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能不能幫我拍一張照片?”在瓜州的無界之城前,一個女人把手機伸向我,露出期盼而自信的眼神。她的臉蒙著白紗,讓我想起西域女人,那些當年在長安跳胡旋舞的歌女。她沒有披紅絲巾,因為她的裙子就是紅色的,上身是一襲白衣,這種對比強烈的色彩就像是一個舞蹈生——因為我是舞蹈生出身。
“當然可以。”我接過了她的手機。
無界之城的確是一個天才的創意。在這么一個沙丘起伏寸草不生天老地荒的地方,用無數白色的線條,勾勒出一座天宮的模型——一個主殿、四角配上四個副殿,仿佛就是海市蜃樓。它不是實體的,應該是用白色的鋼管組合起來的,遠看是透明的,就像是冥宮——這太恐怖了——那就說是天宮吧。我是南方人,對于西北的天空也抱有好奇。與我們南方的潮濕陰沉不一樣,這里的天是一覽無余沒有雜質瓦藍瓦藍的,陽光是透亮的,亮到仿佛原子彈爆炸一樣。偶爾飄過幾朵白云,更增添了無界之城的天界感。加上她紅色的裙子,就像是大片的女主就要登場一樣。
我橫屏豎屏地嘗試著,連著按了好幾下。真的很美。“要不,你把紗巾放下來,否則,沒有臉,你與別人有什么區別。”我這樣提議道。她似乎猶豫了一下,終于揭開了面紗,仿佛帷幕拉開露出舞臺的陣容。這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不像我們南方的女人那樣柔和,說不上漂亮,當然也不難看,鼻子挺挺的,顴骨有點高,嘴唇很紅,跟她的裙子一樣紅,顯然不是本色。眼睛里有一種與世俗不一樣的傲氣和不管不顧,卻又給人以知性和冷靜。我這么看著的一瞬間,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怎么這么面熟?
我不由得摘下了墨鏡,她對我似乎也多看了幾眼。當我們經過一番確認,終于明白了對方的真實身份,之后我們不得不相信緣分這個詞。若不是這里連著雕了幾個塑像,特別是造了這個無界之城,旅游團都會到這里來打卡一下,誰會相信在千里之遙的荒漠里,我們還能重新遇到?因為很多時候,分手即是永別,尤其是大學的校友,能夠交集已經是一種奢侈,哪敢指望十年之后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會以這種方式重新遇到對方,這樣的概率太低了。當年她加入我們舞蹈社的時候,離我畢業只剩半年了,她低我兩屆,其貌不揚,我對她也只是若即若離。她顯然是有舞蹈基礎的,但是對我們這種專業出身的人來說,這點基礎只是小兒科而已。在倫巴、恰恰、桑巴時,我們也有過合作,她的那種冷靜里的瘋狂,也曾讓我眼前一亮。后來,我們有過一段短暫的交往,似乎她的攻勢更大一點,我反而有點半推半就。但是,我們沒有上床,只是擁抱、接吻、撫摸而已。之后,我就畢業了。離開的時候,我說,你不要來送,我們就此別過。大學,不是用來追求結果的,而是用來相遇的。
