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在黃河奪淮的進程中,地處淮河下游的里下河地區(qū)是受災最晚,災情卻是最為嚴重的區(qū)域之一。以統(tǒng)計和重建黃淮水災時空序列為基礎,發(fā)現(xiàn)明清里下河地區(qū)的黃淮水患演變呈現(xiàn)五個階段。其中,明正德年間水患開始趨于常態(tài)化,明嘉萬與清康熙年間先后出現(xiàn)兩次高峰。但災患的相似并不意味著災情的相當,總體上清代災情的下限要高于明代。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角度看,水災肆虐的另一面正是水土環(huán)境被重塑的過程,在里下河地區(qū)大致有三種演變路徑:運西地區(qū)的湖泊化,運東腹地兼具湖蕩化與蕩沼化以及大片濱海平原的淤生。新的水鄉(xiāng)格局構成農業(yè)特色化轉型的新資源與新動力,尤其是采集類與濕地型農作生產紓解了傳統(tǒng)農業(yè)比較效益低下的困局。明清里下河地區(qū)的研究顯示,只有將災害、環(huán)境與農業(yè)視角統(tǒng)合為一并相互觀照,才能更清晰地揭示我國傳統(tǒng)農業(yè)內蘊的韌性,也才能辯證地認知該區(qū)域社會的歷史定性與走向問題。
[關鍵詞]明清時期;里下河地區(qū);黃淮水災;特色農業(yè)
[中圖分類號]K248;K24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830214(2025)02001718
里下河地區(qū)地處淮河下游腹心位置,襟江帶湖、河網(wǎng)縱橫,是長江與淮河之間最為低洼之地。其“下河”之名最早見于南宋曹叔遠《五龍王廟記》中的記載,稱“潭以東,地勢益傾陊,里俗號稱下河”劉文淇著,趙昌智、趙陽點校:《揚州水道記》,揚州:廣陵書社2011年版,第68頁。。此“潭”就是運河東岸的清水潭。明代通行的下河地區(qū)的范圍在此基礎上稍有拓展,泛指里運河以東的廣大低洼平原以治水名臣陳應芳、靳輔為例,前者指出,里下河地區(qū)“以南北橫之象,南有江而北有淮也。東西直之象,東有海而西有湖也”(陳應芳:《敬止集》卷一《圖論·圖說》,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7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后者謂,“運堤減水以下河為壑,東即大海”(趙爾巽等:《清史稿》卷二七九《靳輔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0120頁)。,包括淮安府山陽縣、鹽城縣,揚州府高郵州、泰州、江都縣、寶應縣、興化縣,合稱“里下河七邑”。清雍正九年(1731年),從江都縣析出甘泉縣,同時劃山陽縣東境、鹽城縣北境部分地區(qū)新建阜寧縣;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又分泰州東北境增設東臺縣,故此后又有“里下河九邑”與“里下河十邑”之說,但總體上屬于行政區(qū)劃的調整,而非地理空間與水土環(huán)境的實質性改變。近三十年來,里下河地區(qū)的范圍又有所變化,即從原西界里運河、北界淮河(廢黃河)、南界運鹽河(通揚運河)、東界海岸線,變?yōu)槲鹘缋镞\河、北界蘇北灌溉總渠、南界新通揚運河、東界范公堤或串場河。本研究的時空指向為明清時期里下河的概念范圍,同時基于區(qū)域的界定原則李伯重指出,區(qū)域選擇需滿足地理上的完整性、自然生態(tài)的一致性等條件(參見李伯重:《簡論“江南地區(qū)”的界定》,《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1年第1期,第100~101頁)。徐國利認為,“區(qū)域”“是指社會歷史發(fā)展中,由具有均質(同質)性社會諸要素或單要素有機構成的,具有自身社會歷史發(fā)展特征和自成系統(tǒng)的歷史地理單位”(徐國利:《關于區(qū)域史研究中的理論問題——區(qū)域史的定義及其區(qū)域的界定和選擇》,《學術月刊》2007年第3期,第121頁)。與水源、水系等共享共通的利害關系,將運河以西沿岸部分湖區(qū)亦納入考察視野參見肖啟榮:《明清時期洪澤湖水排泄與下河地區(qū)的基層水利》,《歷史地理研究》2019年第2期,第30頁;李小慶:《環(huán)境、國策與民生:明清下河區(qū)域經(jīng)濟變遷研究》(博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20年,第3~7頁。。
里下河地區(qū)因境內地多平衍、河湖縱橫,自然條件非常優(yōu)越,唐宋時期就已成為中國最富饒的地區(qū)之一。但是明清以來,該區(qū)域卻淪為黃淮洪澇的重災區(qū),當?shù)氐纳鷳B(tài)環(huán)境、耕作制度,甚至民風民俗等,皆由此發(fā)生巨大的變遷。在災害史敘事視角下,張秉倫等較早涉及明清淮河下游地區(qū)的旱澇災情與規(guī)律,卞利等亦較早以災害作為考察淮河流域的切入點參見張秉倫、方兆本主編:《淮河和長江中下游旱澇災害年表與旱澇規(guī)律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卞利:《論清初淮河流域的自然災害及其治理對策》,《安徽史學》2001年第1期,第20~27頁。。此后黃淮關系與人水地關系成為明清淮河流域區(qū)域史的研究主線參見韓昭慶:《黃淮關系及其演變過程研究——黃河長期奪淮期間淮北平原湖泊、水系的變遷和背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張芳:《明清時期治黃治淮簡述》,《農業(yè)考古》2005年第3期,第153~156頁。,并被歷史地理學、經(jīng)濟史、社會史領域視為研究背景、前提或基本方面參見鄒逸麟等:《黃淮海平原歷史地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王鑫義:《淮河流域經(jīng)濟開發(fā)史》,合肥:黃山書社2001年版;牛建強:《明代黃河下游的河道治理與河神信仰》,《史學月刊》2011年第9期,第52~68頁。。其中,吳海濤、馬俊亞、袁慧等對明清淮北地區(qū)黃淮水災與治災背景下的自然與社會生態(tài)做了系統(tǒng)研究參見吳海濤:《歷史時期黃河泛淮對淮北地區(qū)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影響》,《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2年第1期,第86~91、160頁;《歷史時期淮北地區(qū)澇災原因探析》,《中國農史》2004年第3期,第31~37頁;《淮北的盛衰:成因的歷史考察》,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馬俊亞:《被犧牲的“局部”:淮北社會生態(tài)變遷研究(1680—1949)》,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從沃土到瘠壤:明清淮北地名變遷與水患成因》,《史學集刊》2022年第4期,第38~48頁。袁慧、王建革:《水環(huán)境與興化圩—垛農田格局的發(fā)展(16—20世紀上半葉)》,《中國農史》2019年第2期,第133~144頁。,巴兆祥、張崇旺等在生態(tài)環(huán)境、農業(yè)生產及兩者關系方面做了開拓性研究參見巴兆祥:《江淮地區(qū)圩田的興筑與維護》,《中國農史》1997年第3期,第48~49頁。張崇旺:《試論明清時期江淮地區(qū)的農業(yè)墾殖和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變遷》,《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2004年第3期,第54~61頁;《明清時期江淮地區(qū)農耕社會環(huán)境論析》,《江海學刊》2004年第4期,第125~130頁;《明清時期江淮地區(qū)的自然災害與社會經(jīng)濟》,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此外,吳必虎、彭安玉、王建革、胡阿祥等都曾探討過明清時期蘇北(含里下河地區(qū))的災害及治理、水環(huán)境、水利社會等參見吳必虎:《歷史時期蘇北平原地理系統(tǒng)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彭安玉:《論明清時期蘇北里下河自然環(huán)境的變遷》,《中國農史》2006年第1期,第111~118頁;王建革、袁慧:《清代中后期黃、淮、運、湖的水環(huán)境與蘇北水利體系》,《浙江社會科學》2020年第12期,第145~155、161頁;胡阿祥、胡簫南:《“黃侵運逼”視野中的淮河變遷》,《安徽史學》2021年第6期,第117~127頁。。揆諸前賢研究,其思想理念之分野頗為明顯:災害史、環(huán)境史、歷史地理學者大多對域內黃淮關系與社會影響持否定與悲觀態(tài)度;農業(yè)史學者則在認同黃淮災害之于農業(yè)生產破壞性作用的基礎上,更側重其重塑、發(fā)展乃至新生作用參見李小慶:《清代里下河稻作模式商榷》,《農業(yè)考古》2018年第1期,第61~67頁;肖啟榮:《農民、政府與環(huán)境資源的利用——明清時期下河地區(qū)的農民生計與淮揚水利工程的維護》,上海《社會科學》2019年第7期,第144~155頁;李現(xiàn)偉:《明清時期里運河水環(huán)境變遷及其對區(qū)域農業(yè)的影響》(碩士學位論文),聊城大學2017年;馮培:《明清時期里下河地區(qū)的濕地農業(yè)發(fā)展及社會影響研究》(碩士學位論文),南京農業(yè)大學2022年。。顯然,將明清里下河地區(qū)的災害發(fā)生、環(huán)境演變與農業(yè)發(fā)展置于整個淮河下游災害史背景下來統(tǒng)籌考量,是有相當研究空間的,只有統(tǒng)合三者方能更真實與更全面地還原歷史本相。基于此,本研究擬在闡釋明清里下河的黃淮水災與水土環(huán)境演變的基礎上,希望通過揭示里下河地區(qū)農業(yè)的特色化轉型來窺探水災壓力下傳統(tǒng)農耕社會的應對與發(fā)展問題,同時望為區(qū)域史的交叉研究略盡綿力。
一 民胥為魚鱉:明清時期里下河地區(qū)黃淮水患的發(fā)生與演變
