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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澤是一個異常勤奮、滿懷激情且頗具活力的寫作者。對于不熟悉其人的讀者,讀其詩文,可能會誤以為他是風華正茂的“文學憤青”——因其詩情意豐沛而不乏青春抒情氣息,可謂興致高昂,意味深長。其文章(比如文學評論)激情澎湃,議論風生,頗有書生意氣、指點江山的慷慨豪邁。即使相知如我,每每看他壯懷激烈,仿佛燕趙猛士一樣,隨時在滔滔如流水的微信圈,激揚文字,嬉笑怒罵,率爾以快言快語點評人生百態,滿腔正氣痛批世間各種亂象,也總會忘記他已是一個退休的老同志。熱愛生活,追求正義;退而不休,老當益壯;生命不息,寫作不止。這是陳澤的個性魅力所在,也是其始終保持創作熱忱的根本動力。
陳澤出生在歷史文化名邦——大理巍山彝族回族自治縣南詔鎮南山村委會貝忙自然村。他退休前供職于云南政協報社總編室,任文化、文史和文學副刊編輯。在職期間,作為記者,他鐵肩擔道義,妙手著華章,采寫報道過頗多影響廣泛的重大社會新聞,始終為民生福祉和社會進步鼓與呼。作為編輯,他慧眼識珠,熱心發掘和扶持了一批又一批獨具個性的寫作者,為云南政協報打造了令人矚目的文藝平臺。工作之余,陳澤勤奮筆耕,在文學創作上也取得了驕人的成績,有若干文學作品發表于國內主流文學報刊上,并出版了散文詩集《永遠的心曲》(德宏民族出版社)和歷史人文地理專著《小河淌水》(云南人民出版社)。
退休之后,陳澤回到他魂牽夢縈的故鄉巍山,自由徜徉于山水田園和遼闊天地間,一邊安享頤養天年之樂,一邊以老驥伏櫪之志,繼續傾力投身于“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以詩抒情言志,修心養性,以文歌頌故鄉,贊美鄉親。以優美的詩文繼續探尋自我,張揚生命活力,書寫人生之美。以慧眼回望故鄉,真誠贊頌巍山之物華天寶,物阜民豐,人民安居樂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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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澤散文作品選》是陳澤特意獻給故鄉巍山的深情頌歌,也是他追憶童年,懷念故人,慰藉鄉愁的浪漫安魂曲。在這部鄉思悠長鄉情纏綿而田園風情濃郁,頗具田野考察趣味和獨具文史價值,可謂“一個人的巍山志”的非虛構散文集扉頁,陳澤有如是“題記”:
人上了一定年紀,便喜歡回憶。“回憶是人生的再次修行”“真正的寫作是回到過去”。故鄉巍山,故土家園貝忙相伴我成長,曾經的經歷和美好,成為了我想念、眷戀、熱愛她的不竭源泉。這個過程,就是重新認識故鄉家園的靜心修行,是體味鄉愁、融入鄉愁最好的方式之一。
“童年”是眾多文學大師迷戀的寫作主題。馬克西姆·高爾基有小說《童年》深掘其童年記憶;魯迅有名篇《故鄉》溫情講述他與閏土的童年情誼;喬治·斯坦納有《斯坦納回憶錄:審視后的生命》追溯其童年學習與成長經歷。可以說,大多數成功的寫作者,都喜歡并善于從自己的童年生活中探尋、汲取創作的靈感和智慧源泉。
童年是人生真正意義上的黃金時代。天真浪漫的童年記憶,是我們一生追求的榮光。羅蘭·巴特在《西南方向的光亮》一文結尾寫道:“童年是我們認識一個地區的最佳途徑。實際上,只有童年才談得上家鄉”。信矣!我們畢生尋找的或許不是伊甸園,而是那個叫做“童年”的故鄉。令人不安的是,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在丟掉童年之前就丟失了故鄉。詩人朵漁在《禮儀與原罪》一詩中曾感慨:“這是一個倒退著生長的世界/望得見童年,卻望不見故鄉。”