也許,我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除了最初幾個月我們還有過聯系之外,很快就再無音信。當時,我正忙于找工作,已經無心兒女情長。何況,經過大學里的幾段感情,我已不再是一個剛進校門對未來充滿憧憬的童子小哥;而離開的時候,更像是一個情場老手,多多少少有了三不主義的嫌疑: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這在我們藝術生看來,似乎是理所應當,天經地義。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還在寢室里互相吹噓,到后來只有行動了。只做不說真小人,只說不做偽君子。我們寢室有一個哥們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要追求純潔無瑕的愛情,馬上被我們鄙視了。當然,我們也不是胡搞——這事怎么說呢,就看你的標準放在哪里了。就像這個無界之城,是在冥界還是在天界,誰知道呢。
她是一個人報了旅游團來的。這是一個散團,人生地不熟,天南又地北。她因為在讀博士,與導師有點糾葛,一時畢不了業,想來散散心。“你都讀到博士了?”我立馬對她肅然起敬。畢竟,我只是一個小縣城的青少年宮的舞蹈老師,而她在北京的一個大學教社會學,同時在職讀博,研究兩性關系。至于更多的人生經歷,我們還來不及細說。但是我們約定,在敦煌見面。因為兩個旅游團都會在敦煌宿夜。我們加了微信之后,很快就分手了。因為這幾個景點都只是打卡而已,加起來也就停一小時左右,看過即走。上了旅游車,我問她住宿的酒店,我也找出旅行社發給我的行程表,查到了酒店的名字,在高德地圖上一查,都在敦煌市區,兩個酒店也就相隔一公里左右,幾乎連打車都沒必要。敦煌,飛天,藝術之都,長安道上的一個熱鬧的城市,當年有多少人在這里喝酒、作詩、畫畫、打架、販賣絲綢和珠寶……這個地方,對我們藝術生、文科生來講,就仿佛是后來的巴黎。小民去不了巴黎,那就在敦煌來一場艷遇吧。我的思緒如翻滾的沸湯,無數念頭交并齊發,就像滾上來的水泡,一個接著一個。我們有十年的空檔期,在這十年中,不知她經歷了什么。
我們在敦煌分手后,又各自跟上了自己的旅游團。我說,我會到北京來看你。她的身體,還是一如既往的苗條,一點都沒有松弛,小腹還是那樣平坦,不像我,盡管一直在節食,但是已經沒有腹肌了。如果不是因為職業的需要,也許已經是一個油膩男了,盡管有了油膩男的嫌疑,但我已經意識到了。有意識和無意識,這是一個分水嶺。就像十年空檔之后,我又意識到了,我們還是可以繼續深入下去的。她單身,我離婚。我們都不必背負道德的束縛。我問她為什么不結婚,她反問我為什么要離婚。這真是絕妙的對子。我說你研究兩性關系,是不是要一一親自實踐一番呢?她曖昧地一笑,不置可否。我總覺得,學歷越高,閱歷越多,越對人生的偽飾不以為然,或者說,會從各種束縛中解脫出來,還原人性的真相,乃至兩性的本質。這是我如今的感悟。在當時,我匆匆找工作,匆匆結婚,匆匆生兒子,走的都是庸人的路,當然也是常人的路。因為有了兒子,我與前妻無法成為陌路人。否則,憑我的本性,早就恩斷義絕——離婚了別來找我!而現在是,兒子在她手上,我不得不一次次去找她,而她又一次次設置障礙。不得不說,她是真心搶奪兒子的,她的家族也需要這樣一個男孩。而我,作為一個單身家庭的孩子,沒有更多的資源,雖然也想要兒子的監護權,最后卻只剩下一周看望一次的權利。這是兩代人的悲哀。好在有人安慰我,前妻已是高齡產婦,再生兒子有困難;而我,什么時候都能再生個兒子。但是,這對兒子來講,是不公平的。我雖然也爭奪了,但更像是半推半就,就像我的為人一樣。但是,這是法院判的,我又能怎樣呢?