費禮門指出:“洪水在中國,危害人民生命為數(shù)之眾,舉世殆無其匹。”費禮門:《中國洪水問題》,沈怡編著:《黃河問題討論集》,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1年版,第1頁。明清時期里下河地區(qū)黃淮交漲所引發(fā)的災害中,無論是就頻次還是災情而言,都首推水患參見張崇旺:《明清時期江淮地區(qū)頻發(fā)水旱災害的原因探析》,《安徽大學學報》2006年第6期,第107頁。。清代寶應人汪懋麟曾言,每逢黃淮水災,往往是“沖堤防,壞城郭,沒田舍,民饑餓漂轉以死者道路相枕”汪懋麟:《百尺梧桐閣集》文集卷一《書八首·與曹峨眉論白烏書》,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46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85年版,第26頁。。在各州縣地方志的記載中,諸如“舟行城鎮(zhèn)”“人畜漂溺無算”“插草鬻子女”“民相食”等觸目驚心的慘象更是不絕于史。但是,若具體到不同時間與州縣的被災情況及演變脈絡,就需在統(tǒng)計和分析文獻資料的基礎上重建黃淮水災的時空序列。關于明清里下河黃淮水患的量化統(tǒng)計,前賢已有不同程度的涉及參見黃河水利述要編寫組:《黃河水利史述要》,鄭州:黃河水利出版社2003年版,第254~374頁;張秉倫、方兆本主編:《淮河和長江中下游旱澇災害年表與旱澇規(guī)律研究》,第53~240頁;施和金、張海防、楊峻:《江蘇農業(yè)氣象氣候災害歷史紀年(公元前190年—公元2002年)》,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5~123頁;張崇旺:《明清時期江淮地區(qū)的自然災害與社會經(jīng)濟》,第117~126頁;王永作:《江蘇近兩千年來水災史概與分析》,《中國農史》1992年第3期,第98~99頁。,但都沒有以里下河地區(qū)作為專門的統(tǒng)計區(qū)域或對象。筆者以縣志記載為主線,輔以府州志、水利志、奏折等文獻,按時間序列整理并統(tǒng)計出明清時期里下河地區(qū)黃淮水災的災年頻次共計609次(詳情見表1)。
資料來源:同治《重修山陽縣志》卷二○《雜記一》至卷二一《雜記二》,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55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第288~304頁;嘉慶《高郵州志》卷一二《雜類志·災祥》,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6冊,第569~578頁;道光《續(xù)增高郵州志》第六冊《災祥》,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6冊,第775~778頁;光緒《再續(xù)高郵州志》卷七《災祥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7冊,第221~222頁;乾隆《江都縣志》卷二《星野·祥異》,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66冊,第26~30頁;嘉慶《江都縣續(xù)志》卷一《祥異》,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66冊,第520~521頁;光緒《江都縣志》卷二《大事記》,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67冊,第18~21頁;光緒《增修甘泉縣志》卷一《星野·祥異附》,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3冊,第60~66頁;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一《輿地志·建置沿革·星野祥異附》,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8冊,第25~27頁;道光《泰州志》卷一《建制沿革·祥異附》,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50冊,第11~16頁;光緒《鹽城縣志》卷一七《雜類志·祥異》,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59冊,第341~348頁;嘉慶《東臺縣志》卷七《星野·祥異》,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60冊,第391~397頁;道光《重修寶應縣志》卷九《災祥》,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406號,臺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影印本,第373~394頁;光緒《阜寧縣志》卷二一《祥祲》,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淮安府部第30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294~295頁;乾隆《甘泉縣志》卷一《星野·祥異附》,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揚州府部第24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7年版,第445~450頁;嘉慶《甘泉縣續(xù)志》卷三《祥異》,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揚州府部第29冊,第59~60頁;張廷玉等:《明史》卷八三《河渠一》至卷八七《河渠五》,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013~2144頁;趙爾巽等:《清史稿》卷一二七《河渠志一》至卷一二九《河渠志三》,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715~3808頁;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清代奏折匯編——農業(yè)·環(huán)境》,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黃河水利述要編寫組:《黃河水利史述要》,第254~374頁。
單從災年數(shù)量與頻次來看,里下河地區(qū)的黃淮水災總體上呈現(xiàn)西北重、東南輕的空間特征,以寶應縣受災頻次最高,其后漸次遞減為高郵、東臺、泰州、興化、山陽(含阜寧)、鹽城、江都(含甘泉)。以災年的時間軌跡與頻次分布為基礎,結合黃河奪淮的進程與重大水災事件,明清里下河黃淮水患的發(fā)生與演變可分為以下五個階段。
第一階段:明洪武至弘治朝,138年間共發(fā)生水災33次,平均每年0.24次,水災頻次相對較少,河患較輕。由于黃河主流基本上流經(jīng)賈魯故道,決溢地點主要在河南、山東,里下河地區(qū)偶發(fā)災害,地方志等史料對于此期災情的描述最多者為“水”“大水”等,具體的成災形式有“河決”“湖決”兩種,前者主要發(fā)生在最上游的山陽縣,如景泰“三年,兩淮大水,河決”⑩B16 同治《重修山陽縣志》卷二一《雜記二》,第291、292、293頁。,后者發(fā)生在承接上游來水的寶應、高郵、泰州等州縣,如天順元年(1457年),“寶應、氾光、邵伯、高郵等處,堤岸沖決數(shù)多”傅澤洪主編,鄭元慶纂輯:《行水金鑒》卷一六五《官司》,中國水利史典(二期工程)·行水金鑒卷二,北京: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20年版,第1407頁。。政府的應災措施大致有四種:一是免夏稅秋糧,如洪武十三年(1380年)高郵水災后曾行此法參見隆慶《高郵州志》卷一二《雜志下》,揚州文庫第1輯第19冊,揚州:廣陵書社2015年版,第486頁。;二是蠲緩租課,永樂八年(1410年)山陽水災以及正統(tǒng)十四年(1449年)泰州水災之后皆有此舉措?yún)⒁娡巍吨匦奚疥柨h志》卷二一《雜記二》,第290頁;嘉慶《東臺縣志》卷七《星野·祥異》,第391頁。;三是賑濟災民,正統(tǒng)二年(1437年)與景泰五年(1454年)泰州水災時,政府即以此法應對參見嘉慶《東臺縣志》卷七《星野·祥異》,第391頁。;四是工程修造,以工代賑。其中最大者為景泰三年(1452年)淮水決堤后,右僉都御史陳泰役使六萬人,花數(shù)月時間,自儀真至淮安疏浚渠道180里,堵塞決口9處,建造堤壩3座參見張廷玉等:《明史》卷一五九《陳泰傳》,第4335頁。。
第二階段:明正德至萬歷朝,114年間共發(fā)生水災187次,平均每年1.64次,水災已成為常態(tài)并迅速進入高峰期。由于從弘治七年(1494年)開始,劉大夏被委以治河重任并施行遏制北流、分水南下入淮的方策,里下河的黃淮災情在正德年間陡然惡化。正德元年(1506年),高郵首次出現(xiàn)大水“壞河堤,沒民廬舍”雍正《高郵州志》卷五《災祥志》,揚州文庫第1輯第20冊,第371頁。的現(xiàn)象。十二年(1517年)淮災首次波及寶應、鹽城、泰州等數(shù)個州縣,尤其泰州東臺地區(qū)“民死者以萬計”嘉慶《東臺縣志》卷七《星野·祥異》,第391頁。。翌年,泰州、高郵等地再次大水,直接導致十四年(1519年)“淮、揚饑,人相食”張廷玉等:《明史》卷一六《武宗本紀》,第211頁。慘劇的發(fā)生。十六年(1521年),山陽“大水,舟楫通于舊城南市橋”⑩,黃河決堤入城導致市內行舟的情況也是首次載于史冊。至嘉靖年間,災情不僅未減,反而進入前所未有的高發(fā)與烈性態(tài)勢,特別是寶應、高郵和泰州東臺。嘉靖元年(1522年),“廬、鳳、淮、揚四府同日大風雨雹,河水泛漲,溺死人畜無算”張廷玉等:《明史》卷二八《五行一》,第451頁。;次年,里下河復發(fā)大水,除鹽城之外的所有州縣都遭受重大災情,“秋水沖決河堤,漂沒田廬,歲大饑兼以疫作,死亡無算”崇禎《泰州志》卷七《方外志》,泰州文獻第1輯第1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185頁。,就連最南端淮水入江尾閭區(qū)的江都縣也出現(xiàn)了“民相食”萬歷《江都縣志》卷一《郡縣紀》,揚州文庫第1輯第9冊,第9頁。的慘狀。
隆慶年間,黃河的泥沙問題開始在里下河顯現(xiàn)并日趨嚴重。隆慶三年(1569年),山陽縣境“時淮水漲溢,自清河至淮安城西淤三十余里,決禮、信二壩出海,寶應湖堤多壞”張廷玉等:《明史》卷八五《河渠三》,第2099頁。;四年,“自泰山廟至七里溝,淤十余里,而水從諸家溝旁出,至清河縣河南鎮(zhèn)以合于黃河”乾隆《江南通志》卷五九《河渠志》,中國地方志集成·省志輯第4冊,第207頁。。泥沙淤塞致出水不暢,水災頻次增加,災情也因之進一步加劇,隆慶三年至五年連年水災即是力證,不僅波及山陽、寶應、高郵、泰州、興化等5個州縣,而且災情嚴重程度也刷新了山陽、寶應兩地水災之最。明人胡效謨《淮安大水紀》云:自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以來,淮安“比年大水”,至隆慶三年“為最大”B16。隆慶《寶應縣志》則載:“隆慶三年秋,淮水北來,海潮東涌,狂風大作,惡浪排空,田廬漂蕩,無有孑遺,人畜溺死者無數(shù),城中平地行百斛舟,湖堤決十五處,父老相傳自有寶應以來未有水患若此,可謂創(chuàng)巨非常之變矣。”隆慶《寶應縣志》卷一○《災祥》,揚州文庫第1輯第24冊,第319頁。萬歷二十一年(1593年)淮水再次漫決,災情不僅超過隆慶三年,放置整個明清時期也屬于罕見的“重大水患”盧勇:《明清時期淮河水患與生態(tài)社會關系研究》,北京:中國三峽出版社2009年版,第28頁。。對于此次受災情況與程度,萬歷《寶應縣志》做了較為詳細的記載:“夏,淮水漫決高堰千余丈,西風連作,湖水滔天,較隆慶三年更長三尺,泥甸橋、三里湖、氾水鎮(zhèn)等處河堤沖決,渰沒田廬,人畜溺死無算。”萬歷《寶應縣志》卷五《災祥志》,揚州文庫第1輯第24冊,第373頁。此外,這一階段的黃淮水災還具有鮮明的多災并發(fā)特征,187次水災中有53次為水、旱、雨等多種災害先后或反復發(fā)生,占比超過28%(詳情見表2)。
