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過春節往事

兒時，每逢元旦過后，我就開始倒計時般地等待著春節的到來。

我的童年是在上世紀50年代度過的。那時市場供應尚較匱乏，能夠大飽口福就得等到春節了，春節便成了我心目中重要的節日，也是“舌尖上的節日”。在物質極大豐富的如今，市場繁榮供應充足，幾乎天天在過節。然而，每至春節臨近，我常常回憶兒時過春節的往事，那情那景，一段段地在我的腦海里反復回放。

上世紀70年代以前，過春節尚沒有如今這樣多樣化，還未興起酒店包桌聚會、驅車自駕、火車飛機旅游。我家過春節是共聚家中，共享節前預備的自制的大盤魚肉，簡單豐盛，年貨也只是些什錦果脯、奶糖、大花生、向日葵籽，家人其樂融融，更年味十足。

給我留下兒時的年味，除了痛快地吃和隨心所欲地玩以外，還有穿新衣和寒假。當年我最在意的就是這20多天的假期，尤其是從除夕到開學前的這段“完全”屬于自己的時光。我家是“雙職工”家庭，放寒假后至春節前的十來天，我是要協助父母做家務的，主要是打掃房間（大掃除）、去菜市場憑票購買食物、到食品店采購年貨等。

節前和母親一起大掃除

在我的記憶中，家里春節前做大掃除是一項十分重要，也十分勞累的家務。我年幼時，家里大掃除都是以母親為主，重要的、勞動力強的工作都是母親動手做，直到我十幾歲后才承擔起所有的力氣活，但母親依然會與我一起做。為什么說是勞累的事情？是因母親做事非常認真和徹底，房間的墻壁、屋頂、床下等，幾乎每個角落都要打掃，犄角旮旯絕不放過，導致大掃除如同一次遷新居的工作量。

我家節前大掃除基本是按照老北京《忙年歌》中所說“二十四，掃房子”去做的。選擇這個時間大掃除首先是遵守習俗，同時也因是教師的母親和我都在寒假期間，時間都充裕。我家一直是農歷二十四日做掃除，不過二十五倒不是做豆腐，而依舊是大掃除。為什么二十五繼續打掃衛生？我兒時家住宣武門外的平房區，且是一座獨門院落，院內是南、北房，房間也較大，又都是玻璃窗，每次掃除都需要搬移家具。房間玻璃窗較多，以及母親做事情仔細，又講究布置房間，況且冬季的白天短，一天下來，掃除好一個房間（南或北房）已經是很累了。

因為是一年一度的掃除，家里大掃除十分認真。為防止塵土遍及各處，床上的被褥、衣柜內的衣服、書櫥內的書籍等，能移動的東西幾乎都要搬到院子里，待覆蓋上布單后才開始掃除。如此“翻天覆地”的搬弄，勞動強度可見一斑！當然，這也得益于獨立小院的便利，關上院門，一切物品隨意碼放，不會影響他人。

每每掃房日，一早我們就開始了搬運工作，衣服打包的打包、家具外搬的外搬，易碎的物品還要選擇安全的地方，為避免盆栽花草、金魚被三九天寒凍死，魚缸等都要移到另一間房內。一通“倒騰”，也開始有點累了，蹲坐凳子上，或依偎沙發上，不想再站起來，而母親則用新掃帚或雞毛撣子開始清掃房間。打掃塵土這些粗活，母親做得也十分仔細，一般也要打掃兩遍，第一次清掃完，待塵土都落地后，還要清掃第二次。

但凡掃房日，午飯總是吃炸醬面，炸醬是提前準備好的，到家門口糧店買點切面就行了。吃炸醬面是最便利的，燒一鍋開水，即煮即吃，主食伴著青菜共聚一碗，面條下肚后再喝上幾口面湯，既解飽又暖身，是冬季勞動時最便利的午餐。一大碗炸醬面吃完，到晚上也不覺得餓。

稍作休息就開始了下午的工作內容，擦玻璃、擦拭家具，再將物品一一搬進房間復歸原位。擦玻璃要室內室外、爬上爬下，這個工作基本是我的事情了。先濕布擦窗扇，用廢報紙再擦玻璃，在母親“監督”下，直至玻璃明亮無痕。如此操作，每次掃除結束都會到掌燈之時，而第二天還要再打掃另一房間。