有一次,我在商場看見他們一家三口——小她十歲的小丈夫和我的兒子,他們手拉著手,兒子居中,大人左右,親親熱熱,歡歡喜喜地閑逛著,買吃買喝。那一刻,我沒有勇氣走上前去,認領兒子。看到兒子高高興興的,沒有被后爸嫌棄,我既感幸運又感慚愧,躲在角落,眼睛出血,卻又無可奈何。前妻與后夫是姐弟戀,似乎現在社會流行這樣。后夫比我高大、健壯,充滿陽剛之氣——他是健身教練。事情出岔也是從健身開始的。妻子產后,有點發胖。她是個愛美的女人,家庭生活優渥,有點小任性。當初找我,按她的話說,是貪我美色——這是一個男色的時代。我是跳舞的,在她眼里,也算得上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而我,因為在大學經歷了太多感情上的事,到了談婚論嫁,就沒有多少的激情了。我似乎仍然秉承了大學的三不主義,稀里糊涂地走上了婚姻的道路。我的家境不如她,她在我這里有優越感。她化個妝要一小時,我在下面等她,她就是不下來。減肥我是支持的,但你不能說我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她若是跟著女教練跳個操什么的,我會反對嗎?問題是,她找的是男教練,而且都是長相帥氣的年輕小伙子——這對她、對我來說,怎么頂得住?我有一次去接她,親見男教練雙手插在她腋下,甚至穿過腋下,按住她的前胸輔助她做深蹲——要知道,這個位置是我的專利!我很生氣,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她說她要練翹臀。起初,她對我的吃醋還咯咯笑,以為我只是開玩笑。當知道我是玩真的之后,她也很生氣。于是,矛盾開始產生,吵架的架子開始搭起來。她反擊我教跳舞時,還與女人摟肩搭背,眉來眼去呢——我們青少年宮有成人班——我無言以對。為了表明我的清白,我甚至改跳了舞種,開始教少兒街舞。我們少年宮的主任聽了我的理由之后,笑瞇瞇地說,你老婆還是挺愛你的嘛。我只有苦笑,因為我的改變并沒有得到她的呼應,她依然故我。她換過好幾家健身房,但是沒有一次找的是女教練。荷爾蒙的氣息讓她欲罷不能,巨胸和翹臀成了她的追求。我們開始冷戰,互不理睬。從后來的結果來推斷,她在健身房干的好事,并非是空穴來風。不要以為只有女人的第六感很敏銳,男人也一樣,尤其在戴綠帽子的問題上。
這樣的事情是不能對人說的。在敦煌,我們都已是自由人。那一晚,我們相約去看了《樂動敦煌》洞窟式沉浸體驗劇。我們手攜手,旁若無人——即便有人又怎地!我們指指點點,看著一個個優美的飛天造型。在面對一尊金剛時,我懷疑那只是塑像而已,因為他面目猙獰,渾身肌肉,她忍不住想去按一按時,突然那金剛活了,張牙舞爪,跳將出來,在燈光下,像變臉一樣,做著各種敦煌式的姿勢。這可把她嚇得不輕,她驚叫著,轉身撲入我的懷中,似乎就要被金剛擄去。其實,金剛身上穿的是肌肉衣,他本身并沒有那么可怕。后來在觀劇時,因為我就坐在她身邊,當金剛們跳到臺下,與觀眾互動時,她雖然依然尖叫著,但那已經是一種興奮了。我們一起看著飛天從劇場上方從天而降,她拉著我的手指看著另一邊,那里仙女正翩翩起舞;我轉身發現背后有劇中人從觀眾席上走下來,趕緊與她一起拍照。她說那個穿白衣的男主很像我,問我能不能跳這樣的舞。回去的路上,我們探討著飛天的各種手姿。把她送到賓館門口,她說你不進去坐坐。既然她這樣說了,我就隨喜隨喜。當她拿出房卡打開房門時,我已經做好了在這里留宿的準備。我問她是否還有別人,她說她不習慣跟陌生人住一個房間,開的是單人間。我們就東拉西扯起來。她說在我畢業之后,她考了研究生,一直在讀書,工作了也在讀書。至于她與導師的關系,我戲謔她一定是導師想揩她的油。哪里啊,她撇了撇嘴,說她導師是個不解風情、油鹽不進、很古板的人。她的論文,一個是引用文獻過多,田野調查不夠,第二個是最后幾章導師不認可。她這樣說著的時候,忽然甩了甩長發,說不說了,學術都是一些無聊的事,還是生命最鮮活。而我欲迎還拒地說,天晚了,我回賓館了。她笑得前俯后仰,說那不是你的作風,既然我都邀請你了,你是嫌我老了么。這樣說著的時候,我也笑了,我說我就等你這句話。她笑過之后,從坤包里拿出一包煙,扔給我一支,自己先點了一支,然后我像接吻一樣,從她的煙上接過火。我們坐在床頭,一起噴出各自繚繞的煙圈,最后氤氳在一起……