第三階段:明天啟至清順治朝,41年間共發(fā)生水災38次,平均每年0.93次,水災頻次總體上回落,但水災依然處于常態(tài)化。明嘉、萬時人潘季馴曾言,“臣惟防河在堤,而守堤在人。有堤不守,守堤無人,與無堤同矣”潘季馴:《申明河南修守疏》,潘季馴撰,付慶芳點校:《潘季馴集》下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413頁。。在明末清初政局混亂、戰(zhàn)亂頻仍的社會背景下,黃河河防不力、河堤失修等情況自然屢見不鮮,由此出現(xiàn)的水患災害,政府多應對不力。此期里下河地區(qū)見于史料記載的水災約有7次,其中相當比例僅限于官員疏報而無實際舉措?yún)⒁婈悩I(yè)新、李東輝:《國計、家業(yè)、民生:明代黃淮治理的艱難抉擇》,《學術界》2021年第10期,第195頁。。有時即便官員奏報了,也并非以地方救濟為面向,而是以護陵、保漕等“國計”為重點。以該期災情最嚴重的崇禎四年至六年為例,五年(1632年)八月直隸巡按饒京疏報說:“黃河漫漲,泗州、虹縣、宿遷、桃源、沭陽、贛榆、山陽、清河、邳州、睢寧、鹽城、安東、海州、盱眙、臨淮、高郵、興化、寶應諸州縣盡為渰沒。”《崇禎長編》卷六二,崇禎五年八月癸未,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影校本明實錄附錄,第3590~3591頁。實際上不僅上述地區(qū),里下河除江都以外的所有州縣都罹遭水患,如泰州“民大饑,冬月道殣相望”崇禎《泰州志》卷七《方外志》,第186頁。,說明疏報并未如實盡言。另據(jù)道光《重修寶應縣志》記載,該疏報的目的是為了“開周橋保祖陵”道光《重修寶應縣志》卷九《災祥》,第330頁。。所謂“祖陵”即位于泗州的皇族祖陵,由于保護祖陵是最大的政治正確,因此黃淮治理回旋的余地狹小,只能采取啟放周橋閘壩這種簡單化的做法,壩水之下的地方民生因此淪為被犧牲的“局部”,進而引發(fā)嚴重的流民盜匪問題。據(jù)《明史·河渠志》記載,崇禎四年(1631年)黃淮潰決奔注后,“少壯轉徙,丐江、儀、通、泰間,盜賊千百嘯聚”張廷玉等:《明史》卷八四《河渠二》,第2072頁。。而在此之前,泰州東臺地區(qū)已經(jīng)出現(xiàn)“草寇蜂起”“插草鬻子女者盈衢市”嘉慶《東臺縣志》卷七《星野·祥異》,第393頁。的情況。要言之,社會治安惡化與地方秩序失效已成為這一時期的一個顯著特征。
第四階段:清康熙朝,61年間共發(fā)生水災126次,平均每年2.07次,是明清時期里下河地區(qū)黃淮水患的第二個高峰期。除了水災頻次遠超歷代以外,康熙朝里下河七州邑水災的酷烈程度還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災情范圍廣,其中有20個年次(分別是康熙元年、七至九年、十一至十二年、十四至十六年、十九年、二十四年、三十二年、三十五至三十七年、三十九年、四十四年、五十四年、五十八至五十九年)至少是4個州縣同年發(fā)生水災參見同治《重修山陽縣志》卷二一《雜記二》,第301頁;嘉慶《高郵州志》卷一二《雜類志·災祥》,第574~576頁;乾隆《江都縣志》卷二《星野·祥異》,第29~30頁;道光《重修寶應縣志》卷九《災祥》,第384~390頁;光緒《鹽城縣志》卷一七《雜類志·祥異》,第345頁;嘉慶《東臺縣志》卷七《星野·祥異》,第394~395頁;道光《泰州志》卷一《建制沿革·祥異附》,第14頁;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一《輿地志·沿革·星野祥異》,第25~27頁。;二是連發(fā)率高,特別是災情最嚴重的高郵州與寶應縣,康熙七至十三年兩地連續(xù)七年大水,三十二至三十九年又連續(xù)八年大水。在此期間,江蘇總理糧儲提督軍務巡撫慕天顏曾奏曰:“惟大江以北地方,十余年昏墊,方起之瘡痍,復遭今歲沉淹,未有若高郵一州城鄉(xiāng)俱浸之最慘。”慕天顏:《撫吳封事》附《江左興革事宜》卷七,南京圖書館藏清道光四年慕鑒補刻本,第37~38頁。在災害類型方面,一般來說,復雜或極端氣候容易導致水災發(fā)生參見王日根:《明清時期蘇北水災原因初探》,《中國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1994年第2期,第23頁。,正如明正德至萬歷朝災害頻發(fā)的一個突出特征就是多災并發(fā)或連發(fā),但康熙年間的水患并沒有體現(xiàn)出這一點。126次水災中,同時或同年發(fā)生旱災的有10次、強風11次、驟雨18次、蝗害6次、地震3次、疫病2次,所有伴生性災害的數(shù)量均沒有超過明代水災的頂峰期。也就是說,氣候或氣象并非康熙朝水患連年爆發(fā)的主要原因。
從成災原因與方式看,康熙朝的最大頑癥之一在于清水潭的屢次決口。清水潭位于高郵城北10公里的運河河畔,是運道必經(jīng)之處與河湖隘口,明隆慶年間各方就普遍意識到此處“為受水要害處。雨潦時至,湖流自西出,蕩沖激奔,堤不能支,始縱水所嚙,匯為潭。堤因潭為偃月,回曲盤礴,流賴少緩。然潭以東地勢益傾陖,里俗號稱下河,儻堤稍弱又不支,則潭潰東注,湍怒愈甚,舟冒而過之,或漂淪莫測也”隆慶《高郵州志》卷四《祠祀志》,第405頁。。萬歷年間黃河常年浩騰“東注”,清水潭決口已成必然,潘季馴指出:“不特清口之力分無以敵黃,而淮且反引黃水以俱東,二瀆交騰,高、寶諸湖盈科而不受。此清水潭所以大決而不可塞,而下河七邑遂同溟海也。”靳輔:《治河要論》,賀長齡輯,魏源編次,曹?儔#校勘:《皇朝經(jīng)世文編》卷一一〇《工政七·河防六》,《魏源全集》第18冊,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版,第319頁。萬歷二年(1574年)、三年、四年及十九年(1591年),清水潭先后4次潰決倒灌下河。清康熙年間,清水潭決口更甚,七至十三年連續(xù)七年決口參見同治《重修山陽縣志》卷二一《雜記二》,第294頁;嘉慶《高郵州志》卷一二《雜類志·災祥》,第573~574頁;道光《重修寶應縣志》卷九《災祥》,第385頁;民國《寶應縣志》卷5《食貨志·水旱》,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9冊,第71頁;光緒《鹽城縣志》卷一七《雜類志·祥異》,第343頁。,為史上所罕見。康熙十五年(1676年),清水潭等處復決,決口達三百余丈,自高郵至江都運河東堤又決口二十多處,上下河俱淹,被災之慘是年為最:“汪洋六百余里,不獨涸田盡沒于水,水且及民屋檐,民系舟屋角,穿瓦為穴出入其中,耕牛無托足地。”道光《重修寶應縣志》卷九《災祥》,第387頁。
單就清水潭險工而言,康熙帝先后任命楊茂勛、羅多、王光裕等三任河臣,十余年間費帑五十余萬兩,但仍舊是屢塞屢沖、隨筑隨圮。康熙十六年(1677年),靳輔接替王光裕總督河道,翌年開始采用“避深就淺,于決口上下退離五六十丈為偃月形,抱決口兩端而筑之”的方法,筑成西堤一道,長九百二十一丈五尺,東堤一道,長六百零五丈,更挑繞西越河一道,長八百四十丈靳輔:《治河方略》卷二《治紅中》,故宮珍本叢刊第223冊,海口: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第371頁。。可惜康熙十九年(1680年)清水潭再次大潰,直到二十一年(1682年)大水仍未完全退去參見光緒《鹽城縣志》卷一七《雜類志·祥異》,第345頁。。此后,清水潭雖基本安瀾,但并非堤工方略之效,真正的原因則是黃淮決口區(qū)域隨著“北壩南遷”而南移了。康熙十九年為清水潭最后一次潰堤,當年靳輔在寶應至江都運河東堤新建6座減水壩,又改建兩座減水壩參見武同舉撰,柯銳、周權整理:《淮系年表全編》第4冊,中國水利史典·淮河卷一,北京: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15年版,第679頁。。三十八年(1699年),康熙第三次南巡時,意識到北壩調蓄徑流的能力已經(jīng)大幅減弱,甚至成為災源,遂下詔將高郵以北的減水壩盡行堵塞。當黃淮泄水通道盡數(shù)南移后,高郵以南地區(qū)被災趨于嚴重化,例如康熙三十八年“官河決,邵伯堤壞”乾隆《江都縣志》卷二《星野·祥異》,第30頁。;三十九年(1700年)“淮黃南注,江潮北涌”⑤ 乾隆《高郵州志》卷一二《雜類志·災祥》,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揚州府部第61冊,第539、541頁。;四十四年(1705年)“邵伯堤決,民廬漂淌”光緒《鹽城縣志》卷一七《雜類志·祥異》,第345頁。;五十四年(1715年)“開中壩,中下田俱渰”⑤;五十九年(1720年)“大水,知州張德盛保守中壩”雍正《高郵州志》卷五《災祥志》,第381頁。。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高郵州治以北堤壩潰決的明確記載僅見于康熙三十八年參見乾隆《高郵州志》卷一二《雜類志·災祥》,第539頁。。
第五階段:清雍正朝至咸豐五年,133年間共發(fā)生水災225次,平均每年1.69次,其中雍正朝平均每年0.77次、乾隆朝1.22次、嘉慶朝2.68次、道光朝2.23次、咸豐元年至五年1.6次,可見災情在短暫和緩后,又迅速步入回升態(tài)勢,特別是嘉慶、道光年間的水患年均頻次甚至超過了康熙朝。歷朝歷代為了安邦定國莫不重視河患治理,清代更給予前所未有的重視參見賈國靜:《河患、河政與河流環(huán)境:乾隆后期黃河頻繁決溢問題探析》,《求索》2023年第5期,第98頁。,但是從乾隆朝開始依然陷入了歷朝歷代都躲不開的“黃河不治”的怪圈。以山陽縣為例,該縣自明萬歷以后,與其他州縣相比,災情不算嚴重,但進入乾隆朝卻陡然成為域內州縣中受災次數(shù)最多者(18次)。黃淮在山陽縣境內不僅頻繁漲溢為災,而且決口處變動無常,如乾隆七年(1742年)“淮決高堰古溝”B14 光緒《淮安府志》卷四○《雜記》,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54冊,第642、644頁。,乾隆九年(1744年)“河決老壩口”同治《重修山陽縣志》卷一四《人物四》,第213頁。,嘉慶十四年(1809年)“決狀元墩”B12B13 同治《重修山陽縣志》卷二一《雜記二》,第303頁。,道光四年(1824年)“決十三堡”B12,道光十一年(1831年)“決馬棚灣”B13,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決清水潭”B14。事實上整個里下河地區(qū)莫不如是,正如清人丁顯所總結的,“即如一湖堤也,而一決于武家墩,再決于高良澗,三決于高家堰,四決于古溝壩,五決于佘家壩,六決于十三堡。即如一運河堤也,而一決于露筋廟,再決于崇灣堤,三決于清水潭,四決于邵伯鎮(zhèn),五決于狀元墩,六決于馬棚灣,七決于荷花塘,八決于六安閘”丁顯:《復淮故道圖說》,南京:中國水利工程學會1936版,第2頁。。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時期的清廷相較于前朝而言,明顯加大了啟放減水壩的頻次,這種看似成本低且操作簡單的方式進一步加重了“黃河不治”所帶來的惡果,特別是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首次實施“山圩五壩及運河五壩全行開放”民國《寶應縣志》卷5《食貨志·水旱》,第74頁。后,局面變得越發(fā)糟糕。壩水下排后,雖有引河、湖泊接納,但各閘壩距離入海口有數(shù)百里之遙,水流迂回曲折,加之村落、鹽場等阻隔,因此一經(jīng)開啟,洪水必然四溢橫流參見曹志敏:《清代黃淮運減水閘壩的建立及其對蘇北地區(qū)的消極影響》,《農業(yè)考古》2011年第1期,第247頁。,里下河地區(qū)必定淪為汪洋,“田廬盡被漂沒,民多流徙”道光《泰州志》卷一《建制沿革·祥異附》,第16頁。,而且越到后期,車邏等壩過水量越發(fā)浩大,受災面積就相應增大參見王建革、由毅:《清中后期清政府保運體系中的淮水入海入江選擇》,《浙江社會科學》2022年第11期,第137頁。。可見,清中后期的“壩水”之災與明代中后期的性質基本一樣,均是不顧地方民生的政府行為。