與父親一起做年夜飯

從我記事時起，家里做飯算一件探索的事。父親和母親在成家之前都是在校讀書生活，所以他們都不擅長做家務。洗衣服比較簡單，只需水和肥皂，用力揉搓和反復漂洗。而做飯成為生活中最具技術含量的家務。

父母似乎有分工，父親負責做飯，買菜、洗衣等母親都包攬了。可能因父親是南方人，好吃挑剔，則偏愛做菜。母親是老北京人，性情隨和，對吃什么從不挑剔。如此，家中經常是吃米飯，燉排骨也是白湯，還常煲雪白的棒骨湯，母親對于這純南味飯菜似乎也很青睞。

做飯似乎是父親的樂趣，經常表現出正規廚師姿態，母親擇菜洗菜，父親只負責掌勺，我給父親當跑腿“打雜兒”。父親為了把菜燒得正宗，經常向他單位食堂廚師請教廚藝，只要掌握到一點“心得”，回家后就給我們改善伙食。父親也偶爾去餐館品嘗“學藝”，逢“下館子”都會帶著我一起去，家附近美味齋餐廳的菜品基本都被我們吃過了，慢慢地，我也成了好吃的“飯桶”。

我十來歲時就開始和父親一起做菜了。記得那時父親炸帶魚、炸油餅總是做不好，不是魚肉碎了，就是油餅炸得如炸面片，幾經“研究”也長進不大。主食做的面條和大餅還馬馬虎虎，而饅頭就很少做了，對饅頭需發酵和施堿總是掌握不好，不是酸了就是堿放多了。

我家年夜飯的保留項目是“米粉肉”，在我的記憶中，米粉肉只有過年才做一次。父親做的菜并不正宗，而米粉肉更是全憑自己“研發”。先是將大米炒熟，再用搟面棍將焦黃的硬米粒搟成米粉。每次做米粉肉，都是父親炒焦大米后，就去切肉，搟米粉的差事留給我來做。生米本來就不容易碾碎，何況炒焦更硬的米了。為了發揮力量，搬個小凳子，我站凳子上再俯身用力搟。米在我的搟壓下四處飛濺，我將米攏在一起再搟。如此操作，搟碎一小碗米粉要用不少的時間，木搟面棍和木案板還被碾壓出很多小凹痕。

父親本就是細心人，入碗碼放肉和米粉更是精心，他的方法是：碗中碼上一層肉，再撒上一層米粉如此重復著。這樣操作，肉和米粉搭配不均勻，經常不是肉少了就是米粉不夠了，總之，配比從沒合適過。父親蒸的米粉肉很軟爛，每次蒸的都時間長，也很入味，肉汁都浸在米粉中，配上肉的芬芳，吃起來還是很香很香的。

直到我成家后，看岳母做米粉肉后，方曉得父親做米粉肉的方法太不正宗了。岳母是將生米先用水泡發，淋干殘留水分后再搟碎，接著微火翻炒成焦黃。米粉和肉的裝碗也與父親的做法不同，用甜面醬腌制五花肉片，米粉倒入攪拌均勻后再碼在碗里。這樣做就容易多了，避免了搟生硬米的繁瑣，肉片和米粉也均勻，不會兩者配料失調了。

如今回想起與父親一起做年夜飯的那些往事，心中還是很甜蜜的。怎么做，口味如何，是否正宗，都不重要。留給我的只有父親做飯時的樣子：高高的身軀，翹抿著嘴，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

父母帶我走親戚拜年

在信息飛速發展的如今，一個手機就可以辦成很多事情，坐在家里，瞬間就給所有的親朋拜年了。我兒時最便捷的通訊方式就是依靠傳呼電話、寫信或打電報。春節拜年還是古老而傳統的“上門走親戚”，一天下來最多能走兩家，關系重要的只能走一家。親朋也都各忙各的，一年到頭也聚不了幾次，利用過年的充裕時間，聚一起敞開地聊，一起吃飯似乎是親戚間必須的，不過這樣有親情，也更具年味！