我去北京,一則是為了去找她,二則也是為了躲開現實的煩惱。我自然愛我的兒子,我的兒子長得很可愛。他的身上,流淌著我的基因,而我前妻也是漂亮的——即使離婚了,我也認可她的長相——他怎么會不帥不酷呢?他一到我身邊,爸爸長爸爸短,給我帶來了無窮的樂趣。當時,前妻把教兒子跳街舞的任務交給了我。這樣,她就不用拘泥于時間了,什么時候都可以來接。有一回,都結束一個小時了,前妻還沒有來接,兒子說,媽媽一定在做美甲了,她經常忘記我,愛美勝過了愛兒子——這是臭美!那天來接的時候,是她到我辦公室里來的,我送了出去,仿佛我們仍然是一家子。雖然我們沒有并排走,但兒子一會攙住我的手,一會拉住前妻的手,蹦蹦跳跳的,很開心。我沒有想到的是,樓下等著健身教練。他開著一輛跑車,睥睨著我們,然后低下頭,裝作看自己的手機。前妻沒有坐到副駕駛位,而是與兒子坐到了后排。他們一溜煙似的開走了,跑車發出炸街的抗議,我能感知到健身教練的不爽。果然,一天晚上少兒班街舞結束之后,我來到地下停車場,看到了那輛跑車。這一次是前妻準時接走了兒子,我剛才換了衣服,又喝了瓶飲料,與同事插科打諢了一會,晚了半小時下來。我以為他們沒有互相說清楚,他也是來接我兒子的,就毫無警惕地走過去。他穿著無袖的T恤,胸口高高隆起,露出他肌肉發達的“麒麟臂”。他走下跑車,擋在我面前,就像是一堵墻。他說,阿潔現在是我的女人,你們既然離婚了,就該斷得干干凈凈,別借著接送兒子玩曖昧——我不吃這一套,要么把兒子還給你,要么你別來接兒子!我說,看望兒子是法律賦予我的權利,你沒有權力干涉!他說,好吧,到時別怪我不客氣!然后狠狠看了我一眼,轉身上了跑車,把地下車庫都炸了似的迅速開了出去……
我去北京時,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到我兒子了,兒子也不再來我的街舞班。我給前妻打電話,發微信,她都不回我,后來甚至把我拉黑了。我在考慮要不要重新奪回兒子的監護權,但感覺又沒有十成的把握。我甚至不給撫養費,他們也沒有來抗議——那是不是意味著他們想在我和兒子之間建起一堵高墻,來堵住我和前妻聯系的漏洞。以我對前岳父的了解,他們是做得出來的。當初,岳父就想讓兒子姓女方的姓,本質上就是他的姓,只是我不同意,才不得不罷休——我說,我又不是上門女婿,盡管婚房是你們提供的,但我家也給我準備了婚房,盡管不如你們,我住你們家,是遷就阿潔——因為我愛她。當時我是這樣說的。我覺得,主謀可能就是前岳父,而健身教練是執行者——或者,他們一拍即合,各取所需。我陷入了無物之陣,到處使不上勁。我在她家已經受夠了羞辱,而在離婚后,我繼續承受著如螞蟻咬心般的煎熬。健身房我是不去的,也打不過他。我打算去散散心,如果可能的話,甚至離開這個地方。
她的家在北京五環之外,是共有產權房,不大,也就80幾個平米,但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書。對我的到來,她顯然是興奮的,因為當我按響她家門鈴的時候,我聽到了屋里迫不及待的腳步聲,而一打開房門,她就雙手勾住了我的脖子——我們深深地吻在了一起,并且很快上了床。事后,我調侃道:你果然是兩性專家。自從敦煌一別,我們從開始時的天天打卡問候,到時不時視頻聊天,以至于漸漸赤裸相對。