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大篷車穿梭40載：108個鄉村光影成詩

看露天電影，是一種情懷，更是一代人的記憶。

在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彌渡縣紅巖鎮，有一對放映電影的夫婦接力堅持了40多年——

光影的種子，點亮108個村莊

“玉華，我答應了電影公司，繼續做電影放映員。我們買輛小卡車吧，方便拉設備。”2011年的一天晚上，茶應明毫無預兆地對李玉華說起放電影的事。

突然聽聞此事，李玉華很震驚。她不同意：“家里有兩個孩子要照顧，有兩家飼料店要經營，還有上百頭豬要看管，哪里忙得過來？”茶應明很執拗：“放心，我都會照顧好的……”

電影，是李玉華和茶應明的“媒人”。

1968年，李玉華出生在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彌渡縣紅巖鎮。她喜歡看電影，村里每個月的露天電影一場不落。因為電影，她認識了電影放映員茶應明。

茶應明比她大6歲，從年輕時便癡迷電影，18歲時就主動爭取在生產隊“跑片”放電影，成了一名電影放映員，這一干便是十多年。

在李玉華眼里，茶應明脾氣溫和，做事認真，還十分懂電影。而李玉華的熱情和朝氣也深深感染了茶應明。1992年，李玉華和茶應明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李玉華接連生下女兒和兒子。為了糊口養家，李玉華夫婦先后開了兩家飼料加工廠，又陸續養了上百頭豬，家里的生意如火如荼，日子越來越好。由于忙于生計、照看孩子，茶應明不得不暫時告別了放映員的生活。

直到2011年，大理正式啟動農村數字電影放映工程。此時，電影公司找到茶應明，讓他繼續接任電影放映員一職，每月工資1500元。沒和李玉華商量，茶應明便滿口答應。

雖然心里不情愿，但李玉華更擔心丈夫晚上獨自出門不安全，干脆陪著丈夫一起踏上放映電影的道路。

10月22日傍晚，安樂村，這是茶應明再次放映電影的第一站。當拖著電影放映設備的車子剛到村口時，就有不少村民出來迎接：“好久沒見到你了，以后又給我們來放電影了嗎？下次來之前提前說呀，記得來我們家吃飯！”看著茶應明和村民們一見面就高興得合不攏嘴，李玉華明白了，丈夫不但放不下電影，更舍不得與村民的這份情誼。

此后，夫妻倆白天忙于生計，晚上則走村串寨為紅巖鎮108個自然村的村民放電影。

每次茶應明夫婦一到，空曠的村口很快就聚滿了人群，寂靜的村落很快熱鬧起來。隨著電影的情節，大家時而高興地哈哈大笑，時而悲傷地潸然淚下。而茶應明默默守在放映機旁，沉浸式地享受著這一切。

等電影放完，再收拾好沉重的設備，李玉華早已筋疲力盡。有的村莊坐落在山上，不但十分偏遠，而且路程難走，等走完幾十公里蜿蜒盤旋的公路，凌晨兩三點才到家是常事。

有一次，電影放映完后，李玉華頂著困意幫茶應明一起看路，在荒山野嶺中生怕有一絲閃失。

突然，“砰”的一聲，兩人連人帶車差點兒翻了個底朝天。原來，汽車不慎軋到石頭，爆胎了。茶應明連忙下車去換胎。他一邊忙活一邊念叨：“你困了吧，馬上就好了，再堅持一會兒，讓你跟著我受苦了！”看著趴在車底的茶應明汗流浹背，蚊蟲在他身邊不斷飛舞，李玉華滿是心疼。

回到家剛睡沒倆小時，李玉華迷迷糊糊間感覺茶應明起床了。他對李玉華說：“你再睡一會兒，孩子交給我。”李玉華心里暖暖的。

往后，每次出發前，李玉華都會在茶應明身上噴灑花露水。茶應明笑稱：“今天的衣服穿得又涼又香啊！”看著妻子這么支持自己的工作，茶應明干得更起勁兒了。

夏天被蚊子咬得一身包，冬天在凜冽寒風中打哆嗦，可在茶應明的堅持下，夫妻倆為鄉親們放映電影的步伐從未停歇。

最后的告別，不舍的放映機

2015年5月的一天，在去放映電影的路上，李玉華察覺到茶應明一邊開車，一邊不斷地摁壓肚子。回想起這段時間，丈夫的食欲不如從前，精神也似乎有些萎靡，她提醒丈夫把手上的工作放一放，去醫院檢查一下。但茶應明一口回絕：“沒什么事。”

