館時,那么多老先生提攜我,那么多喜歡傳統文化的年輕人愿意來我這里,我與他們沒有任何血緣上的關系,但他們為何相信我呢,要如何處理與他們的關系呢?——我會將他們當作自己的父輩、當作自己的弟弟妹妹那樣去看待。這個道理一通,感覺人生一下子明白過來了?!?/p>
2018年,戴元環收藏的古磚已頗具規模。他曾暗下決心,要成為古磚界的頂流。就在那時,磚友群跳出一則消息:華東有人收藏三萬塊磚?!爱敃r心里拔涼拔涼,三萬塊啊,天文數字,我都想放棄了。”
想著“死也要死得明白”,戴元環還是親自飛了趟華東。“我還記得,當時走出磚館的大門時,內心狂喜。對方收的磚雖然多,但很多是重復品,品類也不齊全。我確信,將來自己是可以遙遙領先的。”
回到深圳后,戴元環調整辦館思路:古磚不能只躺在博物館里,要讓它們“活”起來,“既然公眾對古磚認知不足,那我們就主動走出去,讓古磚走進尋常百姓家?!?/p>
目前,古磚文創系列是戴元環較為得意的項目之一,已開發的產品有吉語拓片、古磚皂、古磚茶、古磚掛件、古磚紅包等。連昔日的“磚王”邵三房見到這些文創,都贊譽他為“國內古磚文創第一人”。
“以往的搬磚人不是混書法圈,就是繪畫圈。有的不會傳拓,會傳拓的不會裝裱,會裝裱的不會搞文創。而我一開始就不在這些圈子,辦館思路更加靈活。做文創,我的想法是確保每年都有新款面世,變則通,通則久,這樣才能讓古磚活起來。”
此外,戴元環學習并改良了傳統磚拓技藝,運用“清水拓”“毛巾掃紙入凹”等技法,使得古磚上的文字、圖案可以在拓紙上形成凹凸質感,就像能觸摸到原磚一樣。為此,他被深圳市寶安區評為“寶安傳拓技藝第四代傳承人”。
這些年,古磚館都是戴元環自費運營的。不但館中藏品免費向公眾開放,他還自己貼錢宣傳,為古磚“吆喝”。戴元環聯合深圳各場館舉辦古磚展,讓磚拓走入社區、學校,將古磚知識、傳統磚拓藝術帶進課堂,古磚館還成為廣美的“校外教育基地”;同時,他也助力各類社會公益,為陳行甲的恒暉公益題寫數十枚吉語拓片等。對于戴元環,陳行甲評價道:“古有陶公運甓,今有戴君收磚。元環性淳義厚,情系古磚,十年不渝。古磚能遇元環,是古磚之幸,也是深圳之幸。”
新冠疫情三年,恰是古磚館最活躍的時候。那段時間,戴元環在深圳文化圈嶄露頭角,獲得更多人的關注。與此同時,將古磚博物館打造成“深圳新地標”的構想,也在他腦海中慢慢浮現。
2023年底,經多方協商,古磚館的新館址最終定在寶安區新橋街道下西路。那是兩棟八九十年代的廠房舊址,一高一低,毗鄰塘西湖小公園。2024年是戴元環收磚的第十個年頭。這一年,他帶著他的千年古磚走進深圳文博會展館,吸引了眾多目光。
采訪當天,一同參觀新館址的還有戴元環的老友。他指著新館二樓外立面最高處“清源齋古磚館”幾個字,打趣道:“你看戴哥,也沒什么人手,連這幾個字都是他自己趴在上面,一個字一個字噴繪出來的?!?/p>
過去一年,由于設計變更等問題,新館至今未能順利動工。平日里,新館大門緊閉,“村里的小孩很調皮,時不時會翻墻進來?!?/p>
戴元環一有空就過來巡看?!坝袝r候,我喜歡一個人關在二樓房間里,喝喝茶、讀讀書。房子需要人氣,沒了人氣,老得更快?!?/p>
新館的二樓邊上,有一處小平臺。戴元環饒有興致地種起了蔬菜,如辣椒、小白菜、九層塔,還為幾株長勢良好的荷蘭豆支起了爬藤架。
“新館開工遇到不少困難,2025年有信心能建起來嗎?”我問。
“最困難的時候算過去了。不少身邊的朋友還有老先生都表態,愿意幫我把館建起來。前些天,有磚友也跟我說,想把藏磚轉讓給我,想著以后能在深圳看到自己的磚。”
背負著各方期許,戴元環對新館建成滿懷信心?!吧钲谛枰@批磚。來深圳闖蕩的第一代人是腳帶泥巴的。在深圳,他們通過努力甩掉了泥巴,換上了T恤,甚至換上了西裝。但在完成資本積累后,他們有著更高的精神追求,要守護這片熱土,財富不再只是唯一目標……”
“這些都是你自己種的?”一旁的老友問戴元環。
“是啊,種了有一個半月了,我有空就來澆澆水?!?/p>
“荷蘭豆好像熟了,可以摘啦?!崩嫌颜f。
“嗯。”戴元環將它們一一摘了下來,有小半袋之多,送給了當天來館幫忙的鄭曼琪。晚餐時,得知曼琪喜歡九層塔,他索性將整株連根挖出,用塑料袋包好,親自送到大排檔處。
臨別前,戴元環給我看了一幅古磚拓片:“焚香引鳳”。這是他從珍藏的古磚上拓下來的,“這一款拓的數量少,我舍不得多拓?!?/p>
拓片下方是一尊博山爐,爐蓋高且尖,形似巒障,層層交疊。其時,熏香正燃,煙籠霧繞。在拓片上方,一片氤氳之境中,一只鳳凰橫空化現,翹首展翅,幾欲飛出。
《尚書》載:“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爾?!边@方拓片表達的正是古人這樣的期許和向往吧。
臨走,戴元環從桌案上拿起兩個橙子塞給我。我說,我也是潮汕人,小時候奶奶教導說,別人送橙子時,一定要收下。那兩個橙子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