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時光

1

在很長一段時間以內，支必成面對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覺得那是一種和大海不一樣的潮水。支必成是樂隊的小號手，他們正在演唱一首叫做《我們的時光》的歌曲。這首歌的原唱是一個叫趙雷的年輕人，在圈內有名的民謠歌手。支必成覺得自己不算圈內人，自己只是一名警察，但是這不妨礙他深深地喜歡著趙雷。支必成緩緩舉起小號，有一段前奏需要他來吹奏。當他對著黑壓壓的人群，舉起那把塞德森牌小號時，他想起的卻是老家大別山那連綿的群山。在遙遠的過去，他曾經拿著一把破舊的銅嗩吶，站在山崗上吹出過無數破舊的聲音。現在不一樣，現在他對著的是臺下的觀眾。在他嘹亮的小號就要響起來的時候，枕頭邊的手機突然響了。反恐支隊吳支隊長在電話那頭聲音急促地說，姓支的，趕緊起床，集合，有任務。

支必成還沒有從夢境中掙脫出來，說，可是演出就要開始了。

吳隊長說，什么演出？做夢吧你？出任務不是演出。

支必成說，你連我在做夢也知道？吳隊，你神機妙算。

吳隊長懊惱地加重了語音，說，十分鐘到達隊部。吳隊長說完掛斷電話，這時候支必成完全清醒過來，他快速地穿衣，下樓，奔向他的小電驢。他跨上小電驢的時候，黑夜被他完全撞開，黑夜黑色的衣裳掉向馬路的兩邊。秋天的風，吹得支必成越來越清醒，他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場緊急任務，于是他把小電驢的速度調到了最高檔，在涼爽卻又帶著一絲暑氣的風中，他再次想起了老家大別山連綿的群山，以及他在山中采過的五花八門的中藥。在他想象的藥香中，市文化館創作員陳音拒絕加盟樂隊的聲音響了起來，陳音說，不行。陳音連第三個字都沒有說，只說了兩個字，不行。

于是支必成就想，陳音是一個節約的人，因為她惜字如金。

在一片充滿海島氣息的月光下，支必成騎著小電驢，風風火火地沖進海州城公安局，看到院子里同事們已經列隊站好。驚慌中支必成把小電驢一直開到了吳隊長的跟前，一個急剎，差點連人帶車撞上去。吳隊長紋絲不動，就站在原地，他抬頭望了一眼越發濃重的夜色，猛踹了支必成一腳說，入列。在接下來兩分鐘的時間里，吳隊長部署了具體任務，支必成就知道，馬上會有一次任務要在海上進行。然而他并不在第一梯隊的名單內，這讓支必成感到不平，在隊伍中喊，報告，吳隊長你千萬不要大材小用，我對那片海域十二分熟悉。

吳隊長連正眼也沒看支必成一眼，神情嚴肅地說，上車。

很快一輛半舊不新的面包車哼哼嘰嘰地開出了院子，向城外一處廢棄的碼頭進發。支必成看到薛大寶就坐在他的前面，連忙用手戳薛大寶的后背說，大寶，這次市總工會舉辦的職工文化藝術節比賽，我們必須拿大獎，你有沒有信心？

薛大寶頭也不回地說，別上頭，重在參與。

接著薛大寶又說，能不能拿大獎，主要看你退不退出樂隊。

支必成愣怔了三秒，說姓薛的，你和你家祖先薛寶釵一個德性，罵人不帶臟字啊。

薛大寶說，進樂隊你一定會拖樂隊的后腿，這次執行任務，求你別拖后腿。

支必成冷笑了一聲，你狗眼看人低，除了唱歌、身材、長相、家庭條件、學歷、身高等不如你，其他的你都不如我。

薛大寶說，其他還有什么？發型不如你？還是視力不如你？

支必成就有些生氣，他不想再說話，但是他的腦海里浮現出薛大寶彈吉他唱歌的樣子。頭頂的太陽，燃燒著青春的余熱；它從來不會放棄，照耀著我們行進……薛大寶唱得純粹而深情，讓支必成被一顆回憶的子彈擊中，想起了自己的十七歲。那時候他站在大別山的山風里，寸頭，滿臉青春痘，像一株灌滿了漿的路邊的茅草。他把手攏成喇叭的形狀，對著大山喊：大別山，大別山，我要去當兵了。我去當兵的地方是汪洋大海，我每天游泳吃海鮮，生活滋潤得不得了。再見大別山。