二 漼葦漪澤地:環(huán)境演變與新水鄉(xiāng)格局的形成
對于里下河地區(qū)而言,過量且不穩(wěn)定的黃淮來水所帶來的最直接與最大的影響是水土環(huán)境的巨變與地貌格局的重塑。在諸多環(huán)境要素中,水域與陸地的分布、權重及彼此關系是最為重要的基本面,同時也直接關系著農業(yè)生產最基本的環(huán)境空間與最緊要的資源要素。明代以前,里下河地區(qū)的地表形態(tài)為典型的低洼平原,西高東低,直抵濱海,雖呈水網(wǎng)縱橫、水系發(fā)達的水鄉(xiāng)格局,但水域分布情況及與陸區(qū)的關系較為穩(wěn)定,即便運西湖區(qū)因承蓄西山來水而持續(xù)擴張,但進程相對緩慢。大致從明正德年間開始的常態(tài)化水災,表明原有的平衡關系已被打破,“水進陸退”的進程陡然加快,這集中表現(xiàn)在多種水域形態(tài)(如河、湖、蕩、灘等)的數(shù)量、面積與分布的變化上。不同地形、區(qū)位、時間段內的水土環(huán)境的演變方式與過程,取決于黃淮過水行經(jīng)、滯納、潴積、淤墊等不同的運動方式與作用程度。總體而言,明清里下河地區(qū)水土環(huán)境的演變有三種模式:一是運西湖區(qū)因余水持續(xù)新增,導致湖泊化與大湖化;二是運東腹地因過水、積水、排水之間的反復變動,導致湖蕩化或沼陸化;三是運東濱海因黃沙持續(xù)入海、沖擊而形成新陸地。
1.運西湖區(qū):諸湖潴合與大湖新生
里下河運西北部寶應縣境有四大彼此相連的湖泊,即清水、氾光(又作范光)、灑火、津湖等四湖,至遲在明嘉靖年間,“四湖匯而為一,俗總呼為范光湖,道路人稱寶應湖,所謂鐵寶應者是已”嘉靖《寶應縣志略》卷一《地理志第二》,揚州文庫第1輯第24冊,第172頁。。關于湖泊位置與規(guī)模,萬歷《寶應縣志》載:“清水湖在縣治城南,東西長十二里,南北闊十八里,西南連氾光湖,東會運河,西通閭丘溪;氾光湖在縣治西南十五里,東西長三十里,南北闊十里,東北連清水湖,南會津湖,西通灑火湖;灑火湖在縣治西南四十里,西通衡陽河,南接安宜溪,東北入氾光湖;津湖在縣治南六十里,東通運河,西北會氾光湖,南接高郵界。”萬歷《寶應縣志》卷一《疆域志》,第333頁。可見,寶應湖主體在運河西岸且相距不遠,湖區(qū)原清水湖和氾光湖占地東西20多公里、南北近15公里。隆慶二年(1568年),巡按浙江御史譚啟蒙詔條議四事,稱“寶應湖風濤叵測,往往有沉覆之虞”傅澤洪主編,鄭元慶纂輯:《行水金鑒》卷一一七《運河水》,中國水利史典(二期工程)·行水金鑒卷二,第1023頁。,亦從側面揭示了湖泊水域的寬廣。此后到17世紀初,寶應湖長期是里下河運西湖區(qū)最大的湖泊參見張義豐:《淮河流域兩大湖群的興衰與黃河奪淮的關系》,《河南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85年第1期,第50頁。,到清道光年間,水面區(qū)域依然在持續(xù)擴張。道光以后,黃強淮弱不可逆轉,黃河倒灌,攜帶大量泥沙經(jīng)三河進入高郵、寶應諸湖。咸豐五年,黃河北徙,上游來水減少,率先承接淮水的寶應湖岸區(qū)逐漸淤積成陸,湖中開始出現(xiàn)明顯的沙洲。
以津湖為界,位于運西中部高郵境內的湖群數(shù)量與規(guī)模要大得多,彼此聯(lián)并的進程也更劇烈。宋代高郵湖區(qū)就有“三十六湖”之說,其中以“五湖”為大,即珠湖、甓社湖、張良湖、新開湖、平阿湖,秦觀詩云,“高郵西北多巨湖,累累相貫如連珠”,正是當?shù)睾锤窬值男蜗髮懻铡5矫骷尉改觊g,“百里有蕩析之虞,五湖成混一之勢”金應麟:《三十六陂春水圖題詠》,揚州文庫第2輯第43冊,第651頁。。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提督南河工部郎中顧云鳳《開施家溝、周家橋議略》云:“昔白馬、氾光、甓社、邵伯諸湖,始何嘗不分,而今安辨其為某某湖也。”傅澤洪主編,鄭元慶纂輯:《行水金鑒》卷六四《淮水》,中國水利史典(二期工程)·行水金鑒卷一,第588頁。據(jù)此,有學者推測高郵運西諸湖聯(lián)并為高郵湖的時間大約在萬歷中前期參見廖高明:《高郵湖的形成和發(fā)展》,《地理學報》1992年第2期,第143頁。,這與黃河奪淮進程及高郵湖上游寶應湖成湖于隆慶年間的時間是基本對應的。在高郵諸湖聯(lián)并成湖之前,僅新開湖就“長闊一百五十余里”隆慶《高郵州志》卷二《山川志》,第358頁。,由此可以窺見高郵湖之廣闊無際。清康、乾年間,為高、寶諸湖近300年來水域面積最大的時期參見楊霄、韓昭慶:《1717—2011年高寶諸湖的演變過程及其原因分析》,《地理學報》2018年第1期,第129頁。,其間高郵湖面超過寶應湖成為里下河最大的湖泊。從康熙《皇輿全覽圖》來看,高郵、寶應湖幾乎已成一湖,難分彼此,相比明弘治九年(1496年)《漕河圖志》所示兩者之間上游狹長水道相連的格局參見王瓊著,姚漢源、譚徐明點校:《漕河圖志》卷首《漕河之圖》,北京:水利電力出版社1990年版,第5頁。而言,已是滄海巨變。清代后期,高郵湖因位于里下河中部,湖面萎縮幅度較小,故而作為高郵湖的主體延續(xù)至今。
高郵湖以南及與之相連的邵伯湖區(qū),至遲在明萬歷時形成了邵伯湖、黃子湖、赤岸湖、朱家湖、白茆、新城等六湖相連的格局,六湖水域規(guī)模,以邵伯湖為最。大致清乾嘉年間,六湖合一,時人統(tǒng)稱為“北湖”,原邵伯湖等已被嘉慶《揚州府志》記為“舊謂”(即舊稱)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卷一四《河渠志六》,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1冊,第252頁。。焦循《揚州北湖小志》曰:“東束于運堤,西受西山諸水,北受高郵湖水,方三十里,而灘隈隴阜錯落其中,若爪、若角、若木之交枝,非生長其間往往迷其棹焉。”焦循:《揚州北湖小志》卷一《敘水上第一》,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410號,第41頁。說明邵伯湖區(qū)已向西漫溢并靠近西山丘陵區(qū),其間因錯落分布有高地而沒有完全合一。到道光年間,北湖水域面積綿延至百余里,甘泉境內郡城以北、運河以西均成湖區(qū)參見阮元:《北湖續(xù)志》卷一《山川》,揚州文庫第1輯第39冊,第76頁。。總之,從明中后期到清代中期,運西湖區(qū)整體上一直處于擴張狀態(tài),幾乎所有的大小湖泊均已聯(lián)并成寶應、高郵、北湖等湖區(qū)或超級大湖,各自成湖的時間大致分別為明嘉靖、萬歷以及清乾嘉年間。就整體水域面積而言,至遲在清康熙年間就已“漭瀁三百余里,粘天無畔”B14 顧炎武撰,嚴文儒等校點:《天下郡國利病書(三)·揚州府備錄·揚州府志·河渠志》,《顧炎武全集》第1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1219、1220頁。。今有學者借助ArcGIS軟件并結合文獻和鉆孔資料的分析,推測高郵、寶應諸湖全盛時期水域面積達1606.02平方千米參見楊霄、韓昭慶:《1717—2011年高寶諸湖的演變過程及其原因分析》,第129頁。。
2.運東腹地:湖沼草蕩區(qū)的交互演變與錯落分布
運東腹地是里下河的核心區(qū),向東大致以串場河為界,內若釜底,“地卑洼,多湖蕩”《揚州府圖說》,美國國會圖書館藏,編號:2001708631,無頁碼。。這些湖蕩呈點或塊狀分布,體量較大的湖蕩之間都有河道溝通,因此成為黃淮分泄入海的必經(jīng)通道。一旦泄洪運道不暢,就會淪為“洪水走廊”。自明嘉靖至萬歷初,里下河運河沿線自北向南的山陽、寶應、高郵、江都等四州縣境內都在運河東堤上興建有減水閘,萬歷二十三年明廷確定分黃導淮的方針后,運河東岸又繼續(xù)增建減水閘參見胡應恩:《淮南水利考》卷下,中華山水志叢刊·水志第24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版,第544~545頁。,自此運河腹地湖沼草蕩區(qū)的演變格局就與運河閘壩建立了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里運河最北部的山陽境內,入海通道主要為河道。自北而南,較大的河道有漁濱河、市河、澗河、南溪河、北溪河、涇河參見肖啟榮:《農民、政府與環(huán)境資源的利用——明清時期下河地區(qū)的農民生計與淮揚水利工程的維護》,第144~145頁。,大多東入射陽湖后再入海。山陽南部與寶應境內來水則需經(jīng)過廣洋湖,再東注射陽湖蕩區(qū)入海。廣洋湖自接納大量的淮河與運河來水后加速發(fā)育,并逐步合并與之臨近的博支等湖。隆慶年間,廣洋湖已“東西長十五里,南北闊三里”隆慶《寶應縣志》卷二《區(qū)域》,第219頁。,萬歷時則“闊有八里”B17 乾隆《淮安府志》卷八《水利》,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406號,第735、744頁。,到清康熙年間,湖泊面積已約有354平方千米參見楊霄:《里下河平原湖泊分布與水系格局的演變過程(1570—1938)》,《歷史地理研究》2023年第1期,第5頁。。同為重要運道和潴水區(qū)的射陽湖的命運卻截然相反。射陽湖在明初之前一直是里下河地區(qū)最大的湖泊,“為寶應、淮安、鹽城、阜寧四縣巨浸”民國《阜寧縣新志》卷2《地理志·水系》,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60冊,第17頁。,嘉靖、隆慶年間黃淮多次潰決后,射陽湖作為淮水之尾流迅速淤塞并向沼蕩發(fā)展,“潮沙溢入,日見淺淤,因盈溢侵諸州縣”穆彰阿等修纂,王文楚等點校:《大清一統(tǒng)志》卷九三《淮安府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版,第2867頁。。地方文獻中也有很多印證這一地貌演變過程的歷史證據(jù),例如隆慶四年(1570年),“黃水亦躡其后,決黃浦八淺沙,隨水入射陽湖中,膠泥填淤,入海路大阻”B14。萬歷年間“水行甚緩,自射陽九里淤淺”,揚州府推官李春開在《海口議》中詳細描述了射陽湖的淤積情況:“從射陽莊入湖口,由蔣家堡直抵清溝灌鋪,凡七十余里。周遭探視,量得湖下浮泥或六七尺,或八九尺,或一丈有余,沙泥湊合膠粘,篙插不能頓拔。”萬歷《興化縣志》卷三《人事志紀上·水利五》,泰州文獻第1輯第7冊,第143頁。崇禎年間,“射陽湖幾化為平陸矣”傅澤洪主編,鄭元慶纂輯:《行水金鑒》卷一五○《運河水》,中國水利史典(二期工程)·行水金鑒卷二,第1278頁。。在射陽湖從湖泊到沼蕩直至淤沒的過程中,湖身的一部分馬家蕩得以保留下來,乾隆《淮安府志》載曰:“馬家蕩即射陽湖之一隅,止因湖日淤墊,歷次請開,俱稱射陽湖,后遂以入海之河為射陽湖,而湖身之猶存者均名為馬家蕩云。”B17
