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今年七十二了,雖然身體較胖,臉上卻沒有明顯的褶子,別人都說她看著還不到六十。我們家四兄弟,就我一個走進了城市,剩下三個兒子在她身邊,因此,她也不愿意出遠門,長住在鄉下老家。
母親雖不識字,但對遭遇的一切磨難都坦然處之,都歸于“命中注定”,將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默默咽下。
我上小學時,父親意外生了重病,不久就離開了人世。那個時候,小弟還在襁褓中,大哥初中畢業剛找工作,二哥在上初中。家里為父親治病花光所有積蓄,還欠下高額的外債。我不知道母親是怎么度過那段日子的。父親下葬的那天,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可第二天又照常起床給我們做飯,送我們上學。后來母親對我說,那些天,她真的感覺活不下去了,可一想到我們幾個,說什么也得撐下去。就這樣,大哥接替了父親的工作,母親帶著大哥撐起了這個家,供我們三個小的繼續上學。
母親對我們有四個異常嚴厲的要求。第一是不能說瞎話。她說編瞎話,編來編去最終還是哄自己。有一次,我騙她說去上學,結果跑去捉魚,老師找到家里,我被母親狠狠打了一頓。晚上睡覺時她摟著我輕輕地說:“男人就要頂天立地,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可不能滿嘴胡謅,成了‘二流子’,到時就沒人信你了。”第二是不能欺負人。她說你父親死得早,我們被別人欺負多了,知道被人欺負的滋味不好受,我們可不能欺負別人,這是會招人記恨的。第三是不能偷東西。她說,小時候偷小東西,大了就會犯罪,絕沒有好下場。做人要本分,別人的東西咱不眼饞。第四是不能浪費。她特別心疼糧食,絕不允許我們把吃剩下的食物扔掉,每當我們要扔掉什么吃食時,她都要說,要扔的這點吃食,在災荒年就能救活一個人哩。
母親嫁給父親從沒過上過好日子。父親是信貸員,整天早出晚歸,家里全靠母親撐著。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跟著母親下地干活。那時我還小,為了防止我亂跑,母親用繩子把我綁在樹下,讓我一個人玩泥巴,她干著活不時回頭望我一眼。所以,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總是在不停地忙碌著。
等我懂事了,更是真正感受到了母親的忙碌。早晨天剛亮就起床生火做飯,然后把飯溫在鍋里,再下地干活,等我們快到上學的時候,她回來叫我們吃飯,飯后刷洗鍋碗瓢盆、喂豬喂雞,之后,又要下地干活;中午回來,她坐在樹蔭下稍微喘一口氣,就又要下灶屋做飯;下午,她仍要到田地里去干活;傍晚收工后,她通常還要在回村的路上拾點柴火;安排好晚飯之后,她才得到片刻休息,那大概是她一天中最舒服的時候;待大家都吃完了飯,她才端起碗去吃,剩多就多吃,剩少就少吃。到了農閑時節,她也閑不住,給我們縫衣做鞋、磨面紡線,總有干不完的活。但她從來沒有喊過累、怨過苦,總是心甘情愿地干著一切。
現在,我們兄弟幾個的生活條件都好些了,只想讓她好好歇息。可她依然閑不下來,獨自照顧九十多歲的姥姥,還堅持耕種她的一畝多地,種麥子、玉米、花生和各種蔬菜,每次有人來長沙,母親都會托人捎來現磨的花生油、芝麻油,自種的山藥、花生米、大豆等,還有咸鴨蛋、西瓜醬等各種咸菜,讓我們很長一段時間都能品嘗到家鄉的味道。
我工作的城市離家很遠,一年也難得回家一次。但每次回家,母親都會在村口等著,離家時母親又會把我們送到村口,目送著我們走向遠處。我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母親的目光總會注視著我,讓我在喧鬧繁華的城市不迷失,隨時都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