我重新感受到了年輕時的激情,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我饑渴已久,就像久旱逢甘霖,我需要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來滋潤我日漸枯萎而壓抑的生命。如果說,年輕時因為沒有錢而陷入物質的蒼白,那么現在,我可以隨心所欲地玩各種愛情的游戲。是的,游戲,但不是貶義詞,因為愛情她不是呆板的,她需要各種各樣的舞臺節目。不要以為我們只是性的奴隸,起碼在我,付出了比大學時更真摯的感情。我首先把她的家當做了自己的家。我給她訂購了很雅致的書柜。當那些堆得到處是的書放上書柜之后,真的讓她的家——不,我們的家——蓬蓽生輝。她撫著那些書,隔著玻璃癡癡地看著一排排歸類分明的書,露出滿足的神色。她的房子對面,是一塊還沒有開發的土地,也許開發商正在等待時機。里面雜草叢生,有一條蜿蜒的小河,河兩邊長滿了雜樹,我認得有柳樹。有一天,我甚至看見一群羊,我懷疑附近有烤全羊的原料供應點。而遠處的西山,隱隱約約,讓人想起“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只是,城市的風塵破壞了這種美感。但是草原在我們心中,心有多大,草原就有多大。就像瓜州的荒漠,天高地遠,可以任我們馳騁。我是她的主人,她是我的小駿馬。只有在她那里,我可以高高在上,而她愿意匍匐在我的腳下。我把她束縛在床的四角,她一覽無余地像草原一樣展示在我面前——我就要騎上駿馬,揮動鞭子,快馬加鞭啦……
從北京回來,我終于找著了一個機會,堵在阿潔面前。前妻的名分是躲不掉的,就像兒子是我們永遠的牽連。她倒是坦然,說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意,她甚至流露出對我的藕斷絲連。小丈夫的嫉妒,一如當初我的嫉妒。我隱隱感知,這個女人的內心,對我并沒有多少恨意,她甚至可能會游走在我們兩個男人之間。只是她的父親,一再慫恿她切斷我的探望權,他愿意全資養大我的兒子,讓兒子繼承他的產業。而小丈夫一再警告她:不要對前夫殘留感情,如果被他發現蛛絲馬跡,他將動用他發達的肌肉給予我痛擊!我不主動挑釁,但我也不放棄探望兒子的權利。阿潔有時為難我一下,有時也很爽快。她不再拉黑我,關于兒子的問題,我們仍時有互動。我想,她以前在我這里總是高高在上,不至于到了健身教練那里,就低聲下氣了吧。這不是她的風格。她應該想明白,兒子永遠是我倆的兒子,這是由我的精子和她的卵子決定的。健身教練也奈何不了這個事實。即使是她的父親,姓了他的姓又怎樣,他的基因只占到四分之一,而我的基因卻占到了一半。可惜,世人總是看不開,當然也包括我。
我一方面頻繁地進出北京,北京已經成為我們的無界之城。我們親密地在一起,互相喂食,互相挑逗,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甚至淋浴房、馬桶邊……我們也曾在西山的隱秘處,留下了各自的分泌液。我們發揮了舞蹈生的優勢,嘗試了各種姿勢。在她那里,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這倒不是說我是個大男子主義者,而只是在性愛中我們扮演著對方認可乃至喜歡的角色。性愛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它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各自的嗜好來自生命的地獄深處,無法改變,即使會被現實的道德鞭尸似乎也在所不惜。好在,這都是兩人之間的事,外人用不著置喙。在現實中,她依舊是女權主義的知識分子,她的生命依舊是蹦跶的。而另一面,我也緩和了與前妻之間的矛盾,我不知道她為什么又對我網開一面了。我接兒子變得輕而易舉。她的慷慨讓我受寵若驚,她甚至在兒子面前“爸爸”不離口,一再說要聽爸爸的話,祝我們父子玩得開心。我懷疑她與小丈夫之間可能面臨著危機,或者她在賭氣——她以前經常這樣賭氣,我反對什么,她偏干什么。我的第六感告訴我,我正在旋渦的邊緣。果然,我從青少年宮出來時,發現有人跟蹤我,是兩個戴著墨鏡的年輕人,手臂插在褲兜里,流里流氣的,像是打手。好在,我不理他們,他們也沒對我怎么樣。當我頻繁地出入北京時,她也頻繁地出入我們的小縣城。一天晚上,我們從咖啡店出來的時候,又發現被人跟蹤了。我懷疑他們都是健身教練的徒弟,從身材來看,他們都比健身教練稍遜一籌,更顯年輕,但他們也沒有盲動,只是露出一副公事公辦的神色。
