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前,它已是一座老宅,宅院內曾住過很多人,多已作古。后來的人在年復一年的屋舍翻新修補中度日。老宅由我天祖(曾祖的祖父)輩所建,迄今已逾一百年。房屋為土木結構,歷經滄桑,風華不再,烏黑的木頭也許是被彌漫煙火氣的生活所熏黑;也許是被多年的日月星辰、風吹雨打所染黑;也許是老房子自然而然的行將就木。
老宅為典型白族民居“三坊一照壁”,坐西朝東,東、北各有一側廂房,南邊是本家堂叔輩,于是兩家共用一堵照壁。斑駁脫落的墻繪有些模糊不清,尚可隱約瞥見舊時描摹,簡美自然的水墨畫里殘留柳宗元的詩句: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似乎成了老宅坎坷命運的注腳。墻中央則書以行楷體的碩大“福”字,壯美飄逸。院內散落著花樹草木,欣欣向榮一如往昔。
東、北兩廂,早已不住人。東廂為廚、柴房,北廂是雜物間,儲糧或臘肉。二者構成了我們的煙火生活。老宅大門開在北側,穿過北廂左拐便可到達,厚實沉黑的大門守護了一個家族,造就繁盛。白天,我們撤下門閂;夜里人各自睡去,門閂也悄然歸位,不辱使命。彼時,防盜鐵門在村里非比尋常,家家戶戶皆靠這門閂防生意外。若再添安全措施,部分村戶還將一胳臂般粗的長木棍斜搭著,像一醉酒大漢,一端深觸地表,一端直貼雙扇門間的縫隙之上,頗具“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勇。當然,關羽張飛,或秦瓊尉遲恭等兩大門神會力保宅院平安,然此終屬民間信仰,只圖心理安慰罷了,但凡局勢發展到非人力所能之時,人才會求于神佛。而人恰是聰明的,注重實用性,不然大可把門閂等物冷晾一邊,置若罔聞。
出大門,老宅赫然現身眼前。我的目光猛然停于一處,原先鐵青色的門鎖被摸得锃亮耀人,光刺得我微闔雙目,睜開眼,霎時,許多虛虛晃晃的身影從身旁經過,五官模模糊糊。一群人推開大門徑直朝屋里走去,我仔細打量著,這老宅怎煥然一新了,像是剛剛新建的,那土墻、屋瓦也變了。我以為錯覺,揉揉眼睛,將信將疑地從指縫間偷偷瞧一眼老宅是否如舊:土墻表面早已坑坑洼洼,非常粗糙,墻下揚起一縷縷黃土,瓦槽間瓦松瘋狂生長,瓦片顏色分外暗淡。看此情形,我喟然長嘆,熟悉的老宅又回來了。倏忽,門聲一響,嘎吱嘎吱地開了。一群小孩背著書包,跨過門檻,說著嘰里呱啦的話,歡呼雀躍尤似過年一般。這回我將他們的面孔一一看清,那不正是“我”么?真不敢相信。“我”身旁有幾個小孩,是兒時玩伴——我們終于上學了,大人們說學校里有一群與我們一樣純真無邪的小朋友。
“吃飯了——”母親從小賣鋪里出來朝我大喊一聲。如夢方醒的我依舊待在原地發怔良久,帶著當下濃烈的情緒企圖喚醒彼時的情緒,忽覺二者已脫軌,或本無交集。在一個燥熱的夏日,我們寄居于同一具頭昏腦眩的軀殼。矛盾重重、蚊蠅紛飛的嘈雜環境之內,面對破殘的老宅,感慨萬千的今我,開始了對舊我的批駁。
彼時的情緒單純平穩,如今的情緒疏離深刻。也許,當下的我會無不動容地理解為成長與懷念之類的,忽而嘆息忽而激昂的溢美之辭。從情緒的演化過程看,我不禁懷疑此舉的真實性,今我真的感傷么?感傷到夙興夜寐、茶飯不思、尋死覓活的處境?大概,今我只是單調重復地聲明感傷一詞,以顯其感傷之程度,或者僅為感傷本身,從不觸及背后的物事,全然忽視肢體、語言、情緒的具象化表達。這種虛偽的情緒顯然不由分說地否定之前的種種心緒起伏,即今我之心事沉重無可替代也無可比擬,悲傷必屬常態。此刻的情緒仿若一個大人,無端指責昔日的情緒這一懵懂稚童:呵,聽不聽大人話?言語間的威嚴呼之欲出,以示今日之我的脫胎換骨、飽經風霜——這稚兒,將來定為年少無知而捶胸頓足的。然稚兒當初的欣喜若狂果真有錯,可輕易否定?它不真誠?不實際?不存在?