陳澤是幸運的。身為詩人,他始終童心未泯,一直魂牽故里,所以,他不僅能望見塵封的童年,而且能望見遙遠的故鄉。他久居繁華鬧市,歸來卻偏愛山野田園。“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老大歸來的陳澤,面對現代化進程下正處于劇烈而深刻嬗變中的故鄉田園,并無“近鄉情怯”之矯情,而是滿心歡喜,像老頑童般——追憶其童年天真爛漫的快樂時光,盛贊記憶中恍如世外般寧靜的昔日故鄉山水人文之美。當然,也有溫婉的批評。
巍山是南詔的發祥地和南詔初期的都城所在地。明清時代,彝族左氏土官對巍山有過逾500年的家國經營,遂使其成為云南三大土知府之一和云南四大“文獻名邦”之一。如今的巍山古城,又稱蒙化城,是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在《巍山不急》《徜徉于活色鮮香的巍山古城》《巍山古城一個會過日子的地方》諸篇中,陳澤以記者固有的敏銳眼光,以素描和寫實的筆觸,滿懷深情且得意地向讀者講述了巍山令人神往、讓人沉醉的自然人文生活景觀與魅力:因其名揚天下的民族美食文化,巍山是一個值得異鄉人自由悠游,想起來就會流口水的地方,是“一座活色鮮香的城池”;所謂小吃不小,作為“小吃天堂”,巍山小吃就是夢里夢外意猶未盡的乾坤。美食之外,巍山更讓現代人驚異和迷戀的,是其慢節奏的悠閑生活,“在蒙化老家,再浮躁喧嘩的人,最終都會安靜下來”。巍山古城總是以一種最美麗質樸的容顏示人,以最尋常的市井生活迎接你、包容你。“古城的魅力是看得見、摸得著、充分感受得到的,也是可以慢慢品味的。”
陳澤以記者的好奇和敏感,饒有興趣地引領讀者探秘巍山深厚璀璨的人文歷史,追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往事,他娓娓講述鄉間奇人軼事和鄉土生活樂趣,彰顯鄰里鄉親和睦友好相處的動人景象,張揚源遠流長代代傳承的良好家風,令讀者恨不能身臨其境,做一回晴耕雨讀、獨立蒼茫的巍山鄉野山人。《馬幫馱出來的古老城池》系列文章,通過對巍山馬幫、尤其是對享譽滇西的回族馬幫的輝煌歷史的梳理,對古驛道中心的確認以及對徐霞客筆下茶馬古道的考察,讓讀者品味了巍山茶馬古道的風云傳奇和馬幫文化的神秘魅力。作為“遠去的鄉村客事”——《婚事》,以喜悅的口吻詳細講述了鄉村嫁娶的熱烈、隆重與盛大景觀。《豎柱》則介紹了農村起房建屋的重頭戲——“豎柱”必須遵循的古老禮儀習俗和基本程序,其中木匠師傅斗榫講“吉令”“飄梁”丟粑粑的喜人場景,確實令人驚艷。《鄰德里仁猶存長傳詩禮家風》《一個溫暖如春的大家庭》,通過對貝忙村陳氏老宅精湛建筑的鑒賞及往事回顧,對玉貴一家兄弟團結、妯娌和睦的贊賞,充分肯定了“鄰里德仁,克紹箕裘世澤;筆耕硯拓,長傳詩禮家風”的現實意義和深遠影響:“幾十年大家庭凝聚起來的精神力量常在,大家庭的良好氛圍歷久彌新,大家庭傳承的溫暖光芒照亮前行之路,大家庭堅韌不拔的毅力和信念永續不忘,大家庭聚沙成塔和美家風永駐芬芳。”《養蠶歲月》緬懷和父親在非常時期,一起冒險“養蠶的日子,一度忘卻了貧窮、窘迫乃至曲折和苦難。眼睛里,內心深處,一度只剩下幾兄弟外出采馬桑葉時沐浴在陽光清風中的開心快樂,像蝴蝶、蜻蜓、燕子、鸚鵡、瓢蟲、螞蚱一樣自由自在,擁有五彩繽紛的夢想。”《插秧鏡頭紀錄的農耕文明》則以蒙太奇的技法,生動地呈現出農耕文明“如詩復如畫”的天然和諧景觀:青山幽谷間,綠樹婆娑,鳥聲依稀;盈盈水田中,天光云影映襯下,男人耕田女人插秧。“農耕文明涉及農事的各個方面。”陳澤贊嘆:“與土地相依為命,賴以為生的農人,依節令播種、耕耘、收獲,從不耽誤,亦不敢耽誤。經年累月,一代一代創造、傳承、弘揚、延續了生生不息的農耕文明。也讓我們有了可以親近、吟詠和難以忘卻的鄉愁。這是文化的根脈,生命和精神的圖騰。”