除廣洋湖的潴水新生、射陽湖的淤積沼陸化以外,運河至射陽湖區(qū)之間的廣大區(qū)域更多是向點狀湖蕩化的地貌演變。明嘉靖、隆慶時期,寶應蕩區(qū)皆在運東里下河腹地,主要有黃昏、火盆、章思、關車、蜆虛等五蕩參見隆慶《寶應縣志》卷二《區(qū)域》,第221頁。,都是運河東堤減水壩下河道的一部分參見肖啟榮:《農民、政府與環(huán)境資源的利用——明清時期下河地區(qū)的農民生計與淮揚水利工程的維護》,第144~145頁。。從隆慶《寶應縣志》的記載來看,五蕩基本都在廣洋湖西北部,且有溝渠相互連接。高郵境內的情況與之類似,全縣八蕩中有四蕩即羊馬兒、沙母、井子、南陽等位于下河腹地,不過可能各不連屬。但清代施行“北壩南遷”后,兩地格局又呈現(xiàn)出不同的歷史走向。一方面,北壩南遷,反映了北部淤高和排水通道南移的事實參見王建革、袁慧:《明清“黃淮運湖”的治理》,《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12月8日,第A06版。。也就是說,寶應北部及更北的山陽、阜寧等地泥沙淤積已致入海通道基本崩壞,康熙十六年靳輔上奏言,“自黃水內灌之后,日墊日高。今年八月,河底竟致干涸”嘉慶《重修揚州府志》卷一○《河渠志二》,第171頁。。另一方面,北部閘壩閉塞不用后,來水減少,又會加快當?shù)睾运踊申懙倪M程。清乾隆年間,寶應縣北的黃浦溪“自黃流淤墊,河心日高,民田積水難出”乾隆《山陽縣志》卷一一《水利》,江蘇歷代方志全書·淮安府部第11冊,第182頁。,與之相通的黃昏蕩等諸蕩自然也受到了來水減少的影響,一度是里下河腹地最大的廣洋湖開始收縮并重新分散成廣洋、郭真等若干湖泊或湖蕩。
受益于“盱堰各壩下注之水并趨郵南”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二《河渠志·河渠二》,第83頁。的分水泄流舉措,高郵境內的湖蕩與湖泊自清初開始不斷發(fā)育、擴大。據(jù)方志記載,雍正時高郵里下河腹地依舊是羊馬兒、沙母、井子、南陽的湖蕩格局,至乾隆年間就新增有時家、秦家、張家、魚池網(wǎng)、草蕩等五蕩,并且相連成片參見乾隆《高郵州志》卷一《輿地志·山川》,第119~120頁。,隱有潴合之勢。高郵運東諸蕩擴張性演變的原因,與上文述及的寶應境內運東五蕩的情況類似,即隨著其作為閘壩下引河與行洪通道功能和地位的增強,一旦黃淮來水過大,引河通道排泄不及,便會進一步分流至附近的低洼河塘。黃淮來水經(jīng)運道向東分泄入興化、鹽城境內的大縱湖后,以經(jīng)緯之勢分流,一部分北向經(jīng)射陽湖入海,一部分東注串場河入海參見康熙《興化縣志》卷二《水利》,泰州文獻第1輯第7冊,第382~383頁。。大縱湖湖區(qū)由此開啟了潴水聯(lián)并的進程,蜈蚣、平望、德勝(又作得勝)、白沙諸湖先后被大縱湖衍漫合并,康熙年間靳輔于《治河方略》中言:“得勝湖、喜鵲湖昔不甚著,今一望彌漫,無有涯際。”靳輔:《治河奏績書》卷一《川澤考·高寶諸湖》,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79冊,第628頁。不久大縱湖又與北部原射陽湖區(qū)的安豐蕩、馬家蕩等連為一體參見光緒《鹽城縣志》卷一《輿地志上·形勢》,第35頁。。在大縱湖湖區(qū)水漲湖闊的同時,其周邊尤其是北部原射陽湖區(qū)的淤塞情況卻越發(fā)嚴重。明末清初,“湖之在西者乃變而成陸”,“田之東者乃淪而為蕩矣”民國《續(xù)修鹽城縣志稿》卷2《水利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59冊,第378頁。,留存的湖蕩繼續(xù)“逐年淤墊,日就湮狹”民國《續(xù)修鹽城縣志稿》卷4《產殖志·農墾》,第408頁。,至清末,就連原射陽湖最后殘存的馬家蕩也漸涸為田,幾成陸地參見民國《阜寧縣新志》卷2《地理志·水系》,第18頁。。此時,整個里下河腹地“自火盆蕩以下,為蕩者十有七皆所謂藪也,今大半淤為平田”光緒《鹽城縣志》卷三《河渠志·湖海支河》,第62頁。。
3.運東濱海:海岸線東移與草蕩灘地的擴張
黃河水性重濁,自漢代起就有“一石水而六斗泥”之說班固:《漢書》卷二九《溝洫志第九》,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697頁。。現(xiàn)代水文科學的研究成果表明,黃河的多年平均含沙量高達每立方米34.7公斤,年輸沙量超過16億噸參見黃河水利述要編寫組編:《黃河水利史述要》,第9頁。,明清時期黃河輸入里下河地區(qū)的泥沙量應與此大致相當。在大量泥沙入海的過程中,除小部分于近河口段兩側形成扇形沖積地外,大部分入海后導致河口位置逐漸向海淤進,岸外則發(fā)育出眾多的沙體參見楊達源、張建軍、李徐生:《黃河南徙、海平面變化與江蘇中部的海岸線變遷》,《第四紀研究》1999年第3期,第283頁。,進而通過沙洲并陸的方式淤漲,形成廣袤的濱海灘地平原。對于當?shù)厝藖碚f,這種巨大的區(qū)域地貌變化帶來了額外的生產空間與生計資源。
河口的數(shù)次東遷反映了黃河南徙對運東濱海平原的塑造作用及其過程。明代以前,海岸線一直在范公堤附近參見吳祥定:《歷史時期黃河流域環(huán)境變遷與水沙變化》,北京:氣象出版社1994年版,第174頁。。范公堤是在東崗的基礎上修筑而成,后者本身即為天然的海岸沙壩,形成于淮河口兩岸的沙嘴與濱岸沙堤的物質沉積,時代大致在新石器晚期(3800±70aB.P.)參見王穎等:《河海交互作用與蘇北平原成因》,《第四紀研究》2006年第3期,第301頁。。也就是說,在長達3000多年的時間里,里下河的入海河口與岸線都較為穩(wěn)定。明初入海口的具體位置,一般認為是經(jīng)射陽湖從云梯關(今連云港境內)入海,直到明正德年間迎來了第一個拐點。正德《淮安府志》卷三《山川》之“山陽縣”載:“射陽湖,去治東南七十里……其闊約三十里許,縈回三百里,自故晉經(jīng)喻口至廟灣入海,山陽、鹽城、寶應三縣分湖為界。”④ 正德《淮安府志》卷三《山川》,北京:方志出版社2009年版,第16、22頁。而同卷“鹽城縣”又載:“射陽湖,去縣治西一百四十里,西南接寶應縣,西接山陽縣中流為界,自故晉口至喻口北沙入海。”④北沙、廟灣二鎮(zhèn)皆是府內大鎮(zhèn),兩者相隔10公里,說明此時的入海口要么已分流為兩個,要么河口東移了10公里。此后,河口向海延伸的速度越來越快,萬歷六年(1578年),“海口自云梯關四套以下,闊七八里至十余里,深三四丈”周魁一等注釋:《二十五史河渠志注釋》,北京:中國書店1990年版,第360頁。。萬歷十九年(1591年),延伸至“十一套”,當時潘季馴“親往海口踏勘,勘得云梯關以下,自夾套至十一套,面闊三、五、七、八里及十里不等”傅澤洪主編,鄭元慶纂輯:《行水金鑒》卷三五《河水》,中國水利史典(二期工程)·行水金鑒卷一,第347頁。。清乾隆十二年(1747年),江南河道總督周學健調查發(fā)現(xiàn),“七巨以下海口……中泓轉淺于內地”黎世序、潘世恩:《續(xù)行水金鑒》卷一二《河水·章牘九》,四庫未收書輯刊第7輯第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版,第222頁。。嘉慶九年(1804年),東河河道總督徐端查“至新淤尖、絲網(wǎng)浜以下黃水出海口之處,河面約寬二三百丈至一千數(shù)百丈”黎世序、潘世恩:《續(xù)行水金鑒》卷三二《河水·章牘二十九》,第521頁。。道光六年(1826年),“于海口北岸,自堤尾起至望海墩迤下止,接筑新堤長一千三百五十丈。南岸自堤尾起至六蒲止,接筑新堤長三千丈”同舉輯纂,中國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水利史研究室編校:《再續(xù)行水金鑒·黃河卷二·黃河十五》,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08頁。。
據(jù)學界估測,明清兩代云梯關以下的海口,大致以54米/年的速度向東共推進了90公里。其中1500—1826年間以平均215米/年的速度延伸了70公里,1747—1826年間以平均316米/年的速度延伸了25公里參見張忍順:《蘇北黃河三角洲及濱海平原的成陸過程》,《地理學報》1984年第2期,第176頁。。以河口為中心,入海泥沙向兩側擴散、沉積并形成陸地,加之自北向南的沿海海流作用,由此形成阜寧—鹽城—東臺一線以東的廣大濱海平原,成陸面積達10 000平方公里以上,約占今江蘇省國土面積的三分之一參見盧勇、王思明、郭華:《明清時期黃淮造陸與蘇北災害關系研究》,《南京農業(yè)大學學報》2007年第2期,第78~79頁。。在泥沙向海淤進的過程中,疊加海涂生態(tài)要素演替規(guī)律的影響,里下河濱海土壤與植被隨之發(fā)生有序變遷并呈地帶性分布。從康熙《兩淮鹽法志》中的“梁垛場圖”來看,清人將里下河濱海自陸向海劃分為草蕩、淤蕩和光沙,其中草蕩區(qū)分布最廣,這種分帶與今天江蘇淤進型岸段的分帶一致參見鮑俊林:《氣候變化與江蘇海岸的歷史適應研究》,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86頁。。根據(jù)現(xiàn)在的海岸帶考察,里下河濱海灘地所謂的“草蕩”至少包含草灘帶和鹽蒿灘帶兩種,其中前者為淤進型海灘生態(tài)發(fā)育的最高階段,植被覆蓋度較后者更高且根系發(fā)達,嘉慶《東臺縣志》載曰:“草蕩忽于地中生,火焚草根深至三四尺。”嘉慶《東臺縣志》卷四○《雜記》,第719頁。道光十八年(1838年),兩江總督陶澍奏稱:“泰州分司所屬伍佑、新興二場,前于道光二年新淤升科案內,均有剔除光灘、水洼、車路地畝,迄今已閱多年。經(jīng)前護任運使姚瑩,飭委候補大使何寶書前往勘丈。據(jù)該委員查勘得,伍佑一場前升原剔光灘等地及續(xù)漲新淤,現(xiàn)在剔除車路、港洼外,實丈出長草應升地八百三十一頃十九畝九分二厘。”陶澍:《陶云汀先生奏疏》卷七四《江督稿·會奏新、伍二場新淤生科折子》,《陶澍全集》第4冊,長沙:岳麓書社2010年版,第412~413頁。由此來看,新淤出的濱海陸地從不毛光沙發(fā)育成長草成蕩,需時在16年左右。
三 魚稻菰蒲利:農業(yè)轉型與特色農業(yè)的形成