支必成想起他當新兵的時候，和十來個戰友被指導員帶走。他離開新兵輪訓隊的時候，不知道自己要去偏遠小島的邊防派出所。后來他才發現，原來他的視線里，除了海就是海。支必成在一座偏僻得像月球一樣的島上一待就是十年，十年后支必成早就成了專業軍士。他送走了一批批老兵，又迎來了一批批新兵。新兵來的時候幾乎都有情緒，說這地方鳥不拉屎，這令支必成很不開心，他沉著臉說，鳥拉屎與不拉屎和當兵有什么關系？新兵就問，支老兵，那你是怎么熬過來的？支必成說，這需要熬嗎？這不是應該的嗎？保家衛國，人人有責。新兵又問，支老兵，那你老家在哪兒呀？支必成說，大別山你知道嗎？革命老區，紅色的土地。有時候我在大別山上吹嗩吶，還能在風中聽到遙遠的槍聲呢。

支必成又說，我現在厭倦了山，我現在在海邊當兵。你有沒有讀過高爾基的《海燕》，咱們派出所的新兵老兵，都必須像海燕一樣堅強。比如我吧，我就是一只老海燕。

于是新兵就取笑他，說，那你扎根海島吧，你還是別成為海燕了，你還是成為海島吧。

再后來，支必成光榮退伍，轉業去了海州城公安局。臨走的時候，支必成背上打著背包，肩上斜挎著一只黃挎包，和新兵們說，我就要當上人民警察了，當警察跟當軍人肯定是差不多的，我又能穿上另一種威風凜凜的制服保家衛國了。支必成說完，啪的一聲抬起右臂，向大家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新兵們沒人吱聲，心下估摸著，這人表情憨厚，帶點軸相，似乎是真心的表露，但還是讓人吃不消。

那天下船回到本島，支必成第一站去的仍舊是郵局。天氣不錯，陽光透亮，支必成在大街上齊步走，每一步都上體挺直，微向前傾，雙手擺臂好像來回移動的鐘擺，從不錯亂，惹得街上不時有人回過頭來看。支必成毫不在意，他腳底下生風，一個人走在大街上，走出了一支部隊走在大街上的氣勢。

這么些年來，支必成一直把部隊發的工資和補貼寄回老家。他娘從鎮上取完錢，都會央郵局的工作人員撥過來電話，她有時候告訴支必成，家里買了五只雞崽，其中一只給你弟養，一只給你妹養，但是后來還是死掉了一只。有時候又說，院子里的雜草已經很茂盛了，雞啊鴨啊的就在這片雜草叢中扭著屁股追著捉蟲。但無論說什么，末了，娘都會很不經意地補上一句，兒啊，你弟你妹念書的學費都按期交上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該給自己攢些錢，好好談一個姑娘了。支必成就說，娘，你不知道你兒子有多么吃香，喜歡我的人已經從定海老城區一路排到了沈家門的百年漁港。他娘信以為真，高興地說，我年輕那會兒在村里也是一呼百應，兒子果然隨娘。支必成就笑，說那可不。所以后來那么些年，支必成的娘不再急著托媒婆四處留意適齡的姑娘，支必成也還是把錢幾乎都郵到了大別山腳。

從郵局出來已是傍晚時分。支必成不用再像以前那樣，急吼吼地去趕回所里的末班船。他記起有個兵在島上跟他一塊兒夜巡時，對他說起過本島上的一家網紅海鮮小面館。那個兵在月光下一臉神秘地說，坐在店里，熱霧騰騰，那香味兒一個勁地往鼻孔里鉆，你能聽到鍋里咕嘟咕嘟湯水滾動的聲音。你吃面的時候，你簡直就成了神仙。支必成的喉結禁不住上下滾動了一下，隨著那個兵的視線，一齊遙望向黑魆魆的海面，仿佛海面上漂浮著無數碗面條。

支必成于是決定去吃面。他一邊找面館，一邊繼續邁著齊步走的步伐，穿梭在海州城盛大的黃昏中。

支必成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發現他的小號的。仿佛一場冥冥之中的邂逅，支必成經過一整面墻的落地玻璃時，往里頭隨意丟了一眼，就吃了一驚。那是一家西洋樂器店的櫥窗，一把塞德森牌小號神氣活現地展示在正中間的位置，光線恰到好處地打在小號彎曲優雅的號身上，閃出一層微芒的光。支必成從前沒親眼見過，一見，立馬就給自己喊立定。他貪婪地盯著小號，早把吃面的事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覺得當兵可真是好啊，當兵讓他見到了大海、海島、海鷗、還有海風，讓他找到了一份那么好的工作，現在又讓他看到了一把那么高級的小號。他覺得他是全世界運氣最好的人。