陳澤如數家珍,通過《糍粑冬至的記憶》《巍山年糕最美鄉愁味道》《常常淚光盈然心潮奔涌——想起燒餌塊及其它》《難忘巍山米線》諸篇章,給讀者介紹久負盛名、最具特色,令人垂涎的巍山糍粑、涼蝦、燒餌塊和陳氏糕點等等美食,并引領讀者認識眾多美食的制作者和傳承人。在巍山古城,畢生專注做美食者、數十年專心致志做好一種美食的家庭,可謂代有傳人,屢見不鮮。比如,陳澤曾經采訪過的陳氏涼蝦傳承人之一——家居竹壁巷90多歲的陳大媽,“她家幾代人專事涼蝦加工經營,無論世事如何變遷,皆不改初衷”。又如在鐘鼓樓專門經營油粉、涼米線、木瓜醋風味小吃攤點的陳大姐一家,硬是將小吃做成了顧客公認的“像鐘鼓樓一樣熟悉親切的地標”。陳大姐的成功經驗是:“做餐飲這一行,關鍵是品質,要將良心放在頭上,敬天愛人,福澤蕓蕓眾生,一句話,品質有保障,方能長長久久。”
陳澤對鄉里的革命志士和前輩仁人格外景仰,不僅莊重緬懷祭奠他們的英靈,還執著地搜集史料彰揚他們的英雄事跡。《九死一生的貝忙村三位老兵》記錄了抗戰老兵陳秉芳(陳澤之父)、陳楚和志愿軍老戰士趙家貴的非凡人生際遇,歌頌他們保家衛國的革命精神和崇高信仰,為他們的坎坷命運鳴不平。《革命由來天賦職傷心唯恐世沉浮》書寫了民國豪杰,曾經叱咤風云的“革命黨人”——巍山大倉鎮永福村人崔文藻的傳奇人生,對其“不斷追求時代自由,勇于接受革命新思潮、新挑戰的精神抱負,膽識智慧而肅然起敬”。《老家過年那些難忘的人和事》《祭父親》《想美食思故鄉憶親人》《我的小腳奶奶葛愛葵》《緬懷我的老嬸和我逝去的親人》等篇什,是陳澤追憶幸福往事,深情緬懷故人的紀念文章,其表達的是一種傳統信念:“唯慎終追遠,方能民德歸厚矣。一個家庭如此,一個民族,一個社會,皆然。”《病中憶母親》一文,則將一位賢淑又善良的農村婦女,一個平凡而偉大的母親形象,生動地呈現在讀者面前,讀之難免令人想起自己同樣堅強隱忍的慈母:“母親用她的人格魅力,心靈的光輝,感召、引領著依然在塵世中艱難前行的我,不要放棄,不要抱怨。母親說過,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不要輕易低下頭顱,讓人嘲笑和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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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陳澤散文作品選》書寫的核心母題和主題——主要是面向鄉土社會,關切自然,回望鄉野,抒發鄉情,懷念鄉親,謳歌故鄉,品味鄉愁,那么《陳澤詩歌作品選》持續探索和全力深掘的——則是其人生際遇、個體命運的深刻感悟和日常生活中隱藏的無窮詩意。
