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之不得，只好算了

我沒讀過《百年孤獨》。所以就像其他很多我沒有讀過的經典一樣，它沒有產生震撼的力量，只會逸出許多碎片，零零散散地漂浮在我的閱讀體驗當中。而碎片化的接觸，又讓我對這本名著生出偏狹的逆反心理。“馬孔多在下雨”——下雨就讓它下去吧，別叨叨了。這是無知者的惡習，于我又頗難改正。

我讀過馬爾克斯的一點短篇作品，主要來自《夢中的歡快葬禮和十二個異鄉故事》。印象最深的一篇叫作《光恰似水》：少年擰開家里的燈泡，光就從其中源源不斷地噴涌出來，像金色的瀑布一樣，從公寓漫到大街上，浸沒了城市，淹死了所有人。文字中對死亡的態度讓我感到既新鮮又隔膜，浸透了深切的恐懼和無奈，反而歸于絢爛和宏闊。唯有死亡是有意義的，世界因為確定無疑的消逝而生出綺麗夢幻的美——這就是基于我簡陋的閱讀水平對馬爾克斯產生的全部可憐印象，我也就帶著這一點印象，開看網飛新劇《百年孤獨》。

從劇集中布恩迪亞家族第一代的男性身上，我好像又印證了之前的印象。這位何塞初出場時，是個好奇心爆棚、生命力旺盛的青年，他因為出于對死亡的本能恐懼而選擇逃離家鄉，在一片沼澤中建起烏托邦式的村落馬孔多。他向往大海，迷戀機械裝置和煉金術，竭盡自己所能，一心想探究世界的本質和邊界。本來是當科學家的好苗子，然而他依靠樸素的實驗探求上帝的努力以失敗告終，鬼魂在他逃避幾十年后再度降臨，逼瘋他的困惑最終是形而上的：在世間唯有死亡。

死亡的不可動搖產生了神秘主義的效果，塵世裹雜其中，凡人既無可超越，也無可救贖。

在我這淺薄的人想來，對死的如此執著必然映照著對生的強烈迷戀。但是《百年孤獨》給我的感覺是，死亡的不可動搖產生了神秘主義的效果，塵世裹雜其中，凡人既無可超越，也無可救贖，生的意義最終要讓位給死的永恒。這似乎正好是中國人思維的反面，我們是“未知生焉知死”的，敘事文學里不論正面人物還是反面角色，大家幾乎都孜孜地活著。《紅樓夢》算是我們的浪漫之巔，但是讀者感到的還是對熱烈俗世的眷戀和愛慕，求之不得，輾轉反側。與之相比，《百年孤獨》好像是想說，求之不得，只好算了。現實與魔幻大可不必涇渭分明。

這部劇集的設色構圖明艷又沉靜，布恩迪亞的庭院綠意盎然。芭蕉展盡，很有風情的典雅情調。觀看過程中，家屬從《王者榮耀》里抬頭瞥了兩眼，一度以為我看的是外國李子柒。相比《百年孤獨》營造的桃花源式的出世離群的孤獨感，我還是更習慣張愛玲那種坐在轟轟的時代列車上額頭貼著冰玻璃式的孤獨。“誰都像我們一樣”，這是我所能切身認同的人生態度。從這個意義上講，觀看《百年孤獨》就像一場遠赴他鄉的奇異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