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為了更好地發展八路軍、支持抗日,解放區尤其是陜甘寧邊區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大生產運動。八路軍是真正的人民子弟兵,很多軍人干部都擁有豐富的生產制造經驗,因此他們能夠很快地實現從戰斗到生產的身份轉型,并在設計和生產工作中發揮重要的作用。在當時陜甘寧邊區的環境下,由于生產材料種類和數量的匱乏,八路軍的設計者們不得不盡量挖掘現有生產材料的潛力,做到“一物多用”和“物盡其用”。尤其是一些金屬材料的不足,導致八路軍設計者使用“另物替換”的材料置換方式,創造出各種頗具創造力的“土產品”。雖然這些土法上馬的設計方式具有一定的臨時性,但是卻非常因地制宜地滿足了困難時期邊區的基本物質需求。本文認為,陜甘寧邊區匱乏的環境反而激發了八路軍設計活動中的創造力,并推動了設計類型的多樣化發展。而且,這種帶有“綠色設計”特征的設計方法在今天并不過時。這種自下而上發生的設計創造,符合當時的社會環境和自然環境,有效地提升了八路軍的生存能力和戰斗能力。更為重要的是,這些自下而上發生的集體性創造不僅體現了設計中的“適合性法則”,而且逐漸形成了中共部隊的創造性設計傳統。
關鍵詞 抗戰時期;八路軍;延安;創造性設計;物盡其用
*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一般項目“延安設計思想(1935—1948)及其當代價值研究”(項目編號:20BG125)、重慶市2023年高等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重大項目“以‘紅色設計’為核心的思政教育課程體系建構與實踐研究”(項目編號:231028)、四川美術學院博士科研啟動項目“中國式現代化視角的中國紅色設計研究”(項目編號:23BSQD021)研究成果。
抗戰時期,八路軍不僅是中國最重要的軍事作戰力量之一,也是一個普遍參加工農商活動的勞動生產群體。這種軍隊生產,與新中國成立后相當長時期內有軍隊存在的農業生產有所不同,它不是一種輔助性和補充性的生產活動,而是客觀條件下形成的、在一定時間范圍內存在的特殊的公營企業,對當時的軍隊發展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這種大規模的生產和制造中,設計活動也必然成為企業發展的基礎和需求,紅色軍旅設計師就這樣應運而生了。
在某種意義上,軍人從事設計工作是一種戰爭環境和困難時期的無奈選擇。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軍旅設計師的出現不僅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而且體現了八路軍的靈活性和生命力。在困難的環境下,八路軍如果要生存和發展,必須普遍地參加生產[1],并成為續范亭將軍所謂的“三頭六臂”的人[2]。如果從設計的角度進行觀察,這種“動人的例子”不僅僅是八路軍豐衣足食、自給自足的生產勞動,更是他們因地制宜、發揮聰明才智的創造性設計行為的體現。
一、“人民子弟兵”:八路軍從事設計工作的基礎
八路軍軍人從事設計和制造工作有其特殊的時代背景和地域因素。抗戰時期,八路軍只能從中央獲得有限的作戰資源和生活資料;皖南事變后,“國民黨政府完全停發給八路軍的軍餉,并且禁止外界的捐款匯往邊區”[3],作戰和生活資源的獲取更成為八路軍工作的重中之重。然而,需求僅僅是八路軍從事設計和制造工作的動機和必要條件,還不能使之成為現實。八路軍擁有的高素質人才,以及八路軍作為人民子弟兵的基本性質決定了八路軍從事設計和制造工作的可能性和必然性。