陳澤自謂:“讀詩如讀我,見詩如見我。詩歌中的我,有著別樣的美麗。”誠然,在這部長達340頁、收錄近300首詩歌的詩集中,閱讀他那些仿佛心靈獨白的純粹詩作,我們能清晰地聽到詩人的呼吸,感受到他強烈的心跳。他的詩歌,主題大多是我們熟悉的自然景觀和人事,他關注和描寫的鄉村社會風貌、自然風情與人生感悟,對普通詩歌讀者來說或許充滿誘惑。與謝默斯·希尼的首部詩集《自然主義者之死》旨趣相似,陳澤執意書寫能讓普通人看得懂的詩。他著意關切自然鄉土的大多數詩作——“閃耀著鄉間生活往昔的美麗,比現代生活更加強健真實”(約翰·凱里語);他所棲身的那片堅實沃土,讓其詩歌充滿了誠實與正直、歡樂和崇高。有別于那些故作高深,恣意玩弄甚至“神化”語言的現代詩。陳澤的詩,大都詩語樸實,感情真摯,韻律自然,意象干凈,詩意豐沛,旨趣明白,是普通讀者都能讀懂其意,并能領會其豐富內蘊的清朗之作:讀其詩作,如沐春風,如寒夜對爐火,皆婉轉雋詠,予人溫暖和希望;思其詩意,如石上清泉,如月下流螢,皆靈動不羈,清新唯美可愛。
自西方現代詩學東漸,百年以降,尤其在最近幾年來,西方詩歌譯作叢生漫野,所謂經典如林,西語詩人大師層出不窮,西詩流派橫沖漢語詩界的當下,很多年輕詩人崇洋媚外,談詩唯以西方現代詩為師尊,數典忘祖,有些詩作者既不識唐音之豪邁沉雄宋調之義理幽趣,更不知《詩經》《楚辭》情志之高妙通靈,音調之響徹千載。有些詩作者盲目地追捧西方詩人,如飲鴆吸毒般閱讀粗糙的二手詩(翻譯體),一上來便刻意學習甚至執意模仿西語詩歌的流派技藝,從主題到表現手法,無不以獵奇搞怪的句式、語法或惡俗的趣味標新立異,寫出來的所謂“先鋒詩歌”,要么是純粹的口水話,信口開河,言之不文,毫無詩意,遑論意境;要么是晦澀難解,生造詞語,粗暴斷句,了無哲思,旨在虛無。我們注意到,有少數得風氣之先的所謂大詩人,不僅率性改寫西方詩歌冒充己作,而且剽竊西方詩歌理論惑眾。陳澤的詩歌,卻秉承漢詩“興觀群怨”之文脈傳統,重在抒情,旨在言志,詩意清澈,境界高遠。簡言之,與那些故弄玄虛,言語粗鄙,語無倫次,不知所云,了無詩意和美感,卻極端自負的拙劣詩歌相比,陳澤的詩是“說人話”的詩,是“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蟲魚之名”,言辭雅馴,“思無邪”,求高境之作;是有思想寄托,有審美追求的詩,是老嫗都能聽懂且愛聽,能聽出無窮意味的好詩。
陳澤詩歌的好,好就好在“我手寫我心,我心本真誠”。不僅如此,還在于其情感飽滿,抒情自然而不失天真,修辭講究卻不拘一格。他的詩——無論表現手法還是內在追求,都是地道的中國風格,沒有西方詩歌那種古怪的表達方式,更沒有某種“翻譯體”的詰屈聱牙,晦澀僵硬。你看他的詩作,其精致的散文化的語言大抵樸素,詩語簡潔,句子長短適宜,結構相對整齊,韻律和形式皆美。乍看起來似乎很簡單,但你很難模仿——所謂學其形易,得其神難也。這是因為,詩人有其詩學信仰,有其審美立場,始終懷著一顆赤誠之心,性情率真,言語坦蕩。尤為難得者,是其慧眼佛心,悲天憫人,把寫詩作為真正的修行:“讓心中的偶像回歸自然/膜拜僅存的慧根與善念”。此處略舉幾例,以窺其詩之美妙:
他在清明時節恭敬祭祀先祖,長跪告慰父母在天之靈:“生前是這樣/死后還是這樣/我對父母的孝心和愛/一直都是這樣”∥“父母為大/就覺得高遠的天空/也裝不下我無盡的思念/生前是這樣/死后還是這樣”。他視生死為尋常,甚至相信生死相通,人神可以同在:“活著的人與祖宗先人/要時常看望/說說相互都能懂的心里話/或者賦予/一個顧盼生輝的眼神/自然心安理得/相安無事∥人間清明天堂同春/青山綠水之間/一花一草一木一藤/都是靈魂的棲居之處”。(《清明祭》)
在年關歲末,他借酒品味鄉愁,舉杯慰藉靈魂:“即使醉了/也要保持一雙干凈透亮的眼神/這是活在人間/最值得信賴和仰仗的理由”。(《活在人間的理由》)
他能從松鼠自由的跳躍,想象“一生高潮迭起/從不孤單”的生活傳奇,也能從昆蟲彈跳自如的快樂,感悟“短暫的飛黃騰達/勝過一世的茍活屈辱”。(《谷雨記》)