孩提時代,村里人陸續翻蓋房屋,大多采用磚木結構,土木老房子瞬間清晰可見,似格格不入,落后不少,至少在我幼小心靈中埋下誤解。青、紅磚墻是新面孔,堅固耐用;老宅用土墻圍成,平日里,土遇雨水,自成一灘柔軟的爛泥,假使晾曬成塊,亦是一錘即碎。彼時,我好像有些嫌棄這青褐老墻,轉而對新磚投懷送抱。
父親共有兄弟姊妹七人,他在男人中排行老四。我降生前,家里早就分了家,大姑二姑嫁入他村,伯父們在村南與村北各建新家,我家與尚未結婚的五叔仍居老宅,我的老宅記憶,僅剩于此,未能參與它更久遠的過去。老宅恰處村中央,與村南、北端的伯父們倒是相映成趣,如一組絕妙的排列組合。宅內,五叔與我家有各自的房屋,我們就這樣相處了十四載。
讀初三時,東、北兩廂被悉數拆除,蛻變成磚頭瓦塊的最初模樣,被堆在已經挖得深深的地基旁,最后腐落于大地,蕩然無存,我至今遺憾未能留下關于它們的一張相片。此間一切文字記錄,不過是我模糊記憶的一點殘留。黢黑的立柱橫梁就倒于那塵土飛揚的廢墟之間,百年里的相安無事,依舊比不過光陰的殘酷。一些蟲蛀木頭被電鋸截成短小狀,留作燒柴之用,而幾乎完好無損的木梁,則重裝于新房,只是用電刨除盡象征年月的黑魆魆的外表,再重染新漆,裹有艷裝的它們剎那間煥然一新,在新時代中粉墨登場。我們家族三代是木匠,為蓋房起屋之事無須大費周章。不出幾月,在原有地基上,兩所簇新的房子拔地而起,也就是如今五叔家的廚衛房與客廳。
同年,我家在菜園舊地豎了新房子,離老宅僅百十步路。原屬老宅的豬圈被同期拆除,現成了我家小賣鋪。
值得慶幸的是,老宅主房猶在,這份幸運也是岌岌可危,2022年10月,老宅壽終正寢,五叔蓋了新房子。堂兄弟幾人悉數到了結婚年紀,裝修新房,添置家具,破拆主房已勢在必行,它的生命早就進入倒計時了。
老宅已然見過死神一面,它們席地而坐,只是彼此相望著,緘默無言,空氣異常凝固。后來,老宅的角色便常年由生者轉化為死者。
它多次進行過死亡預演,在“葬禮”那天,這樣的時候,它的眼睛常常跳到屋頂上、樹梢上,跳進天空的朵朵白云里,俯瞰自己,覺得下面“棺材”里躺著的軀殼真是乖張,再若無其事瞧著,人群的態度涇渭分明——哭者傷心,笑者開懷,二者恰是鮮活可愛的心向生命要求意義的一種途徑罷了。老宅理解,可它不能坐以待斃,四下里思考對策。
忽有一日,狂風大作,雷電交加,急雨從殘破的老瓦中不歇地滴漏,人們惶恐地從各處找來盆盆罐罐,防止雨水灌滿堂屋。一夜雨之后,大地在霧嵐深沉中漸漸蘇醒,清新的泥土氣息撲面而來,東方的旭日開始刺破朦朧,天地隨之煥然如新。盡管如此,經年累月的老宅仍夾雜著淡淡的霉味,潮冷無比。其中一扇扇布滿灰塵、盈滿蛛絲的老屋門被轟然打開,喪失了神秘的叩問,就像久久深埋廢墟之下的生命,習慣了黑暗,倏忽被陌生世界的光亮照得無處遁逃。更可怕的是,那光亮如硫酸一般,隨光之軌跡四處傾灑,窸窸窣窣的老鼠們遍體鱗傷,很多已死去,腐熟味兒彌漫四圍。雖是如此,一部分老鼠還是僥幸逃脫了。此后,它們開始了瘋狂的報復,糧窖內堆放的一袋袋糧食被咬得七零八落。黑夜寂靜無聲,咿呀作響的樓板間清晰傳來鼠群急促的勝利凱歌,好不囂張。面對狡猾的老鼠,宅內人紛紛設下陷阱,結果卻差強人意,他們無計可施了。
對此情形,老宅自然看在眼里,內心愈加糾結。聽之任之?慷慨相助?自信最終戰勝了頹喪,從什么方面入手,何種方法妥當,這是它所思考的問題。從初建至今,其思緒不斷往返穿梭,無數生活場景歷歷在目,一番辛苦篩選后,似乎有了眉目。思考良久,事情就這般定了——引蛇入宅。

