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筆者有幸收集到一套出版于1919年的《山西省疫事報告書》,該書詳細記錄了民國7年(1918年)山西防控肺鼠疫情的具體舉措。
民國6年(1917年)8月,在綏遠省伊克昭盟(今鄂爾多斯市)烏拉特前旗爆發了肺鼠疫情,死亡70余人。9月下旬,由于運送毛皮的馬車隊攜帶病毒,疫情擴散到了包頭。兩個月后,疫情又迅速擴散至內蒙古27個旗縣的788個村。到了12月,正值皮毛大量收購銷貨時節,大批山西商人滿載攜帶鼠疫病菌的毛皮回內地過年,成為傳播肺鼠疫情的主要通道。
民國6年(1917年)12月13日,北洋政府接到疫情報告,段祺瑞高度重視,認為如果鼠疫控制不好,將會造成嚴重后果。隨后,他要求在疫區設立三道防線,綏遠一線由伍連德負責,豐鎮一線由何守仁負責,大同一線由陳祀邦負責。

民國7年(1918年)1月1日,北洋政府內務部電詢山西省政府,詢問有無疫情發生。山西省竟因“地方知事不知肺鼠疫在潛伏期內傳染性之毒烈”,皆以無疫報告。1月4日,北洋政府外交部、內務部、交通部聯合致電山西省政府,稱美國醫生認為綏遠一帶的時疫可能為肺鼠疫,應嚴防疫情傳入。北洋政府已派伍連德專司其事,要求山西沿途的官吏予以支持和協助。伍連德為中國近代著名的鼠疫防治專家,1910年發生在東北的鼠疫,就是由其組織撲滅的。北洋政府之所以派伍連德前往綏遠治疫,也有將疫情當作鼠疫的基本判斷。
1918年1月5日,山西省右玉縣突然發生了人員無病死亡的事件。閻錫山得知后,意識到疫情已傳入山西境內。實際上,當時疫情已在晉北廣大地區傳播開來。不久后,疫情快速蔓延至左云、山陰、朔縣、平魯、大同、應縣、渾源、陽高、天鎮、懷仁、廣靈、靈丘、偏關、神池、五寨、河曲、岢嵐、寧武等雁門關以北的廣大區域。
《山西省疫事報告書》第一編詳細記載了疫情發生的過程和傳播途徑。下文以山陰縣的傳播情況為例,來客觀反映當時疫情的發生過程。
民國7年(1918年)1月9日,有梁姓過客3人,自右玉縣殺虎口來,宿于山陰縣樊家店村,因疫情發生而病故。19日傳播至王家澗村,27日傳至賀家窯村。兩村疫情可能系染病的王姓媳婦回家探親和染病的羅姓醫生給病人看病所致,不久后,二人相繼斃命。
關岱岳村與王家澗村的距離很近,是否是同一條傳播路線,在當時很難判斷。1月22日,疫情從關岱岳村傳到下安營村,再東傳至東小河村。從口外來的王順,留宿在高山疃村的崔生祿家,次日王順也病死于村外。北面的王莊村、鄭家莊村、東雙山村相繼發生因疫情致死的病例。這些村莊的疫情究竟是關岱岳村傳播的,還是高山疃村傳播的,很難說清楚。
2月4日,馮高旦自懷仁縣回到了岱岳鎮,該處疫情開始蔓延。后來,花吉嶺村也發生了疫情,山陰縣北境的疫情由此大規模傳播開來。