無論是水災的直接效應,還是由此引發(fā)的自然地貌巨變,無疑都會對原有的農業(yè)生產帶來破壞性影響,進而引發(fā)人口減少、經(jīng)濟衰退、社會衰敗等現(xiàn)象。但是,正如葛劍雄所言,“河流孕育了人類文明,人類與河流互動”葛劍雄:《河流與人類文明》,《民俗研究》2021年第6期,第11頁。。在長達幾個世紀的黃河奪淮為災的進程中,人類作為具有極強能動性的生物群體并不是完全被動的,而是與之發(fā)生著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其中最具矯正力與創(chuàng)造性的是農業(yè)生產實踐。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農業(yè)在本質上是一種自然資源的轉化活動,黃淮水災在侵害里下河地區(qū)已有生產空間的同時,其所重塑的水土環(huán)境又是一種新的農業(yè)空間與資源,這就為農業(yè)的轉型與特色農業(yè)的產生奠定了基礎。中華農耕體系歷來內蘊有深厚的“因地制宜”“變害為利”等內核,在新的天時和地利條件下,里下河農業(yè)逐漸具有了新的模式、特質與生命力,并作為人地系統(tǒng)的主要驅動力而存在吳海濤:《元明清時期淮河流域人地關系的演變》,《安徽史學》2010年第4期,第106頁。。如此,黃淮之水可以實現(xiàn)從災源到資源的轉變,不利耕作的田地也有地盡其利的可能,這也就能解釋為何清代后期里下河各地的社會經(jīng)濟均有了不同程度的復蘇與增長,正如光緒《阜寧縣志》所載,“膏壤長禾稌,藪澤富蒲魚,海濱廣斥亦饒牢盆之利,江淮間之樂土也”光緒《阜寧縣志》卷三《川瀆上》,第89頁。。更明顯且更具說服力的是人口增長數(shù)據(jù)。以元代人口為比較基數(shù),里下河諸州縣人口在頻年水患的情況下雖幾度呈現(xiàn)出短時段的負增長,但就長時段與總數(shù)目而言是增長的。比如興化縣,據(jù)清咸豐年間所修方志記載,該縣“國初人丁不過三萬有奇,二百年來數(shù)增十倍,即閭閻生齒之繁征”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三《食貨志·戶口》,第95頁。。高郵作為里下河災情最為嚴重的州縣之一,人口同樣持續(xù)增長,從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的65 983口,到清光緒四年(1878年)僅男丁就已增至295 272口(見圖1),若按總人數(shù)的話,同樣擴增有10倍。可見,歷史證明了里下河當?shù)匕傩盏膽獙κ欠e極且有成效的。
資料來源:嘉慶《高郵州志》卷三《民賦志·戶口》,第152~156頁;光緒《再續(xù)高郵州志》卷二《民賦志·戶口》,第63~64頁。
1.水土共治:圩、垛田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
圩、垛田的大規(guī)模開發(fā)是里下河地區(qū)應對黃淮水災與新水陸地貌格局最重要與最主要的土地利用與經(jīng)營方式,也是里下河濕地型農業(yè)模式最核心的構成要素。無論圩田還是垛田都普遍存在于里下河地區(qū),后者更是為里下河所特有,兩者的交替發(fā)展,形成了里下河地區(qū)乃至全國范圍內獨具一格的圩—垛農業(yè)格局與體系。圩、垛田的形態(tài)不同,土地利用方式也不一樣,但是它們形成的條件都離不開積水環(huán)境下的淤積和灘涂,換言之,臨近湖泊或處于沼蕩分布區(qū)往往會筑圩或堆垛。黃淮來水入境后,積水長期停蓄使泥沙淤積,泥沙淤積又導致河網(wǎng)水系的分化,水流和淤積的差異既限定了圩田、垛田的宏觀分布,也在一定程度上確立了圩、垛區(qū)不同的水網(wǎng)格局。所謂圩田,《王禎農書》中有詳細記載,“又有據(jù)水筑為堤岸,復疊外護,或高至數(shù)丈,或曲直不等,長至彌望,每遇霖潦,以捍水勢,故名曰圩田”王禎著,王毓瑚校:《王禎農書》,北京:農業(yè)出版社1981年版,第41頁。。早在明初,里下河地區(qū)即已修筑萬頃圩田,“明初分為十塘。塘有塘夫,使之隨時修筑。統(tǒng)計下河之地,不下三十萬頃。為田者十之四,為湖者十之六”靳輔:《治河奏績書》卷四《治紀·下河形勢紀》,第730頁。。清代隨著黃、淮、運余水下泄的增多,政府開始提倡并引導里下河各州縣大力修筑圩田,乾隆八年(1743年),淮揚等邑修筑圩岸,鹽城筑河圩、里圩與蕩圩三處,共計二十三萬余丈參見乾隆《淮安府志》卷八《水利》,第756~757頁。。乾隆十八至十九年,興化縣“親民之官勸民筑圩以衛(wèi)田廬”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二《河渠志·筑圩附》,第71頁。,自此范公堤以西、興鹽界河以南的大片區(qū)域被建成圩田區(qū)。
自嘉慶朝始,圩田修筑進入高潮。寶應在大縱湖沿岸筑起唐公、太平等圩。興化在1736—1916年于縣境東部先后筑起老圩、中圩、合圩等9個大圩,總面積達52萬畝參見興化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興化市志》,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5年版,第227頁。。高郵地區(qū)筑圩的進程最快,“嘉慶十年重筑壩下護城堤,東北聯(lián)屬成養(yǎng)老圩。迨十九年挑浚下河并修筑諸河,兩岸出地數(shù)尺,群圩乃興”民國《三續(xù)高郵州志》卷1《河渠志·圩岸》,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7冊,第270頁。。道光、咸豐年間,境內圩田已經(jīng)星羅棋布。光緒十四年(1888年),欲使無田不圩,更是興大役以與水爭地,縣境圩岸可容田74萬余畝參見民國《三續(xù)高郵州志》卷1《河渠志·圩岸》,第270頁。。道光以降,南部濱江的江都縣因為黃淮入江水量驟增,出于保田護地的目的也開始筑起圩田。圩田修筑先興于鹽城、興化,后向西南擴展至寶應、高郵二州縣,再往南推進到濱江一帶,大體上與黃、淮、運余水傾瀉的方向和壓力相吻合參見肖啟榮:《明清時期洪澤湖水排泄與下河地區(qū)的基層水利》,第42頁。,從側面也反映出,境內修筑起的大小圩田為農作生產提供了相對穩(wěn)定的環(huán)境,無論旱時運河需水之際,抑或澇時排水之時,均可保證糧食收成的下限。對此,阮性傳總結道:“就其本身利害言之,有圩以當壩水,可以茍延旦夕,多獲升斗之需。設遇旱災,堵閉上水之口,攔御淋鹵,改種旱谷,亦復相宜。”B13 阮性傳著,王強校注:《興化縣小通志校注》,北京:方志出版社2013年版,第58、20頁。
相較于圩田而言,垛田則是應對里下河水患頻發(fā)與“七水一地”地貌局面下更為“對癥”的改土之法,以興化地區(qū)數(shù)量最多、分布最廣,垛田鄉(xiāng)的垛田比例甚至占到全鄉(xiāng)農田總數(shù)的55%袁慧、王建革:《水環(huán)境與興化圩—垛農田格局的發(fā)展(16—20世紀上半葉)》,第134頁。。《揚州風土記略》載:“興化一帶有所謂市坨者,面積約畝許,在水中央,因地制宜,例于冬時種菜,取其戽水之便也。”徐謙芳著,蔣孝達、陳文和校點:《揚州風土記略》,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7頁。“坨”即垛也,其最鮮明的特征,是以面積少許、立于水上而別于他處水田。汛水進入這一地區(qū),當大部分田地被淹沒時,垛田上就可以種植旱地作物參見王建革、袁慧:《清代中后期黃、淮、運、湖的水環(huán)境與蘇北水利體系》,第154頁。。興化處于里下河最低洼之處,垛田的首要作用是抗災減災B15 參見盧勇:《江蘇興化地區(qū)垛田的起源及其價值初探》,《南京農業(yè)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第133、132頁。,其次則有為農作物增產增收之效。在湖沼蕩區(qū)演變的過程中,“壩水系挾沙泥而來,色黃而肥,沿途沉淀,即為壅田堊本”B13,因此淤淺而成的湖蕩灘地成為造田的最佳選擇,當?shù)匕傩諏⒅蜗蟮馗爬椤皽喫邮歉缓犹痢迸d化縣土壤普查辦公室:《江蘇省興化縣土壤志》,興化市檔案館藏內部資料,1998年印行,第9頁。。垛田全系人工罱積河泥堆疊而成,本身便是肥沃之土,加之獨特的島狀形態(tài),四面環(huán)水,光照、通風、灌溉條件俱佳B15,從而達到了變薄田為良田、化磽土為肥土的效果。獨特的土地利用方式必然會誕生與之相匹配的農業(yè)生產手段參見伽紅凱、盧勇、陳暉:《環(huán)境適應與技術選擇:明清以來長三角地區(qū)特色農業(yè)發(fā)展研究》,《中國農史》2021年第4期,第128~129頁。。基于垛田獨特的區(qū)位構造與土壤構成,肥田增產之法主要有罱泥、搌水草與扒苲三種,所獲之物又稱“泥糞”。元代王禎對攫取“泥糞”和使用方式有過簡單描述:“泥糞者,江南田家,河港內乘船,以竹為稔,挾取青泥,锨撥岸上,凝定裁成塊子,擔開用之。”袁黃撰,鄭守森等校注:《寶坻勸農書》,北京:中國農業(yè)出版社2000年版,第27頁。里下河地區(qū)垛田的罱泥活動,與其他地區(qū)有一定的差異,在農事安排上首要依據(jù)“冬春必罱河泥兩次,以糞田畝”沈夢蘭:《五省溝洫圖說》,北京:農業(yè)出版社1963年版,第9頁。的原則。就具體操作而言,是用當?shù)靥赜械挠偈a農具泥罱子,在湖灘、淺河中撈取淤泥,放置木船中艙,分運于田間,如此既可肥田又可增高、加固垛圪。搌水草,是在夏天水草旺盛之季,用工具“搌管”將水草夾起,鋪在垛田種植的蔬菜行間參見閔慶文、孫雪萍、張慧媛主編:《江蘇興化垛田傳統(tǒng)農業(yè)系統(tǒng)》,北京:中國農業(yè)出版社2015年版,第91~93頁。。扒苲是介于罱泥與搌水草之間的一種獲取肥源的方式,“苲”是河中淤泥與水草等的混合物,通過鐵制淤蔭工具“苲耙”將河底草肥一并扒出,此種肥源多帶水草、小魚蝦、螺貝等,肥力更甚。從水中取“肥”同樣也是圩區(qū)的普遍做法,如高郵“糞田之料甚多,大別有二:曰河泥,曰剿糞……每春湖濱河側,諸農乘舟汲泥,往來如織,于田角設塘以蓄之,俟少堅,分運于畝”民國《三續(xù)高郵州志》卷1《實業(yè)志·營業(yè)狀況》,第301頁。。鹽城“撈取河泥糞田,田益沃而河益深”光緒《鹽城縣志》卷二《輿地志下·風俗》,第55頁。。阜寧“操小舟入溝浦,以鐵口罱取水下之泥,分布田間,其力勝于糞壤倍蓰”光緒《阜寧縣志》卷四《川瀆下》,第131頁。。攫取河泥除肥田增產以外,也有疏通溝渠以利過水之功效。
2.靠水吃水:采集類農業(yè)活動的興起
現(xiàn)代生態(tài)學研究已揭明,河湖濕地的典型特征之一即是系統(tǒng)生物的多樣性以及由此帶來生產力的高效性。里下河地區(qū)大小不一的水體生長、分布有種類繁多的野生植物,以近水、親水、淺水類植物資源居多,其中相當一部分可作食用、飼用、日用、材用等,由此促成了采集活動的興起。萬歷《揚州府志》載曰:“又小溪河旁田卑下易澇,然亦易涸,故難以秧種。惟濬之使通運河,則旱澇兩便,禾稼可登,而茭荷、魚蝦、蒲葦之利亦易致云。”萬歷《揚州府志》卷六《河渠志下》,揚州文庫第1輯第1冊,第367頁。可見當?shù)厝撕茉缇鸵庾R到,難以耕種的易澇之地往往有水生植物之利。明清時期的里下河是中國水生植物尤其草蔬類植物最多的地區(qū)之一,災年采食野生草蔬可作為當?shù)匕傩丈娴闹匾U希S年采賣野生草蒲則構成當?shù)厣鷺I(yè)重要的一部分。考古證據(jù)顯示,里下河采集、利用野生資源的歷史可追溯至7000年前參見張敏:《高郵龍虬莊遺址的發(fā)掘及其意義》,《東南文化》1995年第4期,第95~98頁。。但是有明一代,在萬歷以前,并未見有規(guī)模性采集活動的記載,直到萬歷三年(1575年)黃淮大災,山陽縣居民“結筏浮箔,采蘆心草根以食”同治《重修山陽縣志》卷二一《雜記二》,第294頁。。清康熙年間,一遇災荒便爭采野草生蔬已成為慣例。康熙七到十二年間,鹽城地區(qū)幾乎年年大水,“民皆以水草為食”光緒《鹽城縣志》卷一七《雜類志·祥異》,第345頁。。康熙十八年(1679年),高郵地區(qū)“旱,飛蝗食禾殆盡,十月大水,民饑,水田生草名三稜,民取其根食之”乾隆《高郵州志》卷一二《雜類志·災祥》,第536頁。。由此足見采集活動及規(guī)模與災年強度之間的正相關關系,饑餓之下的人類對于可食性資源的利用必會趨于極致。就里下河地區(qū)而言,大宗性利用的水生植物資源主要有蓮藕、菱角、芡實、蔞蒿、荸薺、慈姑、蒲菜、茭白、水芹、荇菜等十余種。詩云,“江南蓮子青如水,江北蓮花香滿煙”朱曰藩:《泛湖西荷花蕩詩》,道光《重修寶應縣志》卷四《園圃》,第172頁。。湖生蓮、河生菱的自然景觀在當?shù)刈顬槌R姡鐚殤獤|湖“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動”朱應辰:《東湖曲五首》,隆慶《寶應縣志》卷九《藝文三》,第311頁。,康熙朝進士朱扆過射陽湖時亦親見當?shù)厝擞谇镉曛胁闪獾那樾螀⒁姷拦狻吨匦迣殤h志》卷二《山川》,第97頁。。至遲在明隆慶時期,中秋采菱饋贈親朋已成為高郵等地的禮節(jié)性定制參見隆慶《高郵州志》卷三《物產志》,第375頁。。