那天,我接兒子時,假裝隨口地問兒子,媽媽跟叔叔關系怎么樣,兒子說有時好,有時不好。叔叔現在在備賽,脾氣有點暴躁,媽媽讓他一起逛街,他都不愿意。我問叔叔待他怎么樣,兒子說還行。這小子,總是用“還行”“差不多”敷衍我,老三老四的。他說,叔叔總是在他面前炫耀肌肉,讓他撫摸手臂上的肌肉腱子,問他大不大,如果說大,他就會很開心,伸出手臂,讓兒子掛在手臂上蕩秋千。我問兒子喜歡不喜歡,他起初說喜歡,后來馬上改口說更喜歡爸爸的樣子。有一次,前妻忽然視頻我,一看原來是兒子。他假裝賣關子,問我他們在哪里,我看看是一個游樂場的樣子。兒子忽然說,媽媽讓你過來一起玩。這時,我聽見前妻在打兒子,“誰說我讓他過來,你這臭小子!”我聽見兒子笑得更歡,前妻似乎也沒怎么辯駁。我猶豫了一下,就開車過去了。畢竟,我們一家三口難得相聚,我也想讓兒子開心。原來,健身教練去三亞比賽了。本來,他想讓阿潔一起去,但女人是記仇的,你懶得陪我逛街,我也不陪你去。這是兒子偷偷告訴我的。我與阿潔雖然已經離婚了,但是畢竟曾經同睡一張床,所以,即使隔了十年的時光,依舊并不生疏,一切都是駕輕就熟的。在那里,我們玩了兩天。
大概我們一起去玩半個月后,她從北京飛來,讓我去機場接她。我開車出縣城不久,就發現有點異常,我的車身邊總圍繞著幾輛車,我想超車到快車道,前車就擋在快車道,我靠另一邊開,它就擋在另一邊。有時,他們在我車身邊呼嘯而過,有時又故意落下來,尾隨在我車身邊。這時,前車突然慢下來,我趕緊剎車,但后車卻重重地撞上了我的車尾,而我又撞上了前面一輛車。前面一輛是高大的越野車,后檔很硬,裝著一個違規的伸出來的拖鉤,后面一輛是老舊的皮卡車,我的車夾在當中,被撞得面目全非,氣囊都彈出來了。這時,前面車上下來一個人,罵我怎么開的車。我百口莫辯,只能報警。“報警?你以為報警了我就怕你了?”我想他這話說得莫名其妙,發生了交通事故不就得報警嗎?但我馬上明白,因為他的手臂跟健身教練一樣粗。雖然健身教練沒有出場,但是,他肯定是幕后指使者。看來,我和前妻的事,算是東窗事發了。我們只得等警察來處理。在這當中,我打電話給她,說我的車被撞了。她很急切地問我人怎么樣。當得知我沒有受傷之后,她說這就好,她自己打車過來。
這起交通事故成了我的夢魘。因為是三車連撞,誰的責任大,誰的責任小,誰都不服氣,一時理不清,就一直拖著。后車說我違規剎車,前車說我無故撞他。深更半夜的,時不時會有人打來電話罵我,敲詐我。出門的路上,也常常會碰見肌肉發達的人。我開始變得多疑,懷疑自己被他們盯上了。這大大影響了我和她的幸福感。本來,我在她面前興致勃勃的。但是,突然一個電話,讓我偃旗息鼓,沒有心情了。我點著一支煙,她也點著一支煙,看著我煩惱的樣子,她似乎有點于心不忍。我雖然沒有把事情和盤托出,但也向她透露了個大概。她沉默了很久,忽然說,我來幫你解決吧。我想,她一個外來的人,無親無故,憑什么擺平人家。她說,只要事情真的是他搞的,我就有辦法搞定他。其他的,你都不用管。她開始天天去那個健身房健身,半個月后,她說,她要回北京了。我說,你跟他談過了?她說,談過了,他答應以后不會再來糾纏你了。我將信將疑,不知道她哪來的底氣和能量。她說,她有人脈,但沒有具體說是誰。我送她上飛機的時候,車剛剛修好。果然,一路順暢,再沒人跟蹤。我想,這事總算過去了。
她說,你要來北京喲!