2

支必成后來買回了那把小號，他喜歡得不得了，在號身上摸來摸去，甚至有一段時間還要抱著小號睡覺。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那叫一見鐘情。即便不會吹奏小號，支必成照樣高漲著熱情。他想，我從老家一個道士那里輕而易舉學會了吹嗩吶，現在只不過是換了個洋喇叭，對我來說，用它吹個《百鳥朝鳳》，簡直就是易如反掌。支必成說吹就吹，鼓起腮幫子用力吹了兩下，除了四處漏氣，并沒有聽到想象中那聲嘹亮的號音。支必成又想，也對，萬事萬物都有個章法，便找來網上的免費教程，繼續懟著半空拼命吹，終于，喇叭里擠出了一個輕飄飄的音，好像一個意猶未盡的屁。支必成非常高興，沖天空豎起大拇指說，天空天空，你有幸見證一名優秀小號手的成長歷程，你運氣真好啊。

現在那把小號已經上了油，拿布擦拭干凈，被很妥帖地放在一只黑色的樂器箱子里。支必成盤算著等今晚任務結束，回去也別補什么覺了，不如再好好練一練指法，畢竟下周就要比賽了。

支必成相信薛大寶不會比自己少熱愛他們的樂隊一分，就像他們一樣熱愛著海州城寧靜而祥和的夜晚。所以，在得知一名國際暴恐分子的聯絡人要從野碼頭乘船去海上接應的情報時，他們虎視眈眈地在一堆礁石后面蹲守了近三個小時。支必成悶出了一身汗，特別招蚊子，而野外的蚊蟲又如同一架架微型轟炸機。它們集結成群，在支必成的身上狂轟濫炸，支必成被炸得咬牙切齒，非常想伸手在胳膊腿上痛痛快快地抓撓幾下，但他后來還是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塊礁石的模樣。他認為，既然薛大寶可以做到一動不動，那么他憑什么不可以。支必成當然曉得，薛大寶就跟他的名字一樣，是反恐支隊領導眼里的一塊寶。他剃著一個干凈陽光的寸頭，業務能力強，人長得很高還很帥，無論干什么，好像都特別容易。所有人都親切地和他交談，跟他探討工作，也樂意分享一些生活。而支必成則像一個劇組里的群眾演員，毫不起眼，但也兢兢業業。有一回隊里召開案情分析會，一直開到了后半夜。內勤小韓就自告奮勇給民警們買來宵夜和礦泉水。小韓是個活潑的姑娘，大大咧咧，像一個溫暖的小太陽。那天支必成很想吃一盒海鮮炒面，伸出手剛碰到泡沫盒，就被小韓遞到了薛大寶的手里。支必成后來吃著分到的揚州炒飯，還是很開心。他想，小韓對我還是挺仗義的，你看海鮮炒面里面雖然有海鮮，可是沒有一樣我這份飯里的胡蘿卜、青豆和玉米粒。后來小韓在薛大寶身邊坐了下來，說局里馬上要進行體能抽測了，我長跑不太行，你這個全局冠軍能不能給我指導一下？支必成不等嘴里的炒飯咽下去，迫不及待地說，我剛在網上學到一個擺臂的竅門，回頭我教你。小韓樂了，說你不是剛踩上兩千米的及格線嗎？

不是剛踩上，是入警培訓的時候就踩上了。支必成認真地糾正她。在正式成為一名反恐民警以前，支必成就像一個新兵蛋子一樣，參加了為期一個月的新警入職培訓。除了需要熟悉基礎的警務理論知識和相應的法律法規外，平時也要進行擒拿、射擊、行進隊列等各種警務技能訓練。支必成在其他訓練科目上都還算可以，但是一到跑步，就不行。他體型微胖，是個短腿，如果說別的新警跑起步來像是在開法拉利，那么支必成無疑就是那臺落后了一大截的突突突冒著黑煙的拖拉機，但是他始終沒有停下。別人都去休息了，他還一個人在警校的操場上喘著粗氣曬月亮。培訓期間，支必成自然也沒有忘記帶上那把锃亮的小號。自由活動的時候，他就小心翼翼地把小號拿出來，走到一個空曠的角落里自學。同伴們每次見了都會開他玩笑，他們嘻嘻哈哈地說，快看，支文藝來了。支必成撓撓頭，也跟著笑說，我們的生活總要有一點文藝。