山陰縣東境的疫情最初起源于東辛寨村,終止于李莊村,主要系帶病人員回鄉探親所致。南周莊村則是由于王仰厚在代縣長安堡村教書,帶病回鄉造成的。
短短一個月時間,疫情蔓延到山陰縣全境,南北長達40公里,東西波及25公里,整個疫情覆蓋區域面積竟達到約1000平方公里。其他區域的疫情傳播情況,大致與山陰縣相同。
民國6年(1917年)9月,閻錫山被北洋政府任命為山西督軍兼省長。10月,閻錫山發表了《六政宣言》,準備在全省推行水利、桑蠶、植樹等事業,同時禁止百姓吸食鴉片、纏足等。閻錫山的“三把火”剛剛點燃,就面臨著疫情的嚴峻考驗。民國7年(1918年)新年第一天,他接到通知,內蒙古綏遠、五原及包頭等地發生了肺鼠疫情,給疫情防控提前打了預防針。
1月5日,右玉縣一旅店的店主因接待外來客商住宿,全家18人相繼死亡。事發當天,閻錫山很快得到消息。瘟疫人命關天,需要當機立斷。他借鑒1910年東北鼠疫防治的經驗,堅定了對疫情的判斷,將內務部派來的美國醫生楊懷德(音)聘為防疫總顧問,“授以醫務全權,領中外醫員以樹設施上之模范”。在楊懷德等專家的協助下,閻錫山認定鼠疫“有防無治、關鍵在防”。明確指導思想后,大規模的疫情防控措施正式開展。主要舉措有以下4個方面:
一是緊急成立各級防疫機構。山西防疫總局成立后,省警務處處長南桂馨兼任局長。所有緊鄰疫區的各府縣均設立了防疫分局,縣知事(即縣長)擔任局長。此外,防疫組織還進一步延伸到鄉村一級。其間,眾多官員由于組織防疫不力,被閻錫山撤職和記過。這種問責制度,極大地壓實了各級各部門的疫情防控責任。
二是迅速切斷了晉北通往省內其他地方的交通要道。為防止疫情通過人員的流動而廣泛傳播,切斷了京綏鐵路,綏遠到京津冀的交通中斷。閻錫山在山西境內則實行了更嚴格的交通管制措施。山西防疫總局一面及時通報疫情情況,要求“俾官民依照清潔、隔離、埋尸、封室各辦法,嚴切執行”;一面下令切斷山西與綏遠之間的交通,前往疫區的火車全面停開。此外,由北向南共設立了4道防線:劃定左云、陽高、天鎮、大同、平魯、朔縣、偏關、河曲等8縣為第一道防疫線,懷仁、山陰、應縣、渾源、廣靈、寧武、神池、五寨、代縣、保德、繁峙、靈丘、岢嵐、崞縣等縣為第二道防疫線,雁門關內的忻縣一帶為第三道防疫線,太原城北的石嶺關為第四道防疫線。殺虎口、雁門關等22處交通要道口也有軍隊負責進行檢疫,以此來阻止疫病的蔓延。為做好省城太原的防疫工作,部隊在太原附近各縣進行分段檢查,客觀上阻止了疫情的大規模蔓延。一位山西省議員給家人的信中描述了當時的情況:“不準人客往來,火車郵件皆停。聞雁門關、石嶺關,并、忻、代、朔等,已斷絕交通。”
三是采取了嚴格可行的隔離措施。山西防疫總局規定,部隊官兵在檢疫時,除防疫人員與郵遞員可以憑省政府防疫總局配發的特別通行證通行外,“凡來自疫地者,均須截留7日,先以石灰酸水消毒,然后更換制發新衣,送入隔離所內,每日須受醫士診斷二次,如有發現病狀或疑似病者,立時移入病院,將原房屋嚴重消毒,如經過7日無病,給照放行”。山西防疫總局設立了兩種形式的臨時醫院實施救治,一是設立了疫病院,二是設立了疑似病院。不同情況的患者進入不同的病院接受觀察和治療。如果7日后沒有疫癥,則開具證明予以放行;如果出現疫癥,立即將其送入疫病院進行治療,并將病患所住的房屋重新予以消毒。
四是千方百計做好食品供應等后勤保障工作。山西人口較為稠密,加之地處黃土高原,糧食等物資常年需要從外省購買。時值嚴冬,阻斷交通給絕大多數的山西百姓帶來了生活困難。為防止百姓出現凍死、餓死等情況,救濟工作也同時展開。對于省內人,“日常需求當然由公家接濟”;對于滯留在山西的外省人,政府則提供一部分免費食物。對流徙的貧民、老弱及乞丐,各地政府會將其送進指定收容所,免費提供早晚二餐和棉衣褲。如出現一個家庭連斃數人、余者不能自謀生活的,政府適當予以撥款補助,或發放糧米予以救濟。而且所有負責救濟運輸工作的馬車和車夫,也均須事先消毒,然后到指定地點發放糧食。
在嚴格的制度管理下,肺鼠疫情從1月5日開始,到3月19日宣布全部肅清,僅僅74天就得到全面控制。民國7年(1918年)4月,山西防疫事竣總局紀念大會召開,總結了3個多月的疫情防控成果,并安排各級各部門廣泛收集、總結梳理相關資料。

民國8年(1919年)6月,由太原警察廳警正王承基擔任總編纂,省警務處秘書吳人彥、省議會議員喬景山、省公署教育科科員栗迺敬擔任纂輯人員,編纂印行了《山西省疫事報告書》。該書第一編主要介紹疫情蔓延的過程和情形,第二編介紹山西防疫總局的防疫措施,第三編為相關的電文、法令、章制、諭告、演講詞和報告等,三編合計690頁。《山西省疫事報告書》的序文中寫道:“吾國治疫之說,舊有之防疫之事,略而不詳。前清宣統二年,始行于東三省;民國六年十二月,疫發綏區,七年一月延及山西,乃為第二次之防疫……此癥有防無治,即派陸軍將沿邊口隘,分行駐扎邊境,遮斷交通,內地嚴重檢查……依照清潔、隔離、埋尸、封室各辦法,嚴切執行,并聘請各國醫生、牧師、教士分投幫助。委派宣講多員,乘機利導,其注重之點,在使人自防衛、家自引避、村自隔絕。忍一時之痛苦,保百姓之安全。三月有余,全晉始告肅清,人民怨咨,官紳疲敝……今存其實,以備后之參考……”
《山西省疫事報告書》內容翔實、體例完備,為后世留下了可貴的肺鼠疫情防控資料。《山西省疫事報告書》將這次重大肺鼠疫情完整記錄下來,對于日后研究民國公共衛生措施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此后,北洋政府在內務部設立了防疫委員會,制定了防疫法規,發布了區域防疫辦法。做好以防疫為主的公共衛生工作,成為各級政府的重要職責。
1919年3月,北洋政府利用防治綏遠、山西肺鼠疫情的剩余款項,成立了中央防疫處。1927年4月,南京國民政府在內政部下設衛生司,主管全國衛生行政事宜。1928年10月,南京國民政府在成立衛生部的命令中指出:“衛生行政之良否,不惟關系國民體質之強弱,抑且關系到民族之盛衰。吾國對于衛生向多忽視。際茲時代,健全身體,鍛煉精神,消除疫病,洵屬重要,著即設立衛生部。”20世紀30年代,南京國民政府開始逐步建立衛生行政與醫療救濟相結合的“縣—鄉鎮—保”三級醫療衛生體系,逐步擴大防疫范圍,提高防疫反應速度。
如今看來,民國7年山西肺鼠疫情防控,對當時全中國的肺鼠疫情防控具有重要的借鑒價值,在公共衛生史上有著重要的歷史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