以抗戰時期的延安為例,當時延安人口中的公務人員比例非常高。曾赴延安訪問的黃炎培在文章中說:“現在延安有五萬人口,其中三萬多是公務人員和他們的家屬等等”[4]。在一個相對安定的環境之中,這些高素質人口為邊區的工業生產提供了設計和生產的基本勞動者。同時,延安作為抗戰的后方還接收了大量的戰斗殘疾軍人(圖1),他們轉向工業生產后,也為工業生產提供了更多的支持。在《解放日報》的一篇報道中,能看到這種殘疾軍人參加勞動的普遍性:
五十二歲的老英雄李太元,四川人,參加過光榮的二萬五千里長征,曾數次負傷,于爬過雪山草地后又參加了抗日戰爭,三九年在晉東南反“掃蕩”戰斗中,腰部又受傷,因流血過多即回延到榮院修(休)養,任該院第一所二班班長,他們班里共五人,都是重殘廢,一個雙目失明的,一個鋸了雙腿的,一個沒手的,一個腸子受傷的,再加上他這個腿脛受傷的人。去年院方提出生產號召后,他便決心組織全班人生產。[5]
再如359旅大光紡織廠的勞動模范王福祿,可以做到“左右開弓,手不停梭,一天織布達20余丈”。[6]他實際上也是一位殘疾軍人,但通過艱苦奮斗,又成為一位知名的勞動模范,359旅供給部部長何維忠曾經詳細地記載過他的事跡:
王福祿同志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共產黨員。抗日前在天津織布廠當學徒,經常遭受資本家的打罵,過著奴隸一樣的生活。抗日戰爭爆發后,他參加了八路軍,當班長。1940年,在保衛河防的戰斗中負傷,以榮軍身份回到部隊開荒,被選為勞動模范。雖然他因殘疾駕駛鐵機不方便,但高度的階級覺悟鼓舞著他的勞動熱忱,使他創造了一天織布二十丈零八尺的驚人紀錄。很多人聽了這個消息都不相信。新華通訊社特派一位記者前來采訪。他在王福祿的機子跟前待了整整一天,親眼盯著王福祿織出二十多丈布。[7]
勞動者的數量不僅是八路軍從事設計和制造的基礎,更為重要的是八路軍作為設計者的“質量”因素。在這些軍政人員中,曾經受到過良好藝術教育、富有藝術修養的八路軍“能工巧匠”不在少數。比如曾經主持設計中國工農紅軍經典“小八角”軍服[8]的趙品三(1904—1973,圖2、圖3),他不僅積極創辦中央蘇區的第一個劇社“八一劇社”,也是著名的紅色書法家,延安時期還曾經設計制作過地球儀[9];多才多藝的廖承志(1908—1983)“善(擅)長繪畫,川陜根據地發行的鈔票要靠他刻蠟紙”[10],在延安他還曾設計過《解放周刊》1至16期的封面[11];曾經創作過“長征速寫”的黃鎮(1909—1989)曾經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學習,是知名的紅色軍旅畫家,創作了大量反映部隊生活的優秀漫畫作品。
這三位在新中國成立后一直為人熟知的軍旅藝術家和設計師只是八路軍設計力量的“冰山一角”,更多的設計工作是由那些普通的八路軍戰士和干部完成的,他們之所以能勝任這個工作,除了經濟建設的客觀需要之外,其人民弟子兵的性質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曾擔任八路軍留守兵團司令員的蕭勁光在《八路軍留守兵團的生產運動》這篇文章中,曾經明確地指出八路軍戰士的工人和農民出身對于“啟發其工作的熱忱與積極性”的重要意義。[12]