那時候，支必成已經能吹幾首曲子了，但其實他吹得并不怎么樣，有幾個音始終處理不好，但他還是樂此不疲，工作之余就哼著曲譜，舉著一把想象中的小號模擬練習。單位里的熱心大姐對他的這股子傻勁實在看不過去，把他拉到辦公室里給他做介紹。大姐還沒介紹完，支必成就打斷說，大姐，你說那女生談過朋友，還是方臉短脖子？大姐說，你不要那么封建，人家跑公安線的記者，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哪一點配不上你？支必成想了想，朝大姐鞠了一躬，第二天就去相親了。大姐提醒支必成打扮得帥氣些。支必成拍著胸脯說我有經驗，很篤定地換上警用T恤，穿上警褲和警鞋，扎上警用皮帶，最后斜斜地背上那只黃挎包，便出了門。

那天晚上，支必成把女方約在了那家網紅海鮮小面館。他確實聽到了鍋里翻騰的水聲，也透過一團團棉花一樣的白霧，看到了長相很普通的賽小燕。賽小燕端坐在支必成對面不響，支必成不想人家尷尬，就熱情地邀請賽小燕吃面，他說，你盡管敞開肚皮吃，我已經打聽過了，這里加面不要錢。賽小燕就嘆口氣。支必成渾然不覺，繼續介紹自己說，賽小燕同志，我的情況你大致都了解了，我平時工作比較忙，以后可能會顧不上家里，但是我很感恩這份職業，你看我平時吃公家飯，穿公家衣，簡直沒有要花錢的地方。

賽小燕雙腿并攏，壓根沒動筷子，她單刀直入地問，你買房了嗎？

支必成愣了一下，說，還沒有。房子是租的，那比買房可劃算多了。

賽小燕很深地看了支必成一眼，說，你對未來的家庭有什么規劃？

支必成又愣住了，支支吾吾地說，規……劃？我覺得現在就已經很好了啊。

賽小燕禮貌起身，說忽然想起來還有個班要加。支必成連忙吞下嘴里沒嚼爛的半塊熏魚說，那我送你，電瓶車過去很快的。

賽小燕笑了，卻笑得比較失望，她看支必成那頓飯總共就點了兩碗海鮮面，還都打包了。第二天，大姐告訴支必成，人家沒同意。支必成很自慚地笑了一下，說我知道，第十八次了，本來就沒有成功過，大姐你下次再幫我留意。

3

支必成很快就把跟賽小燕相親的囧事給忘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在一張工會的活動海報上。海報張貼在單位食堂門口，支必成從下面的小島工作回來看到時，已經過去好幾天了。那是一則組建警察樂隊，代表單位去市里參加職工文化節比賽的招募通知。支必成來回讀了三遍，興奮得簡直要跳起來，他莽莽撞撞地闖進工會主席雷霆的辦公室，上來就說，雷老鄉，開個后門，我想當樂隊的小號手。

雷霆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然后放下茶杯，最后再抬起厚眼皮問，你哪位？

支必成說，我是支必成啊，上次工會搞活動，我幫你們一起搭過臺、扛過水。

雷霆像是思索了一陣，接著公事公辦地說，我們是同志，別老鄉老鄉的，你回去吧，我沒給人開過后門。

雷霆說歸說，到底還是去找了薛大寶。雷霆說，大寶，樂隊三缺一不好，人才我給你找來了。薛大寶是警察樂隊的主唱，也是樂隊的隊長，他蠻不在乎地說，嘿，我當是誰呢，原來就是我們支隊的那截矮木頭啊。雷主席，你當然知道樂隊有沒有小號手根本是無所謂的，現在主要的問題是支必成吹小號吹得太次了，這個人我們不要的。雷霆緩慢地把手搭在薛大寶的肩上，用溫厚的聲音說，還是要大家一起弄，你們帶帶他吧。薛大寶沒想到雷霆會這么說，便意味深長地問，雷主席，聽說你跟支必成是老鄉？雷霆正色道，什么老鄉，我們其實是隔壁縣的。

支必成就這樣加入了警察樂隊，起初樂隊的排練效果并不理想，雖然大家都已經把休息時間擠干了，但四個人水平參差不齊，特別是支必成的小號一加進來，就好像進了一家菜市場。眼看比賽一天天臨近，雷霆建議他們還是請專業老師來指導一下。支必成是個急性子，連忙跑去市文化館里打聽。

那個夏天，他就那樣有勇無謀地遇見了陳音。

那天陳音是跨上臺階的最上面一級時，被叫住的，她側過身，回過頭，十分清晰地告訴支必成，說，不行。然后她不再說什么，頭也不回地進入了市文化館的大門，很像電影里的一個鏡頭。

支必成碰了一鼻子灰，可第二天下了班，照樣厚著臉皮上門去找陳音。支必成依舊背著他的那只黃挎包，出現在陳音的辦公室門口。他一眼看到窗臺上養著一盆挺好看的花，他不知道那盆花的名字叫做香水百合，只覺得雪白的花瓣跟陳音一樣清秀，有一種高貴的美麗。陳音那時候剛接完一個電話，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連衣裙，留給支必成一個動人的背影。支必成就站在原地等，陳音轉過身看到他，便沒好氣地說，你怎么又來了？我不是說過了，不行就是不行。