兒時我家過年安排幾乎是固定的，除夕從不出門，也沒有任何人來串門，只是自己家人在一起吃年夜飯。正月初一這天，基本是母親的學生們來我家看望母親的日子，父親要給母親讓出空間，就帶著我去家附近的廠甸逛一逛，初二以后的幾天就是親戚互訪時間了。除了年夜飯是大張旗鼓，且認真而奢侈地做飯吃飯外，之后的幾天就隨機了。

說到走親戚，那時正是新中國成立后的新舊民風變革時期，少數家庭還保留著舊風俗，但大多數家庭已經移風易俗了。我的舅舅家雖也在北京城內的東單地區，比我家還靠近城中心，但因是老北京人，舊傳統觀念極強的舅舅家一切仍保留著北方舊傳統，雖與我們同時代，但接人待物則是截然的不同。我家和小姨家都是解放后組織的家庭，且都是獨立生活，接受的都是新思想、新文化。但舅舅家就不是這樣了，也可能與我的舅媽是農村人有關。

兒時去舅舅家過年一切都是老禮兒。我們進了舅舅家，就有傳統式閨女回娘家的隆重，親熱勁兒難于言表，尤其是對待我父親更是客氣，不知怎么接待才好。舅舅保持著舊時的男人格局，掙錢養家，家里什么活都做就是不入廚房，舅媽就如小說中描寫的那種舊時代媳婦，居家相夫教子，洗菜做飯。

我們一到，舅媽就開始馬不停蹄地忙，和我聊天的表姐也被她叫出，舅媽手掀圍裙，從兜里掏出錢給表姐，忙不迭地說：“去肉杠割點肉！”

“肉杠”聽起來就會聯想起古裝劇的場景。我很好奇，倒要親眼看看那“一根碗口粗的鐵管，橫架在寬大的切肉木案板上，上面掛著一片片的帶皮豬肉，售貨員一手持長片刀，一手拽著大片的肉，刀落肉下”的樣子，就跟表姐去“肉杠割肉”。但看到的是與我家附近副食店一樣的賣豬肉的方式，帶皮豬肉平碼在巨大的木案板上，并沒有鐵杠掛著肉。看來，舅舅家雖然也是新時代生活環境，但還是保留著舊時代用語。

舅舅家吃飯也保留著舊傳統，家里雖也是標準尺寸的大木床，并不是磚坯土炕，但吃飯時還是在床上放上矮小的木方桌，眾人脫掉鞋盤腿圍坐小木桌三面（床沿不坐人），舅舅在右，父親坐左邊，我和母親上床坐在桌的里邊。吃飯時只有舅舅和我們先吃，這時舅媽帶著孩子們到其他房間去了，待我們吃罷后，舅舅家孩子才過來，上床、盤著腿坐在小木桌旁，吃我們吃剩的飯菜，而舅媽則一聲不吭，手托飯碗撥上一些飯菜，蹲坐屋門口細細地吃著。已是上世紀50年代末期了，舅舅家還保留著如此的舊風俗，讓我也體驗了舊時的生活方式。

而過年在小姨家做客就不一樣了。可能是父母和小姨他們從學校畢業后就進機關工作，接受的都是新思想、新文化，生活中是新風俗。家庭生活方式也截然不同了，燒菜做飯都是男主人，母親和小姨見面就躲進房間里去說那永遠說不盡的話。

小姨沒有孩子，我去她家后便成了被關注的“人物”，細心的小姨夫非常喜歡孩子，不時地逗著我開心，也認真地觀察著，我的舉動似乎都在他眼中，看我夾什么菜就知我愛吃什么，還商量著“你最愛吃雞蛋炒西紅柿吧！再做一個？”每到這時，小姨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異樣目光，似乎對沒有自己孩子的內疚。做教師工作的母親最理解妹妹的心情，逢小姨夫笑瞇瞇地看小孩子時，母親就拉走小姨，小姨夫也心領神會地帶著大家去打撲克牌。我也是從小姨夫口中知道撲克牌的大貓、小貓也可以叫“大鬼、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