一百多年前的晚清,走南闖北的天祖攢下一些銀兩,建立新房——而今的老宅。過了幾年,我的高祖父降生老宅。值此家族日趨繁盛之際,高祖有幸上了私塾,深受傳統文化的熏陶,期望有朝一日能科舉及第,榮耀鄉里。然延續千年的科舉制被突然廢除,再后來,辛亥革命后,高祖成了教書先生。其時,在閉塞的鄉村,封建思想仍根深蒂固,民間崇拜、舊時信仰尚處主流地位,漂洋過海的歐風美雨如同跳梁小丑。老宅里,森嚴的等級秩序不易撼動,也不可挑戰,對于理解不了的超自然現象,他們常常解釋為因果報應,或沉于舊紙堆中追本溯源,關于蛇進家門的解讀亦是其中之一,而今思之,確有一定道理。老宅使用引蛇入家的靈感多半源自高祖的耳濡目染。高祖后來到了外地教書,因水土不服,最終客死異鄉。
蛇在古代是一種受到褒揚、膜拜的圣物。中國最大的“神物”——龍,就是蛇的圖騰化產物,而“黃土作人”的伏羲、女媧在遠古人的信念中,皆為蛇身之神。因年歲既久,我的老宅變得陰潮,加之糧食儲存漸豐,遂鼠患不絕。倘單將引蛇入屋之舉當作除鼠患之用,怕也小瞧了老宅的練達。
不可置否,其一必是除鼠患;其二,為扶大廈之將傾,以示財富的象征,多少得讓在此生活的族人漸漸脫離貧窮,的確,我們的生活逐年變好了;其三,化作已故親人所托,念先人之功德,守護老宅,就算有一天,老宅化為灰燼,重建新家的后人須繼承優良家風,代代相傳。
這不是夢境。有一天,記不清什么年紀,洗臉之余,我在鞋柜旁側隱約瞥見盤著一條褐紅色的長蛇,未曉其名,其身后便是糧窖,著實嚇一大跳。大人說,家蛇不可打,得請出去。最終,它被平安送入原野。如今,我終于懂得老宅的良苦用心。
其實,老宅有著許多傷感,看著它的鄰居們一個接一個地斷臂直至匍匐成一片片荒涼的空地,它也必將迎來歸宿,或殘酷、或悲涼、或惋惜。
村中老宅雖所剩無幾,可現實中,拆除過程并非輕而易舉,它們散落于鱗次櫛比的屋舍間。巷弄狹窄,挖掘機尚不可進,滿載水泥、彈石、磚瓦的拖拉車亦是望路興嘆,更別提灌地基之類了,有人只得借助小型摩托三輪車,慢慢挪移,施工時間大大延長,立梁起屋之日怕等到猴年馬月嘍。
此外,村里人陸續購置私家車,加之原來的農用拖拉機、電動三輪車,停車位逐漸一地難求。有人提議,將破敗不堪的老宅陸續拆除,解決停車問題;有人卻大唱反調,靠大石塊懸重加力的斜柱勉為支撐,讓搖搖欲墜的老墻再續生命,理由很簡單,傳聞拆除后不可在原址上再立屋舍,更擔心之后尚不明朗的土地歸屬問題。
我曾為老宅頗感不公,待多次深刻思考,便不再為其命運感到遺憾或悲哀了。
先人的老屋常年漏風漏雨,破敗不堪,奈何彼時生活青黃不接,無力再建一所新房子,只得修修補補,艱難度日。至天祖這一輩,生活慢慢好轉,望著日趨繁增的家族人口,他們痛定思痛,決心將老宅埋葬在舊時代,于是一所恢弘大氣的宅院得以破土而出,也許,當初的本意并非光宗耀祖,僅求一安身之所罷了。光陰流轉,一百來年后,曾經的新宅褪盡芳華,如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般奄奄一息,我的父輩們正如火如荼地將它大卸八塊,像分豬肉一樣,卻沒有一哄而散。不出時日,在一聲聲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滿臉喜悅的人們喬遷新居,以為永恒。再過幾十年光景,我們都已歸隱山林,那時,我的兒孫輩嘴中滿是牢騷:“這糟老頭子建造的什么破房子,毫無審美可言,拆了拆了!”那般決絕、那般罔顧先人的辛勞。那一片片老屋瓦被不舍地從梁上掀起,直至扔到大院摔得粉身碎骨,那震顫的響動如一段段鐵軌傳入山林,將我們的骨灰抖散得遍地都是
房屋自有屬于它的歷史承載期。過去與未來生活,我們無法參與,也無法理解,推己及人亦如此,時代、審美、觀念不一,就不強加于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