直到有一天，茶應明疼得腦袋上直冒汗珠，李玉華不由分說將茶應明拽到了醫院。一番檢查后，茶應明確診肝癌。李玉華的腦袋一片空白，怎么可能？

兒女們紛紛趕到。女兒第一時間聯系同學，將茶應明轉到更大的醫院，只求有一線被救治的希望。“癌細胞已經擴散了。”醫生搖搖頭，安慰李玉華一家，“你們回家好好休養吧，定期檢查，沒遺憾就好！”

李玉華魂不守舍地癱坐在病床上，茶應明則滿臉溫和地說道：“我休息一會兒就沒事兒了，你別太難過。過些天，我們一起去放電影。”

李玉華滿臉驚愕地抬起頭：“你瘋了吧，已經病成這個樣了，怎么還能去操勞？”兒子和女兒也強烈阻止：“爸，您就別再透支自己了，我們好好養病行嗎？”茶應明沒有吭聲。

之后，茶應明按時吃藥，定期去醫院復查，精神卻越來越萎靡。李玉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10月的一天，李玉華破天荒地對丈夫說：“要不今晚起，我們還是去放電影？”茶應明一聽，眼睛瞬間亮了：“真的嗎，你同意了？”李玉華眼里噙滿淚水，不住點頭。

兒女依舊反對：“爸爸病糊涂了，媽媽你也跟著一起糊涂嗎？”李玉華喃喃道：“你爸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就讓他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吧。”一旁的兒女們陷入了沉寂。

再次開始放電影后，村民們更加熱情，每次兩口子還沒有到村里，就有人早早備好了飯菜，等著兩人一起開席。

茶應明和生病前一樣，依舊干勁十足，只是李玉華會搶著干重活、累活，給茶應明剩下一些輕松的事情。茶應明開玩笑說：“以后我不在了，你就別再放電影了，好好休息休息。”李玉華立馬停下手中的活兒：“你可別亂說，我現在也特享受做電影放映員了。”

為了不讓家人擔心，茶應明從來不提自己身體有任何不舒服。有時做完檢查，指標結果不太好，李玉華勸慰丈夫：“今天別去了，我們就在家里休養休養吧。”茶應明不以為意：“沒事兒，我出去跑跑就好了！”看著丈夫執意要去放電影，李玉華只能把焦急藏在心里，時時刻刻留意他的身體狀況。

有一次，茶應明開著車突然停下來，滿面猙獰得開始撓肚子，坐在一旁的李玉華心急如焚地問：“你沒事兒吧，要不送你上醫院？”茶應明強忍著疼痛直擺手。

李玉華不放心地掀開他的衣角，發現那塊已經是紅腫一片。原來茶應明一發病，就會感覺皮膚上像有小蟲子一樣，又痛又癢，他的衣服左下方已經快揉爛。李玉華問道：“你好些沒？”茶應明依舊如往常一樣說道：“我沒事兒，現在好多了。”待緩過來后，茶應明繼續開著車趕路。

一到達村里，村民知道茶應明帶病前來放映電影，都關切地涌上來：“老茶，今天都說好了換別人來，你怎么還是過來了？你好好養病呀！”茶應明連忙回應道：“太久不來，我也會想你們的！”看著大家都如此牽掛茶應明的身體，李玉華心里滿是溫暖。

一年又一年，茶應明守著電影放映機，李玉華則守著飽受病痛折磨的他。

到2019年冬，茶應明的身體每況愈下，但他還惦記著放電影。有時候在放映現場，他面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滑落下來。李玉華連忙攙扶起他，茶應明則靠在李玉華身旁，虛弱的目光注視著電影銀幕，享受著電影和愛人的陪伴。

茶應明彌留之際，李玉華問他：“你還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的？”茶應明輕聲說道：“假如你愿意，我走了以后，你就接著去放電影吧，放電影能給別人帶去快樂，也能讓日子過得更充實一些。”李玉華強忍著悲痛，連連點頭。茶應明又提著最后一口氣說道：“到時候買個小車，開起來方便安全。路途遠，記得充滿電……”不等他說完，李玉華早已淚眼模糊。

2020年1月，茶應明永遠告別了心愛的放映機。

4000場電影，余生為愛接力

送走丈夫后，李玉華完全沉浸在悲痛中，睜眼閉眼都是他的影子。子女前來勸慰，李玉華依然不能緩解半分。

過去，李玉華日日和丈夫在一起，奔波在放電影的路上，每天有使不完的勁兒。現在終于閑下來，卻提不起一點精神。或許，只有做一些和丈夫生前一起做過的事情，才能找回些慰藉。