她即便不說,我也迫不及待地想去北京。我與前妻的溝通順暢多了,繞過了健身教練,事情就變得簡單了。那個暑假,他們一家三口去三亞度假,算是前妻彌補他去比賽時沒有跟去的缺失。但是,我的內心還是有點酸溜溜的,畢竟兒子是我的,而不是他的,但是,現在他們卻一家三口。兒子還偷偷告訴我,他很快就要做哥哥了。小孩子不懂事,但是我還是替兒子捏一把汗。如果是個妹妹,倒也不錯,前岳父依然會傾斜于我兒子;但是如果是個弟弟呢,那事情就難說了。好在,無論怎樣,有我替兒子兜底。起碼,到現在為此,我還沒有再結婚生子的打算。這是我僅剩的自由。既然北京是我的無界之城,那么,我們就做一個無界的人吧。人世有太多的煩惱,如果能像古人那樣,長安道上,隨心所欲,在敦煌的酒店里,留一段情,寫幾首詩,然后流傳百世,豈不美哉?我每次想起瓜州的那個無界之城的創意,總覺得是天才的杰作,清空,透明,輝煌,而又素潔,這是怎樣的一首詩啊。我要把這首詩寫在她的床上,寫在她的墻壁上,甚至寫在她的臉上。當我們再次躲進小樓成一統時,前面的那塊空地發生了些許變化,已經有一些建筑鋼管堆在荒地里,小河邊的幾棵樹也沒有了,它更像一個草原。其實,草原跟荒漠只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就像冥宮和天宮都可以是那個無界之城一樣。在她的面前,我是透明的;在我的面前,她亦是透明的。她的前世今生,我都可以不管;只要此刻,我是她的,她是我的。身體的秘密被我們無盡地開發著,各種美妙的境界就像我們當初邂逅的瓜州清亮的天空,不著纖塵。那些建筑鋼管,也是來搭這人間的無界之城的嗎?可惜,我再也沒有看見空地上出現過羊群,也許,它們已經成為上帝的祭品了吧。
當我們濃情繾綣之后,有一晚,我突然問她,你是怎么搞定那個健身教練的?她曖昧地一笑,你一定要知道嗎?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她坐起來,點著了一支煙,也抖給我一支煙,我看著那包煙,接過一支,她給我點了火。她說,人間嘛,都是煙火,哪有什么無界之城喲,我怕說出來,這無界之城就變成有界之城了。我看著她那嫻熟地抖動煙殼的手勢,突然覺得像極了敦煌夜店里的胡女,如果那時也時興抽煙的話。我隱隱預感到了女人的秘密,這種秘密既能搞定我,也能搞定健身教練,當然,也會搞定別人。我在是否想得到確認之間猶豫。但是,不確認是自欺欺人。確認了,對我又會產生怎樣的后果呢?我也不知道。她說,如果我們都是通脫的人,是脫離了道德外衣的自由人,這一切都不是問題。愛是精神的,也是物質的。它是一種化學反應。有些人是泛愛的,有些人是排他的,就不知道你是哪一種。她話中有話,我似懂非懂,畢竟她是兩性專家。她看著我眼巴巴而又茫茫然的樣子,說你不要生氣喲,我就是把他搞上了床,拍了視頻,你不會介意吧。我彈了一下煙灰,沉默了片刻,說謝謝你幫我搞定了他,我不會介意,因為他只是你無界之城里的一個匆匆過客,之前有這樣的過客,之后也應該會有這樣的過客,而我,終究也要成為你的過客……她看我有點傷感的樣子,猛抽了一口煙,輕輕地吐到我的臉上:親愛的,即使我們都將成為時間的過客,但是,在性愛的層面上,你永遠是我的主人,我永遠是你的羔羊……