采集一般伴隨著人工選擇乃至選育的過程。在經(jīng)歷長時段與廣泛性采集利用進程后,里下河的不少野生植物資源逐漸向半栽培或栽培型品種轉變。明代“寶應十景”中的“西蕩荷香”,清代“寶應十二景”中的“蓮葉接天”、興化“昭陽十二景”中的“十里蓮塘”等之所以能形成如此大的規(guī)模,大概率是有人力干預甚至人工栽培的因素在內。清代中后期,各州邑已經(jīng)形成了各有優(yōu)勢或各具特色的水生蔬植品種,其中甘泉北湖區(qū),白芹最佳,《揚州畫舫錄》載曰:“綠楊兩岸,芙蕖十里。久之湖泥淤淀,荷田漸變而種芹。”李斗:《揚州畫舫錄》卷一五《岡西錄》,揚州:廣陵書社2017年版,第183頁。邵伯湖以菱角為盛,一般八月中旬到十月中旬可采收;寶應湖一帶除蓮藕外,尤其盛產芡實。荸薺、慈姑,盛產于高郵、寶應、鹽城等地。山陽縣最著名的水蔬品種是蒲菜,當?shù)剜l(xiāng)賢顧達在外做官時曾作《鄉(xiāng)思》詩曰:“一箸脆思蒲菜嫩,滿盤鮮憶鯉魚香。”乾隆《淮安府志》卷三〇《藝文詩賦》,第3406頁。
與采集水蔬以供食用不同,蕩草類資源采集后一般用于工藝制造與商品交易,“草之名不可枚舉,唯蒲、茭、茅、葦茂密于海灘湖蕩之中”,以之為原材料,可制成筐、包、席等“貨屬”,“利或倍于樹谷”B17 光緒《鹽城縣志》卷四《食貨志·物產》,第94頁。。由此清代后期興化、寶應、阜寧等地出現(xiàn)了以編織蒲草為業(yè)的專業(yè)化村鎮(zhèn),如興化縣,“蒲包,出中堡莊。蒲席,出城北篷垛。蘆席,出西門外”⑩B13 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三《食貨志·物產》,第109頁。。寶應縣東鄉(xiāng),以出產南柴為周邊鄰縣所熟知參見民國《寶應縣志》卷1《疆域志·土產》,第18頁。。諸縣之中,濱海區(qū)州縣草蕩資源最為豐富,故而草業(yè)采集與加工業(yè)最發(fā)達。晚清時期,僅阜寧縣羊寨鎮(zhèn)北蘇家莊,“居民業(yè)農之暇悉事蒲織,出品佳良,而尤以包為最,盛行揚屬之十二圩等處,每年售數(shù)約達十余萬,計價六七千元”民國《阜寧縣新志》卷13《工業(yè)志·蒲織》,第238頁。。在阜寧、鹽城等縣的農業(yè)經(jīng)濟結構中,采集業(yè)占有相當大的比重,光緒《鹽城縣志》載:“海濱瘠土,四方舟車不至,物產無多,稼穡而外,捕魚、治鹺、采薪、織蒲聊以謀生。”光緒《鹽城縣志》卷二《輿地志下·風俗》,第53頁。藍靛同樣是里下河地區(qū)重要的經(jīng)濟資源,并且還是稅源之一。明嘉靖、萬歷年間,興化縣需歲交藍靛二千一百斤參見嘉靖《興化縣志》卷二《戶役》,泰州文獻第1輯第7冊,第30頁。,江都縣交藍靛二千五百斤參見萬歷《江都縣志》卷八《食貨志第三》,第89頁。;清康熙年間,興化縣交“藍靛貳仟壹佰斤,每斤折銀二分五厘,共折銀伍拾二兩伍錢,水腳銀伍錢二分五厘”康熙《興化縣志》卷四《田賦》,第425頁。。直到民國年間,“靛捐”在興化等地還一直存在民國《續(xù)修興化縣志》卷3《食貨志·捐稅》,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48冊,第478頁。。藍靛有大、小藍之分,興化藍靛不僅可供自產自銷,還逐漸成為外地采買的集散中心,“大藍、小藍出城東各垛,浸汁為靛,雖不及建靛之佳,然遠近數(shù)百里皆赴興采買,其利甚溥”⑩。
3.因水而變:作物品種、結構與制度的優(yōu)化
里下河地區(qū)原本是“魚米之鄉(xiāng)”,稻作兩熟制十分發(fā)達,自黃河全面奪淮后,里下河雖被災嚴重,水系格局被徹底重塑,但是稻、麥作為大宗糧食作物的生產秩序一直沒有改變。殷自芳《籌運篇緣起》載曰:“淮揚下河為高、寶、江、甘、興、泰、東臺、山陽、鹽、阜十州縣之地,厥土涂泥,其谷宜稻……水腴而土沃,畝收數(shù)種,秋稔所獲,民食既饒,且可糶濟鄰省。”《山陽藝文志》卷六,中國方志叢書·華中地方第415號,第412頁。各地方志記載得更為詳細,如嘉慶時期的高郵地區(qū),“土高而廣于水,俗厚而勤于稼,人足于食”嘉慶《高郵州志》卷六《典禮志·風俗》,第210頁。。咸豐時期的興化地區(qū),“邑皆水田,止宜種稻”B13。山陽地區(qū),“運河暢流時,東南稻田數(shù)千頃咸資其利,號稱膏腴”同治《重修山陽縣志》卷三《水利》,第79頁。。總之,明清時期黃淮水患對里下河地區(qū)的農業(yè)生產結構并沒有造成顛覆性的重造,以稻或稻麥復種為主的糧食作物生產仍為里下河最主要的耕作制度或農作模式。
里下河地區(qū)優(yōu)越的資源稟賦一定程度上保證了洪水頻仍之下以稻、麥為主的糧食作物生產的可行性,但更關鍵的在于作物種收制度的因時而變。由于黃淮汛期常在六七月間,當?shù)匕傩毡憷迷绲驹耘鄷r間早、生長期短的特點來規(guī)避夏水秋澇的汛期。里下河地區(qū)早稻品種極多,重要的有“晏五日”“早紅蓮”“大風光”“秋前五”“江西早”“望江南”等。稻種一部分是從外地采購或引入的,如道光十五年(1835年),“江蘇巡撫林委購楚省早稻種,發(fā)借高郵,三十日熟”道光《續(xù)增高郵州志》第二冊《食貨·物產》,第648頁。。購于湖北的早稻成長期較短,百姓可趕在夏季河水盛漲前收割水稻,以防農田被淹、莊稼歉收甚至顆粒無收。更多的稻種則來自當?shù)匕傩赵陂L期生產實踐中的留種與選育,如在高郵地區(qū),“舊稻之最早者曰秋前五,其后農人以稻孫為種,逐漸早熟,秋前十日即可收獲,因名曰急猴子。復以急猴子之稻孫為種,又早數(shù)日,因名曰嚇一跳”民國《三續(xù)高郵州志》卷8《新志補遺·實業(yè)志》,第628頁。。“秋前五”有兩大優(yōu)勢:第一,“栽蒔最先,不憂夏旱”;第二,“刈獲最早,不憂秋潦”B17。后來人們從中培育出“急猴子”,又以“急猴子”培育出“嚇一跳”,水稻生長周期一再縮短,為躲避秋澇爭取了充裕的時間。
對于中、晚熟類品種,當?shù)匾矝]有完全拋棄,而是通過種植比例的調整,盡量實現(xiàn)早、中、晚稻的合理輪作。三者之中,早稻品種性能相對較差,“稗多、芒長、粒瘦、稃厚、質輕、味薄”,“其價僅值中禾三斛”,但是“刈獲最早,不憂秋潦”③B15 光緒《鹽城縣志》卷四《食貨志·物產》,第94、94、95頁。,因此具有較高的保收系數(shù),曾一度高占秋禾總收成的七成上下,“若在立秋時啟(壩),則秋禾尚可十收六七”道光《泰州志》卷四《河渠》,第36頁。。在水利形勢向好的情況下,早、中、晚稻的種植比例可隨之相應地調整。光緒年間,鹽城從以早稻為主轉變成以中稻為主的作物結構,“早禾、中禾、晚禾之分,而尤以中禾為重”③。之后中稻比例又進一步提升,至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全境早稻不及二成……中禾稻約在六成……晚禾約有二成半”袁照藜等:《江蘇撫兩江督江北提憲為運河伏汛奇漲搶護堤工及啟放車南壩始末細情由》,中國國家圖書館數(shù)字方志庫http://read.nlc.cn/allSearch/searchDetail?searchType=1002amp;showType=1amp;indexName=data_403amp;fid=312001075642。。在麥作地區(qū),耐水品種最受歡迎,如泰縣就喜栽海大麥,蓋因其“本生海下,性不畏水”,且“較尋常大麥稍高”,水災來臨時不易淹沒。該縣還培育出了著名麥種“水里鉆”民國《泰縣志稿》卷18《物產志上·植物部》,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第68冊,第498頁。。其余諸如“大晚稻”“古上樓”等宜水田的品種,也是當?shù)匕傩赵苑N時優(yōu)先選擇的品種。
4.適水而作:濕地型農作生產的繁榮
明清時期,廣闊的水域與豐富的濕地資源成為里下河地區(qū)的最大特色之一,與水相宜的濕地型農業(yè)逐步擁有了更好的發(fā)展契機。在濕地環(huán)境或以河湖濕地為作業(yè)區(qū)進行農業(yè)生產,其農業(yè)物種必然具有適水或親水性,換而言之,濕地型農作生產即是以水產品為對象的生產活動。諸如捕魚養(yǎng)鴨、采種水蔬等活動就具有較高的環(huán)境支持度與資源便利性,在此情況下,濕地型農作生產在農村產業(yè)序列中的地位不斷提升,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引導里下河地區(qū)農業(yè)生產結構的適應性優(yōu)化,甚至出現(xiàn)了以此為主要生計的農戶參見肖啟榮:《農民、政府與環(huán)境資源的利用——明清時期下河地區(qū)的農民生計與淮揚水利工程的維護》,第148頁。。
漁業(yè)一般被認為是傳統(tǒng)農業(yè)體系中最古老的分支之一。但凡瀕臨湖蕩,漁業(yè)往往都較為發(fā)達。高郵州擁有里下河最大的湖區(qū),“郵湖產魚,其他藪澤菰蒲水中亦產魚,民依以為生,歲荒煮以代飯,鬻于市可得錢,亦以易粟”雍正《高郵州志》卷三《食貨志》,第330頁。,湖蕩周邊農戶以捕撈、養(yǎng)殖水產為生計,用以換取錢財,或直接以物易物換取糧食。甘泉北湖區(qū),“湖中人多業(yè)漁……各鎮(zhèn)市設魚肆,每晨諸漁以魚集,牙儈平其價,販者兌之,運于郡城及他所。其運魚者行如飛,自湖至城遠者六七十里,辰巳之時必至,謂之中魚”焦循:《揚州北湖小志》卷一《敘漁第五》,第58、61~62頁。。至遲在清乾隆年間,甘泉就設有專門的魚市,漁民捕魚后都集中于此售賣。山陽可能還要早一些,至遲在清乾隆年間就設立了大、小兩個魚市參見乾隆《山陽縣志》卷四《建置志·市》,第79頁。。運西湖區(qū)多為職業(yè)漁戶,以自然捕撈為主,“每度可得魚數(shù)百斤”,捕后即在湖上售賣,鄭燮詩可以為證:“湖上買魚魚最美,煮魚便是湖中水。”鄭燮:《由興化迂曲至高郵七截句》,嘉慶《高郵州志》卷一一《藝文志·詩》,第561頁。運東“低下者取魚斫草”乾隆《高郵州志》卷二《河渠志·源委》,第270頁。的活動亦很頻繁,但漁民多為兼業(yè),直到清后期才出現(xiàn)專營漁戶。里下河的漁業(yè)收入總體上還是比較可觀的,甚至水災越重,獲利越豐,“業(yè)漁者以夏秋潦水為豐年之兆”民國《阜寧縣新志》卷12《農業(yè)志·畋漁》,第237頁。。各地漁利情況,方志皆有記載。在寶應縣,“湖蕩產魚蟹鳧雁之屬,商賈轉而輸之四方”萬歷《寶應縣志》卷一《地理志》,第340頁。;高郵州,“收鮮魚或醃咸魚販賣各處,得倍利者多矣”乾隆《高郵州志》卷四《食貨志·物產》,第359頁。;鹽城縣,“若魚皮、魚鰾、蟶干、蝦米、腌卵、腌魚、秫酒等物皆可貿遷遠方”B15;興化縣,“邑人腌魚及鴨卵販賣江南,絡繹不絕”咸豐《重修興化縣志》卷三《食貨志·物產》,第109頁。。清代末期,不少職業(yè)漁戶的家里已經(jīng)配置有重資產,其中資產最大者為“雙帆操巨罟之網(wǎng)船”參見民國《三續(xù)高郵州志》卷1《實業(yè)志·營業(yè)狀況》,第300頁。。