支必成用力吸了一下鼻子，說，我現在很餓，能不能先吃點東西再說？

陳音忍不住蹙起了好看的眉頭，沒有說話。

支必成見陳音沒反對，便心滿意足地咬了一大口燒餅。在來的路上，他一眼看到路邊有家鋪面在賣縉云燒餅，很香，他自己要吃，就買了兩個，一個給陳音。現在他把另一個燒餅用紙巾包住，遞過去說，熱的，吃嗎？

陳音愣了愣，被氣笑了，伸出兩根蔥白一樣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住紙巾。她想起剛才的那一通電話，不禁感到一陣厭煩，便隨手將燒餅扔在了抽屜里。陳音跟以前一樣，又一次婉拒了領導。領導臉上有些掛不住，對著聽筒那邊的陳音說，陳音啊陳音，你說那個市府辦的秘書兩眼無神，現在又嫌人家做生意的企業經理庸俗，你這是要做大齡剩女做到孤獨終老嗎？陳音淡淡地笑了一下，說謝謝領導關心，說完便收了線。一直以來，給陳音介紹對象的人很多，但是她一個也瞧不上。陳音的心很大，不想一輩子窩在海島，做一個小小的創作員。事實上，她已經考取了省歌舞劇院，正準備要辦文化館的離職手續。

那天，支必成一直等到陳音下班，陳音都沒答應。支必成也不糾纏，臨走的時候發現，別人都是三五成群，有說有笑著一起離開，只有陳音是一個人，她挺著欣長的脖頸，走路時頭微微地仰起，很像一只高傲的白天鵝。

第二天晚上，陳音準時出現在訓練室，她心里對這支警察樂隊并沒有當一回事，但她還是來了。支必成很高興，他舉起小號，在陳音面前吹得尤為賣力。然而還沒吹完一個開頭，陳音就喊了停。她打斷支必成說，你這小號誰教的？

支必成說，我從百家學的藝。

陳音以為自己聽錯了。

支必成的臉上露出得意之色，說，網上那些個小號博主的視頻我都翻遍了，開頭這段我其實還做了一些音色上的處理，陳老師，你等下再看看行不行？

陳音很無語，板著臉說，不行。陳音連第三個字都沒有說，只說了兩個字，不行。

那天的后來，陳音給樂隊的每個成員做了簡單指導后，專門為支必成吹了一段小號示范，她閉上眼睛，清亮高亢的樂聲響起，在場所有人都差點忘記了呼吸。

在陳音的指點下，這支警察樂隊慢慢就有些像樣了。陳音并不知道，支必成就連晚上睡覺，夢里都在吹他的曲子，陳音更加不知道，薛大寶怕影響比賽的成績，私底下又去找工會主席雷霆，想讓支必成退出，可是雷主席沒有答應。就在比賽前的最后一周，支必成有天排練遲到了半個多小時，這讓薛大寶大為光火。那天夜里，支必成拿著一柄不停往下滴水的雨傘急匆匆地跑進訓練室，衣服、褲子和鞋子都像是從水里剛撈上來的一樣。不等陳音說什么，薛大寶一個跨步沖上去，對著支必成的臉，怒不可遏地說，你為什么不接手機，你他媽哪里去了？支必成張張嘴，本來想解釋點什么，最后還是把話都咽了下去。他滿臉憔悴地跟大家鞠了一躬，說，時間不多了，我們抓緊排練吧。

排個屁！半個小時以前薛大寶剛和女朋友吵了一架，女朋友怪他總是沒空陪自己，哭著就把手機給關了。薛大寶心急上火，既打不通女朋友的電話，也聯系不上他的小號手。還在氣頭上的他便照著支必成的胸口，狠狠推了一下，支必成沒防備，一個趔趄，一屁股摔在地上。

我看你就是想輸掉比賽。薛大寶又走過去，順勢揪住支必成的領口。

我沒有。支必成咬著牙，把挑戰的目光迎了上去。支必成之所以遲到，就是因為他在雨中救下了一個被車撞倒的小學生。支必成抱著那個孩子，在堵成一條長龍的馬路上一路狂奔。漫天的雨水砸在他的身上和臉上，他努力撐開眼皮，看到無數亮起的車燈連起來，宛若一只將要升到天上去的蜈蚣風箏。他咬著牙，不停地奔跑，直到把孩子安全送到了醫生手中，他才感到了巨大的疲累。后來他實在跑不動了，只好拖著灌了鉛一樣的腿，跌跌撞撞地趕來。他不理解，自己都到了，也道過歉，那薛大寶憑啥還要沖他冒火？眼看態勢就要升級，貝斯手小毛和鼓手小高急忙跑過來拉人。薛大寶甩開被小毛拽住的手，朝門框上踹了一腳，回來背上吉他，就走了。