此后的三天,時間變得越來越漫長。北京的天空,早上亮得更早,晚上暗得更遲。我漸漸明白了黑暗的寶貴。有些事情,放在別人身上,可以透明,就像瓜州的無界之城,在天老地荒的地方,仿佛海市蜃樓。但是,在人擠人的地方,也許黑暗是最好的遮蔽。而我的內心,曾經自詡也是一座無界之城,但是,當事情確認之后,這座城卻漸漸地被風沙淹沒了。盡管我想逃離道德對她對我的糾纏,但是,那種化學反應還是發生了。看來,禁閉在地獄里的東西如果放將出來,也許是會攪動龍卷風的。無界之城只能遠看,走近了就是白色的鋼管。它不能躲避風雨,甚至連陽光都無法遮擋。這真是無可奈何之事。她見我有些懈怠,問我是不是累了。她說,你知道嗎,我今天給你買來了好東西。她打開禮盒,是人參和鹿茸。我謝了她的好意,可是當晚在她打電話的時候,我卻一個人下了樓。我走出小區,茫無目的地亂走著。馬路上行人很少,卻車水馬龍。這里雖然不是北京的市中心,卻也像敦煌一樣熱鬧。我估計,當年的敦煌應該更加熱鬧,盡管我們那次相遇的敦煌也是熱鬧的,煙火氣十足。我記得,我們還坐在敦煌的夜市里,一起吃了一碗手工面和驢肉餅——在我們南方,我沒有見到過什么驢肉馬肉的。因為是散步,自然沒法走遠,竟無意中來到了小區前面的荒地。我當時曾冥想堆在地上的鋼管,如果搭起來,那又將是一個無界之城。現在走近了才發現,已經有工人在搭簡易房,估計是大型建筑的工房。因為圍墻外面,已經掛起了牌子,好像是中鐵十四局,從這名字來看,似乎是造鐵路的,但一查百度,卻說是建筑企業。上次聽她說,這里將建造一幢超高的建筑,那真是太可惜了,她的房子就要被遮住了,不能再像瓜州那樣,在凈無纖塵一望無際的天幕下,在四無遮擋平沙萬里的大地上,建造我們的無界之城了。
因為無聊,我點著了一支煙。如果這個煙頭在瓜州,也許它是閃爍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但是在北京的璀璨燈光下,它連個紅點都沒有。我甚至無聊到走進這個中鐵十四局的圍墻,去窺探里面的秘密。也許明年再來的時候,前面已豎起高高的建筑,那肯定是不透明的,它不在天界,而在人間。人間的事都講究實在,只有天界才是空靈的。而我的內心,我原先以為也是空靈的,是可以像敦煌的飛天一樣任意飛翔的。但當確認了她的“本領”之后,一種無法拉著頭發脫離地球的羞恥感,卻像白蟻一樣不斷地撕咬著無界之城的鋼管。據說白蟻能蛀蝕水泥建筑,我不知道鋼管是不是白蟻的美食。
我有點想我的兒子了。估計兒子永遠不會知道他的父親在北京干什么。但是,明年,當一座大樓在這里橫空出世的時候,還會有明年嗎?
三天后,我乘高鐵離開了北京。她送我到車站,問我會不會再來。我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問我,她莞爾一笑,說只是一些感覺。高鐵呼嘯著離開北京,向南方進發。我猜可能她忘了問我,這一次我為什么沒有選擇飛機而是選擇了高鐵,因為高鐵是在地面上飛行的,飛機卻在云端,而我在云端已經太久了。
我不是飛天,飛天只在敦煌的壁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