李玉華不會開車，便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一切準備就緒，李玉華才給兒女們說了自己的打算。女兒擔憂地說：“放電影這事，沒人搭手肯定不行的。況且晚上一個人跑這么遠的山路，遇見危險怎么辦？”兒子也顧慮重重：“媽，孩子小，正需要人照顧，你在家享受天倫之樂該多好呀！”

平時，李玉華既要帶孫子、做家務，還在村小學兼職做午飯。她耐心說服他們：“媽會照顧好自己的，孫子也會照顧好的。我先試一試，如果不行，也就不想這份心思了。”

每天一大早，李玉華把小孫子送去幼兒園，隨后趕到村小學做午飯，收拾完趕回家給婆婆和孫子做晚飯，吃過晚飯來不及休息，就得準備放映機器去放電影了。

再次踏上放電影的道路，卻比想象中更辛苦。獨自放電影的第一年，許多次，李玉華都是哭著去哭著回的。

電影放映設備50公斤重，之前茶應明搬起來都十分費力，李玉華一個人搬更是難上加難。不得已，她將它們拆分成幾部分搬上車，到地方后再組裝。

那些年，李玉華每次和茶應明去村里放電影，雖然回家已是深夜，但兩個人一路上有說有笑，從來沒感覺到路遠。而現在，來回都是孤孤單單一個人。有時，路邊突然躥出個小動物，都能嚇得李玉華心怦怦直跳。

難過歸難過，但一放電影，李玉華總會想起茶應明的樣子，想起曾經的歡聲笑語，想起一些屬于他們的回憶。

村民們看著李玉華滿臉傷感，會主動安慰開導她。有的村民會早早等在場地，主動幫忙卸電影設備、接電源、拉幕布、擺放凳子。李玉華的三輪車出了小故障，會有人主動幫她修。

村民的熱情堅定了李玉華的信心和決心：“只要社會還需要，身體條件還允許，不管再難，我都一定會把電影放下去。”

后來，4歲的小孫子吵著晚上要和李玉華一起去放電影。起初，兒媳婦十分反對：“大晚上的，帶個孩子一同前往，那大家更加提心吊膽。”兒子也理解不了她：“帶孩子一起去，你們都受罪呀。”可是一旁的小孫子睜著大大的眼睛說：“我要陪著奶奶，我要保護奶奶！”

李玉華權衡之后決定，不太遠的村莊帶著小孫子一起去。出門前，她千叮嚀萬囑咐：“小孫孫可要乖啊，這樣我們才能安安全全的。”小孫子懂事地點點頭。

村民們一看，李玉華為了給大家放電影連孫子都帶來了，不但忙前忙后地幫忙搬設備搭銀幕，還拿出自家好吃好玩的哄著小孫子開心。待到電影放映時，小孫子不吵也不鬧地跟著大家一起看電影。

小孫子的陪伴，讓李玉華的放映道路不再孤單。而在這樣日復一日的堅持下，兒女也逐漸理解了李玉華。兒媳體諒李玉華的辛苦，時常大包小包的營養品、蔬菜肉類為她準備妥當。在外地的女兒也經常噓寒問暖時刻關懷著她。

離家最遠的清水溝村，不但距離遙遠，而且路途蜿蜒，即便李玉華的三輪車充滿電，也沒辦法跑上一個來回。兒子得知后主動提出，他會定期抽空回家，開車拉上設備，陪母親一起去清水溝村放映電影。

這天，母子倆一進村，就聽見熟悉的廣播：“各位村民，今天晚上八點在村里的活動場所放廣場電影！”

村里的老人們拿著小板凳顫巍巍走來了，年輕婦女抱著孩子來納涼了，孩子們吃著零食追逐著，狗兒們也到廣場上來了……

晚上8點，一部名為《浴血廣昌》的抗戰題材影片準時放映。村里的老老少少近百人，圍坐在銀幕前觀看影片，其樂融融。

66歲的楊樹芹拉著李玉華的手念叨：“全村人在一起，熱熱鬧鬧地看看電影、拉拉家常，感覺大家都更親近一些。”李玉華也很欣慰：“我終于成功完成了丈夫交給我的使命。”

40年來，茶應明李玉華夫妻倆穿梭于紅巖鎮108個村莊之間，放映了一部部精彩的影片。丈夫去世后，李玉華繼續放映，夫妻倆共為當地群眾免費放映電影4000多場，觀眾達100多萬人次。

2024年11月，李玉華茶應明夫婦獲評2024年第三季度“中國好人”。獲得榮譽那一刻，李玉華眼里充滿光芒，她將繼續用光影守護村民們的“精神家園”，直到永遠。

編輯/李雪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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