他善于觀察,發現“蟄伏泥水里久了/泥鰍會為自己開一個口子呼吸/或者干脆群起躥出水面”(終極或自由表達)。豈止泥鰍會如此這般呢?這詩思端然耐人尋味。
“引”作為古樂曲的形式或古樂府詩的體裁,除具有自由靈活的音節和格律外,還有著豐富繁雜的表現形式,它本身就有一種令人浮想聯翩的古雅氣息。陳澤喜愛并擅長以“引”為題,以“引”起興,以“引”作詩,比如《斷山引》《人間引》《雨雪引》《神曲或夢引》《春天引》等等,其詩思纏綿,無不引人入勝。其中《人間引》(五首),多以花鳥草木比興,寫人間無限生機與寧靜神秘之美,表達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幸福與共的良好愿望。“人間好事/就像花開一樣/早晨的露水最能感受”。詩人憑借慧眼,以露水映照太陽光輝,發現人間晶瑩、純潔和靈動之美。詩人還擅長傾聽天籟,“喜鵲在樹上叫喚多時/斑鳩和其他鳥兒/也是向山而鳴/唯獨喜鵲的叫喚如此喜慶/想過天上人間/如果真有不染塵埃的愛情/方能配得上這天籟賜予的養分”。誠如詩人所說,我們需要像石榴花和布谷鳥那樣,在相同之地和對的時間,遇上一個滿面春風的人;“人間太過嘈雜/需要安靜地審視和聆聽”,打開內心的鄉愁;我們需要足夠的時間,將“咸澀的淚水/變成耀眼的珍珠”。
書與帖,作為書牘類的文體之一,其表現形式和表達感情的方式,均令讀者倍感親切。陳澤同樣喜愛以“書”“帖”命題,以詩作“書”,以詩寫“帖”,比如《與風書》《與蓮書》《原鄉書》《與己書》《山水帖》《火之帖》,可謂書中有真味,帖上溢真情,真個是“飛鴻之下光陰清淺/錦書無寄何堪燈火照無眠”。《貝忙書》深情覺悟,坦然貫穿夢想與現實,正面高歌童年之樂園趣事,背面感嘆“失樂園”之郁悶憂傷:信矣,“開心的事情說不完/說完了突然就覺得自己很不開心”。“一種叫做靈魂或思念的東西/不由自主地留在了/小時候開心且不會褪色的記憶里/像是圖騰涅槃更像是皈依守真”。集人生智慧思悟與抒情審美的《光陰帖》(十八首),可謂靜水深流,情意綿長。人生苦短,似水流年,誰不想生如夏花?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李太白說:“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春去秋來,寒來暑往,無論歸人還是游子,誰又能阻擋流水的光陰?面對“清澈見底的歲月”,“一念相生已是山長水闊”。“行走就是不與熟悉的自己/重疊的現實之觴/就是不被另一個陌生的我指引/或裹挾的過程”。這當然需要定力。人生多歧路,更多誘惑,“驚鴻一瞥之后/眼睛的盡頭是無限延伸/連一路凝視的眼睛都不懂/方向的變數和不確定性/無人知曉的歸宿耐人尋味/豐富而極具魅力”。
“讓傳說中的詩和遠方看得見、摸得著、可相擁,能盡情吟誦、欣賞和謳歌,也能如愿品嘗、分享和珍藏。如此,人生應無遺憾矣。”這既是陳澤秉承的樸素詩觀,某種程度上,也是他的人生觀吧。作為詩集中一首別有意味的優秀之作,《讓油菜花代我說話》庶幾揭示了我們某個階段可能共同面臨的寂寥困境:
有時候
開口說話變得越來越艱難
于是便不由自主地嘗試
在沉默里反復咀嚼
那些清晰或模糊的往事
成與敗皆既已如煙復如夢
何故惶惑加身無端紛擾自己
在該詩的結尾,詩人豁達地自我安撫,同時也對讀者貢獻了睿智的人生建議:
造化不由人
那就安心為自己立命
進入視野的物像
無一不是在只爭朝夕
知天意解天意