至始至終，陳音都在一旁冷眼旁觀。

4

支必成和薛大寶那天大吵過以后，還沒來得及進行下一次集中排練，就接到吳隊長半夜的通知，一道出了這次緊急任務。支必成是想和好的，路上主動跟薛大寶搭訕，被觸了霉頭，下了碼頭，他們分組蹲守，兩個人根本沒有機會說話。支必成心想，薛大寶是一個有主角光環的人，帥歸帥，但是面皮薄，我不能跟他一般計較，等任務結束，我再找他道回歉好了。這次比賽，我們一定要拿大獎。這樣想著，一輛打著近光燈的黑色小轎車悄無聲息地闖入了支必成的視線。支必成瞪大眼睛，借著晃蕩的月光，看到小轎車在碼頭邊停下，然后熄燈，變成了夜色中的一團暗影。幾分鐘以后，車門從里面開了，一個高個子走下來，靠在車身上點煙。猩紅的煙頭明明滅滅，支必成按捺住心中的躁動，看到一同前來的特警隊員在吳隊長向兩邊包抄的手勢指揮下，和武警戰士一起貓著腰，潛行而出。

紅色的點被迅速撲滅。

被俘獲的高個子，穿著一身卡其色薄風衣，寸頭，精瘦，瞪著怒目，一臉惡狠狠的神情。支必成盯著他臉上一撮黑油油的絡腮胡看了一會兒，突然上前，一把把胡子扯下。原來是個女人。

吳隊長的臉上沒有半點勝利的喜悅，那個女人晚到了半個多小時，時間對他們來說已經十分緊迫，如果不在國際暴恐分子約定的時間趕到接頭的海域，那么接下去的事情將難以收拾。讓吳隊長更為憂心的是，去接頭的原來是一個女人，而他們這次來的隊伍里都是大老爺們，很容易就被敵人一眼識破。

吳隊長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了薛大寶的身上。薛大寶不等吳隊長說什么，直接站出來說，吳隊，我跟那女的高矮胖瘦差不多，我去給大家探路。

跟在后面的支必成急了，擠上來站到吳隊長面前，話卻是對薛大寶說的，大寶，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你那樣去太危險了。吳隊，把風衣給我，我去。

吳隊長的眉毛緊緊擰在一處，低喝一聲，都上船！再說下去，天都亮了。叫上邊檢和武警的同志，馬上出海。

然而，海上的路并不好走。支必成扶著船舷，看到許多濕漉漉的風從海面上呼朋引伴地跑來，有的跟他熱烈地撞在一起，有的則鉆進了他的衣服。船上的氣氛有些壓抑，大家盯著波濤起伏的海面，沒有人說話。船漸漸駛入了海中央，懸在頭頂的月亮越來越大，好像一件巨大的青銅器。支必成看到，已經被劃入第一梯隊的薛大寶穿著風衣，戴著一撮絡腮胡，神情傲然地站在船頭，在月光下完全是一副玉樹臨風的樣子。支必成就在心底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想薛大寶果然是一個有光環的人。

就在支必成他們執行完任務的第二天，賽小燕被報社的編輯部主任叫到辦公室，狠批了一頓。主任從一張報紙的樣版上抬起頭，銳利的目光穿過鏡片，像兩道X射線一樣照到賽小燕的臉上，讓賽小燕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主任說，你寫的什么東西。

賽小燕臉一紅。

主任接著說，這篇頭條稿撤掉。

賽小燕一驚，慌忙說，主任，這個選題我跟了很久……

扔了。

賽小燕咬著嘴唇不響。

我們接到邀請，海州城公安局馬上要召開一個新聞發布會，你去。聽說警方破獲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大案子，你要是還寫不好，新來的實習記者小陳就要搬到你的工位上去了。主任說完，自顧自低下頭，繼續審版。

