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是才子,才子總是不甘寂寞的,詞的調性另辟蹊徑。《蘇幕遮·燎沉香》開頭寫“燎沉香,消溽暑”,上好的沉香能給人以清涼的感受,在沒有空調的時代,點起沉香,寧心嗅聞,也不失為一消暑良方。“燎沉香”這一開頭特別有儀式感,打開了讀者視覺和嗅覺的開關,同時營造出一種特殊的氛圍。張愛玲的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開頭也說:“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聽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這段文字給人一種遺黎故老回憶往事的感覺,或許也正是拜一爐香所賜。我近些年研究文玩古董,暫得風雅,重讀宋詞,對里面的器皿倍感親切。因為可感可知之后,看到如“瑞腦銷金獸”之句,就宛如眼前出現了金獸造型的香爐,與詞句不再有隔閡。所在之城若有博物館可參觀這些舊時器皿,是學生的福氣,他們學語文無疑占了先機,一座城帶來的文化財富不可小覷。
此刻是雨后,“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呼”和“窺”,我們現在可以輕輕松松說這里用了擬人手法,但填詞之人把每一個字填得符合平仄且妙韻天成,不是件容易的事。“呼”和“窺”,見出周邦彥的性情,其中有孩童般的驚喜,有赤子之心。也正因為這顆純粹的赤子之心帶來了一肚皮的不合時宜,讓他在宦海里屢遭躓踣,他曾被舊黨排斥,又因不愿與蔡京合作而遭打壓。正是仕途上的沉浮與不能游刃有余于人情世故的疏雋,為周邦彥的詞增添了脫俗的氣質。
“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歷來被名家所激賞,王國維就在《人間詞話》里對其大加稱贊。怎么個好法呢?水面上荷葉清秀圓潤,初陽映照著葉上的水珠,一個“舉”字,見出荷葉的莖之修長。這種美,屬于柔和之美,屬于文人之美,屬于江南之美。宋代的文氣出得了《寒食帖》,出得了長短句,也出得了文人之美。宋徽宗在他的藝術世界里,乘云氣,御飛龍,隨手一指雨后天青色的長空,就誕生了汝窯攝人心魄之美。文人之美成了宋王朝的一種底色,“靖康之變”后,孟元老輩的“舊人”在《東京夢華錄》等文學作品里殘夢依依,宋代文人之美也依舊活在諸如宋詞之類的藝術文化里。
周邦彥滯留長安,長安溽暑,夢短情長。他不說自己思鄉,卻說“五月漁郎相憶否”,說別人思念自己,別有一番繾綣曲折的意蘊。正如杜甫思念李白,非要說“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文章貴曲,詞在巴掌大的世界里纏綿,若直書其事,當然行不通。
周邦彥愛做夢,尤愛在詞的末尾做夢。“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小楫,就是短槳。舟與蓮聯系起來時,往往給人以一種婉約之感,好像這舟合該為一個女子所擁有,如李清照詞中的“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周邦彥詞中雖只提及漁郎,但芙蓉浦里也許還有浣衣女、采蓮女,讓人想起朱自清《荷塘月色》的結尾。“蓮子清如水”之矜持,“畏傾船而斂裾”之嬌羞,“漁歌互答”之曠遠,都在短槳的聲聲嗚咽中匯入一片情意深婉的柔波里。
汪曾祺小說《受戒》結尾的描寫與“夢入芙蓉浦”十分相配:“英子跳到中艙,兩只槳飛快地劃起來,劃進了蘆花蕩。蘆花才吐新穗……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飛遠了。”汪老文末記:“一九八〇年八月十二日,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
《受戒》結尾的那個夢,是汪曾祺回不去的童年。而“芙蓉浦”,也是周邦彥回不去的家鄉。
(編輯: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