里下河一帶養(yǎng)鴨業(yè)亦日益繁盛,至遲到晚清,興化養(yǎng)鴨“少以百計,多以千計,成群結隊,日游泳于水田之中,夜歸宿于蘆欄之內……而利用鴨欄基為肥田堊本焉”阮性傳著,王強校注:《興化縣小通志校注》,第137頁。。高郵湖更被譽為養(yǎng)鴨的最佳之地,湖區(qū)廣袤的湖蕩河溝,草灘內大量的魚蝦、螺螄、蜆蚌和水生植物,為地方畜禽名種高郵鴨提供了豐富的飼料。運東養(yǎng)鴨規(guī)模亦不亞于湖區(qū),“河東水田便于養(yǎng)鴨,故每年輸出極多……每年春夏本地炕坊炕出雞鴨雛,運銷江南各處。其蛋之雙黃者尤為出產之特色”民國《三續(xù)高郵州志》卷1《實業(yè)志·物產》,第298頁。。從乾隆《高郵州志》所載“郵水田放鴨”乾隆《高郵州志》卷四《食貨志·物產》,第363頁。來看,彼時已經(jīng)初步形成了稻鴨共作的特色農業(yè)模式。諸州縣的鴨禽與水產品一樣,除自身食用外,大多都會入市或販至外地進行銷售。隨著銷路的擴大與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高郵在業(yè)界逐漸收獲“腌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細而油多”袁枚著,別曦注譯:《隨園食單》,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7頁。的產品聲譽。
需要指出的是,在里下河地區(qū)的實際生產中,除漁業(yè)外,少有專營某項產業(yè)者,更多的是由不同農業(yè)生產方式有機結合而形成的立體式、混合型的濕地農業(yè)模式。清代鄭燮游歷江南,途經(jīng)興化時所見“百六十里荷花田,幾千萬家魚鴨邊”鄭燮:《由興化迂曲至高郵七截句》,嘉慶《高郵州志》卷一一《藝文志·詩》,第561頁。即是典型的水鄉(xiāng)共作場景。在遵循“天時”的基礎上,當?shù)匕傩崭鶕?jù)地勢、水域與土壤等條件,以輪作倒茬、間作套種等種植方式,在時序與空間上盡量增加農作物的覆蓋率,生產配置可多可少,可水可旱,如阜寧地區(qū),“東南多稻麥,菽秫次之,西北麥為大宗,菽秫居麥之各半”光緒《阜寧縣志》卷一《疆域·土物》,第53頁。,鹽城縣則是一種空間范圍更宏大、作物品種更豐富的混合農業(yè)模式,“東鄙高燥,宜麥。西鄉(xiāng)下濕,宜稻。高下適中,則稻麥皆宜,而農人大率以稻為重……桃、杏、落花生之屬不及北方者良,蓮子、芡實之屬不及南方者良,唯湖蕩產菱藕為多,利稍厚矣。蔬蓏各種皆有,唯山蕷最有益民食……鹽邑沙地種薯漸廣,皮朱而味甘,汁多而筋少,較阜邑所產過之……草之名不可枚舉”光緒《鹽城縣志》卷四《食貨志·物產》,第94頁。。正是基于作物品種、技術、要素等有效的時空配置,里下河農業(yè)方得以綿延不絕,“種無虛日,收無虛月,一歲所資,綿綿相繼”陳旉著,萬國鼎校:《陳旉農書校注》,北京:農業(yè)出版社1965年版,第30頁。。
四 余" 論
在黃河第4次大改道后的661年里,以里運河與黃河入海水道為經(jīng)緯的蘇中里下河地區(qū),從明正德年間開始淪為繼淮北與江淮東部之后的最后一處黃泛重災區(qū)。無論是從水患頻次、范圍,還是等級、災情等角度來看,明清時期的里下河所罹受的災難都是空前的,其中明清兩代各有一次高峰,分別是明嘉靖至萬歷年間與清康熙年間,兩次不同之處在于:前者伴生有較大比重的異常氣象或氣候因素,如驟雨、強風、地震、干旱等,后者大多為單純的“水”災。以整個時空范圍為面向,里下河水患重心大致呈由北向南、由西向東遷移的態(tài)勢,早期湖決、堤決、漫溢情況較多,后期災源較為復雜,且經(jīng)常反復,以河決、潰堤、淤漲、壩水等為主。一個值得思考的現(xiàn)象是:即便災害強度相當,災情也不一定相似,明后期與清中后期的對比即是典型。自明天啟后,里下河多次出現(xiàn)“插草鬻子女者盈衢市”的情況,盡管清代后期(嘉道年間)的水患頻次超過了康熙年間,甚至諸如政府主動開閘泄水等不顧地方民生的行為明顯增多,但很少出現(xiàn)地方秩序失序或社會治安惡化的情況。可見,清代里下河地區(qū)災后的下限是要高于明代的,這其實已經(jīng)暗示了一個道理:水患一直是當?shù)刈畲蟮牡溤矗鐣?jīng)濟層面的結果卻有所不同,顯然背后是存在其他重要因素或條件的,其中最不應忽視的是作為人類生存、生活與生產的農業(yè)活動。
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角度看,這不過是一場歷時數(shù)百年的水土環(huán)境變化與重塑的過程,黃淮之水或行、或停、或過、或淤,不同區(qū)域在不同時期內呈現(xiàn)出不同的演化路徑,運西湖區(qū)不斷新生大湖,運東腹地既有潴水生蕩成湖,進而湖泊聯(lián)并的情況,也有湖泊沼蕩化乃至陸地化的過程,彼此互動頻繁,演變活躍,濱海地區(qū)入海口東進90公里,由此新造出一片廣闊的灘蕩平原。由于黃河奪淮為災在總體上是一個物質與能量凈輸入的過程,其所重塑出的新水鄉(xiāng)格局及資源稟賦逐漸成為里下河特色農業(yè)的基礎與動力。換而言之,在新的天時與地利條件下,加之當?shù)匕傩盏姆e極應對與探索,里下河農業(yè)的轉型與特色化是必然的。以興圩堆垛等水土改造為基礎,里下河地區(qū)不僅保持與優(yōu)化了稻或稻、麥為主的農業(yè)經(jīng)濟結構,更發(fā)展出了以植物資源為對象的采集業(yè)和以水產、水禽為對象的漁業(yè)、養(yǎng)殖業(yè)等。尤其后兩者,一方面保障了當?shù)剞r業(yè)與經(jīng)濟的下限與可持續(xù),顯示了靠水吃水、因地制宜的獨特效果,另一方面則在一定程度上紓解了傳統(tǒng)農業(yè)比較效益低下的困局。總之,在黃淮水患與社會發(fā)展的張力之下,里下河地區(qū)的農業(yè)特色化實踐展現(xiàn)出強大的自我調適能力,通過人與環(huán)境的協(xié)同交互以達到變害為利、變舊為新的效果,最終在人地關系層面實現(xiàn)循環(huán)、和諧的再平衡狀態(tài),這正是中華傳統(tǒng)農業(yè)所特有的韌性內核之所在。
Environmental Evolution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haracteristic Agriculture in the Lixiahe Region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uang-Huai Floods
Lu Yong and Chen Jiajin
Abstract:In the process of the Yellow River’s capture of the Huai River’s watercourse,the Lixiahe region was one of the areas which were latest and hardest hit by the disaster.Based on statistical analysis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spatiotemporal sequence of floods in the Huang-Huai region,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evolution of floods in the Lixiahe region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ent through five stages.Since the period of Zhengde of Ming,floods had become normalized,reaching two peaks in the period of Jiajing and Wanli of Ming and the period of Kangxi of Qing.However,the similarity of disasters does not mean the similarity in the situation of disasters.Generally speaking,the lower limit of disasters in the Qing dynasty was higher than that in the Ming dynasty.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cological environment,the essence of the Huang-Huai floods was the process of reshaping the water and soil environment,which could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three evolution paths as far as the Lixiahe region was concerned:lacustrine transformation in the Yunxi area,lacustrine transformation,and marshy transformation in the Yundong hinterland,as well as extensive coastal plain siltation.This new water town pattern constituted a new resource and driving force for agricultural transformation,especially the rise of harvesting and water adapted agricultural production,which had alleviated the problem of low comparative efficiency in traditional agriculture.The study of the Lixiahe region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demonstrates that only by integrating the perspectives of disasters,environment,and agriculture can we dialectically understand the historical nature and development direction of regional society.
Keywords:Period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Lixiahe Region;Huang-Huai Floods;Characteristic Agriculture
【責任編校 汪維真】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明清以來長三角地區(qū)生態(tài)環(huán)境變遷與特色農業(yè)發(fā)展研究”(21amp;ZD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