賽小燕愣了一下，感激地望了主任一眼，悄悄退出去。

下午海州城公安局的新聞發布會現場，來了很多家媒體，長槍短炮齊齊對準了那位表情嚴肅的公安新聞發言人。發布會開得簡短，一個小時不到就結束了。賽小燕穿著職業套裝，抱著筆記本電腦走出會場，忽然感到室外的陽光很刺眼，無數根光線好像一大把松針，統統扔到她的身上，讓她感到了冷。賽小燕定了定神，在走下一排臺階時，那雙陪伴她不知征戰了多少個發布會現場的高跟鞋竟然踩空，讓她重心不穩，差點把腳崴了。賽小燕蹲下來揉腳踝，眼角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濕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蹲在地上掏出手機，迅速給男朋友打去了一個電話。賽小燕的男朋友是本地人，有車有房，在水利局上班，平常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觀察水文。他的性格就如同水一樣溫吞，但是對賽小燕很好，現在男朋友正在張羅著他們即將舉行的婚禮。說實話，賽小燕對男朋友其實談不上有多少感情，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接下來的生活會過得比較安定。她也想像著名的戰地記者羅伯特·卡帕那樣，擁有一段精彩刺激的人生，可是從農村一路艱辛爬升的經歷，又讓她渴望在這片海島上，能有一處屋檐為自己擋風遮雨。

電話那頭，男朋友問，小燕，有什么事嗎？

賽小燕沒頭沒腦地說，我很難過。

男朋友聽了就很緊張，連忙問，你怎么了？

賽小燕在那個瞬間感到了索然，只淡淡說了句沒什么，便把電話掛掉了。她此刻的情緒非常糟糕，巨大的悲傷像一頭鯨魚，將她整個吞沒。半個多小時以前，賽小燕打開筆記本電腦，一邊聽那位公安新聞發言人通報案情經過，一邊在會場里噼里啪啦地敲擊鍵盤，爭分奪秒地碼著新聞通訊稿。突然，她的手懸停在了半空，一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鉆入了她的耳朵。那位公安新聞發言人的聲音中飽含著對戰友犧牲的沉痛，賽小燕的大腦忽然一片空白，似乎聽不清那個發言人在說些什么了，腦海中閃現出來的是一個圓臉微胖的警察坐在她對面，真誠交談的樣子。那天晚上，她其實并沒有什么緊急的工作要趕回去處理，但是支必成沒有半點懷疑，連忙放下筷子，嘴里鼓鼓囊囊地說，那我送你，電瓶車過去很快的。自打那次見面以后，賽小燕和支必成仿佛兩滴融入大海的水滴，彼此在這座島城的人流中再沒遇見過。賽小燕怎么也不會想到，那天她從支必成的電瓶車上跳下來，站在報社門口，和支必成說著再見。原來再見，就是再也不見。

在賽小燕失神的想象中，支必成執行任務的那天夜里，月光就和海上的波濤一樣洶涌。假扮成漁民的國際暴恐分子滿眼狐疑地打量著站在船頭的薛大寶，和他身后開船的一個船員，并沒有同意薛大寶登船的要求。就在雙方膠著不下時，一個年輕的暴恐分子手中的槍突然走火，子彈橫沖直撞著向薛大寶飛來。大寶，小心！躲在暗處的支必成大吼一聲，跳出來一把推開薛大寶。薛大寶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便聽到一聲沉悶的子彈射入皮肉的聲音。他扭頭看到子彈命中了支必成一邊的臉頰，所以支必成的大半張臉在頃刻間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里面森然的骨頭。

支必成！薛大寶發了瘋一樣地沖向支必成。

四周頓時響起猛烈的槍聲。支必成只感覺腦門抽了一下，身上隨即就冒出了一層冷汗，他僵在原地，張著嘴望向薛大寶，嗓子里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5

薛大寶面對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背著吉他一聲不響地來到舞臺中央。他的身后跟著鼓手小高和貝斯手小毛。觀眾們頃刻間安靜下來，期待著這支警察樂隊接下來會給他們帶來怎樣精彩的表演。薛大寶回頭望了一眼小高，又望了一眼小毛，用口型告訴隊友，重在參與。他從小高和小毛傳遞回來的眼神中，感受到堅定，于是微微點了一下頭，演出正式開始。

燈光如瀑布一般，華麗地傾瀉而下，音樂聲起。

前奏很快來到了原本屬于小號的那個部分，薛大寶痛苦地閉了一下眼睛，準備把這一段直接跳過去。陳音就是在這時候趕到的。她無意間從報紙上看到了一篇案件報道，報道占了一整版，是一個叫做賽小燕的記者寫的。陳音讀到后來才知道，原來，支必成已經犧牲了。驀地，陳音陷入了巨大的迷惘，她注意到文中有一個叫雷霆的工會主席向記者回憶說，小支同志不但是一名優秀的人民警察，還是我們警察樂隊的小號手。他非常熱愛音樂，對工作和生活都充滿了熱情。他利用業余時間學習吹奏，準備了很久，本來馬上就要和樂隊的其他民警一起，代表公安局參加這次全市的職工文化節活動。雷霆最后不忘跟記者強調說，我跟小支還是老鄉。陳音放下報紙，沒有片刻的猶疑，當即就帶上小號，跑出了市文化館。市文化館的位置比較偏，陳音一時間打不到車，就在路上開始奔跑。沿途的風吹起了她的長發和長裙，也吹紅了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