報得三春暉從善當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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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陳澤詩文時,我難免想到戴維·洛奇《寫作人生》“前言”中談及的一個觀點:“隨著我越來越老,我發現自己對基于事實的作品,越來越感興趣,越來越受到它的吸引。”洛奇相信,“在日漸衰老的讀者當中,這是一個共同的趨勢,而且在當代文學界這似乎也是一個普遍潮流。”毋庸置疑,陳澤的詩文,大都確實是“基于事實的作品”——用時下流行的概念來說,其散文和詩歌,大都可謂“非虛構”的產物,普遍都是源于、基于現實的文學。換句話說,他的詩文創作,大抵立足于堅實的生活,是依靠才華的“硬寫”,很少倚仗想象力。這是否因為受其長期記者生涯的影響,我們不得而知。
掩卷回味,盡管前邊談了陳澤詩文的諸多優長及妙處,但我還是感覺其詩文美中不足,尚有較大的提升完善空間。恕我直言,陳澤的文學之路應該越走越開闊,他不能總在其熟悉但狹窄的寫作小路上悠然信步。憑其深厚的人生閱歷和豐富的寫作經驗,他應該寫出更深沉更有意味甚至更具批判力的作品。姑以《陳澤散文作品選》《陳澤詩歌作品選》——這兩部詩文考察,其專注于主題性的寫作方向和路徑或許沒有問題。問題恰恰在于,如何有效突破或全面提升:關于故鄉、鄉愁和故土人文之類的公共主題著作,且不論世界文學的重大收獲,單說中國文學的偉大成就,自古迄今,已有無數優秀的寫作者寫出了無計的經典杰作。細讀陳澤詩文,他的大多數作品——無論寫故鄉還是寫鄉愁,仍耽溺、糾結、停留于塵埃之上的熱鬧景觀或煙火層面的繁華表象,其淳樸的深情厚愛固然不容置疑,其文字之真誠優美亦可激起短暫的閱讀快感,但如是單純樸素的情感人皆有之,能引起普遍的共鳴本身不足為奇,至于可疑的閱讀快感則微不足道矣。為什么這樣說?因為這些詩文僅(刻意)觸及了故鄉美好的一面(其中大部分的所謂美好,幾乎源于童年的記憶,甚至不乏主觀臆造的成分),懷舊陶醉的氣息過于濃郁,反而忽視甚而漠視了故鄉當下的真實面貌,一味沉浸于樂園的既往輝煌,便忘記了此時嬗變中故鄉面臨的“失樂園”的困境,正在經受的轉型陣痛,以及因此而衍生的希望、機遇與諸多可能。某種程度上,陳澤詩文中追憶、呈現的人文風情,大都是已然消失或正在急劇消失的事物,從優秀的傳統農耕文明到民間(人性中)最美好最值得珍重的仁義善良與慈悲情懷,在城市化進程和現代工商文明的強烈沖擊下,無不風雨飄搖,無不面臨消亡,或是變質的危境。面對“三農”新問題新情況新形勢,倘若陳澤以擔荷使命的姿態,筆鋒急轉,深刻反省并揭示出那些美好人事消亡的根源,提出一些挽救、留存的人文意見,或是建設性的措施,這些詩文豈不更“合時宜”,也更能“載道”,更具現實意義?我從不懷疑——陳澤完全有實力書寫出全新的鄉土文學新篇章。
挑剔說來,抒情性大于思想性,熱情有余而深沉不足,是陳澤詩文顯見的一個瑕疵。觀其鄉土主題散文,有相當一部分作品僅限于對生活常識、地理人文資料的梳理集成,少有創新的見識和思考。察其詩歌藝術,在表達方式上,陳澤習慣于擅長的傳統技藝,偏愛散文化的句式,鮮有現代性的探索和突破,使其詩歌讀起來總體感覺拘泥于一個歡樂的腔調——即使是書寫悲愁主題的作品,也很難感受到疼痛或甜蜜的憂傷。孤意以為,陳澤今后的寫作,應在深度、厚度和高度上下功夫,當斷然放棄“手熟”“順手”(報刊體)的輕松寫作,挑戰有難度的創作,以新理念、新格調全力開拓詩文新格局、新氣象。陳澤完全有這種勇氣和能力,我們對此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