這一刻，陳音拿著小號從后臺走出來，就站到了支必成應該站的那個位置等待。薛大寶和小高小毛剛配合默契地完成了前面的一小段演奏。音樂驟停。燈光全部熄滅。現場陷入短暫的安靜，不明所以的觀眾在臺下竊竊私語。就在這時，陳音舉起小號，微微閉上了眼睛。那一段由支必成練習了無數遍的前奏終于在舞臺上重新響起。仿佛是誰在夜空中突然放了一把野火，現場瞬間沸騰，燈光重新亮起，觀眾們被小號嘹亮的樂聲所感染，都情不自禁地揮舞手臂，跟著樂隊一起哼唱，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薛大寶的眼里早已充滿了淚水，動一動就要落淚，他望著如潮水一般熱情的觀眾，幾乎是哽咽著唱下去的，后來所有人都跟著他一起唱：

大海的波浪翻滾著我們的向往

山谷里何時會再傳來我們的歌聲

那一些歡笑已過去那些往昔會銘記

我們的時光是無憂的時光

精彩的年月不會被什么改寫

放縱的笑語時常回蕩在我們耳旁

那些路上的腳印永遠不會被掩藏

演出結束，掌聲經久不絕，宛若雷鳴。薛大寶帶著樂隊成員向觀眾們一次次致謝，薛大寶拿起話筒，淚水飛揚地說，今天我們不是來參賽的，我們是用《我們的時光》來為戰友送行。這首歌讓我們想起了和他共度的時光，他叫支必成，33歲，圓臉，有一點胖。他當過兵，守過島，后來成為我們反恐戰線上的一名人民警察。他非常樂觀，陽光向上，不太會追女孩子，仍然未婚。他每天都樂呵呵的，愛笑，愛吹小號，他最愛做的事，還是為人民服務。

話筒一個個遞過去，小毛邊說邊哭，小高哽咽著說不出話。話筒最后遞到了陳音的手上。陳音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掉下來。大顆大顆的淚滴滑過她清秀的臉頰，也滴落在那把亮閃閃的小號身上。陳音說，我叫陳音，我是一名音樂教員，和支警官切磋過吹小號的技藝。我就是薛大寶剛才說的，人民之一。

6

一切都平靜下來。賽小燕跟男朋友結了婚，也順利當上了當地一家報社的首席記者。薛大寶和吳隊長、小毛、小高他們依然活躍在反恐第一線。一直到第二年入春以后，陳音才辦妥了所有的離職手續。那天下午，是一個周六，陽光很好，陳音一個人在文化館的辦公室里收拾自己的個人物品。拉開抽屜的時候，她猛然看到，那個依舊裹著紙巾的縉云燒餅靜靜地躺在那里。陳音的眼前立刻就出現了支必成斜背著黃挎包，手中拿著兩只燒餅來找她的樣子，那么燦爛，露出一口白牙。陳音拿起燒餅時，一束光線照到了燒餅上。陳音最后把燒餅放在了窗臺，窗臺上的那盆香水百合，就在這一刻所有的花全部開放了。

陳音是在浮動的暗香中，抱起裝滿雜物的紙箱，一步步后退著走出辦公室的。在她的眼里，那盆香水百合和燒餅，以及窗口的一道明亮的光，組成了一幅油畫。她慢慢退出去，腦海里稍縱即逝她將要開始的杭州生活。杭州一定很美好吧，運河和拱宸橋、賣魚橋，以及西湖，也一定很美好吧。南宋御街和胡慶余堂，以及艮山門的火車站一定也很美好吧。陳音就在這種美好的想象中，一步步地后退，退到門邊時，她伸出腳勾住門框，將門合上了。她清楚地記得，門緩慢合上的那一刻，那幅由窗臺上的燒餅、百合和一束光線組成的油畫被門擋住，陳音就在想，給這幅油畫取一個名字才好。

陳音后來出現在大街上，抱著紙箱，大步向前。大街上有一家店鋪里，剛好在播放趙雷的《我們的時光》，于是陳音就想，這幅油畫就叫《我們的時光》吧。而她同時想起的是支必成，仿佛看到支必成站在一棵行道樹下，挎著一只黃挎包向她笑著敬禮。

陳音就笑了，仍然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流著淚。這些淚被風吹散，消失在海州城的某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