由于許多八路軍戰士在各種工農業生產活動中積累下豐富的勞動經驗,因此他們在大生產運動中很容易實現“身份的轉型”。以曾經負責設計延安中共中央軍委禮堂(1943年,圖4)和359旅金盆灣大禮堂(1944年)的設計師,即八路軍120師359旅的戰士伍積禪(1906—不詳,圖5)為例,他十歲就從事木工生產,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木匠,這為他設計中共中央軍委禮堂精巧細密的屋頂木架提供了很好的技術基礎。在當時資源匱乏的背景下,伍積禪充分利用簡單粗糙的木料,通過簡潔精致的木架結構設計,以最少的木料獲得了最大的跨度。如果沒有足夠的生產經驗,設計師很難這樣大膽地去設計。
中國空戰史上首位特等功獲得者華龍毅(1925—2009)在延安時期還是一位非常年輕的八路軍戰士,但是他在山西生活時曾長期接觸中國山西民間的傳統建筑,因此被任命負責延安交際處的建筑設計和施工。他不僅設計了延安交際處建筑上的裝飾和木窗圖案,還創造性地設計了在當時非常時髦的“土沙發”。這種“土沙發”是在窯洞的墻壁上挖鑿出來的,再鋪上藍白兩色的印花棉墊子,又漂亮又舒服,連周恩來副主席也贊不絕口。[13]
二、部隊生產中的人才激勵機制
為了擴大生產、自給自足,八路軍軍人在設計方面的技能、才華和特長被發揮到了極致。尤其是在大生產運動的背景之下,擁有生產技能的八路軍軍人不僅受到鼓勵來發揮他們的特長,而且經常被破格提拔,用來帶動更多的戰士提升生產能力。這在當時是一種非常普遍的人才激勵方式,也體現了部隊生產的制度優勢。以陜甘寧邊區部隊生產的典范359旅為例,可以一窺當時的情況。359旅的著名勞動模范趙占奎[14]同志,便因為他在勞動中體現出來的能力而被提拔為副連長,這樣顯然有利于提升全連的生產成績。[15]這是一種依據勞動技能而非戰斗技能進行選拔的干部遴選模式,在部隊中屬于特殊時期和特殊環境下的非常規激勵機制,體現了邊區部隊工作重心的暫時性轉向,推動了八路軍生產和經營的快速發展。
在這種背景下,一些在勞動中表現突出的戰士,不僅會被快速地樹立為勞模,而且其中的佼佼者也常常被遴選為部隊工廠的領導,以求更好地帶動部隊生產。例如1942年11月,359旅就曾選出17位模范兵工,其中的特等模范獎、一等模范獎獲得者都很快地在大光紡織廠等部隊工廠擔任了領導工作。[16]
在當時《解放日報》關于這些勞模和部隊工廠的相關報道中,能夠明顯看出當時八路軍供給部和部隊工廠求賢若渴的心態和發展生產的迫切感。同時,《解放日報》在進行類似報道的時候,也特意對工廠領導者的“技術出身”進行強調和肯定,例如在《解放日報》1944年1月19日《某部供給部制成新型紡車》這篇報道中,就特意強調了該供給部負責人的“工人出身”和“木工出身”[17],這顯然是對這種人才遴選模式的肯定,非常有利于促進部隊和邊區的生產發展。
當然,這些曾經經驗豐富的設計者和生產者在轉向生產的過程中也存在著一些困難和問題。其中的一些工作者經歷了長期的革命戰爭,一直以戰斗任務為主,對于設計和生產逐漸生疏;他們早年在生產工作經歷中所接觸的技術偏向于基層的生產運用,在設計研發方面存在著一定的知識隔膜;另一方面,他們在工作經歷中并沒有接觸過一些相對較新的生產技術,也不太了解這些技術的基本科學原理,這導致設計研發工作往往要從頭開始。比如359旅的崔來志雖然是一位老紡織工人,但由于長時間不接觸生產,對絞絲冷布只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因此在研發過程中依然面臨著重重困難。[18]
崔來志通過反復的試驗和不斷改進織機,終于艱難地織出絞絲冷布。實際上,崔來志研發“搭連布”、設計“花布”,都是一邊學習一邊設計研發。這是八路軍軍旅設計師們在困難環境下,不得不走的一條“反復發明、重新創造”的道路。但是,這些八路軍指戰員們作為人民子弟兵所擁有的工作經歷和勞動技能依然十分重要,它不僅給設計生產工作提供了技術基礎,更重要的是,它使這種工作角色的轉換變得非常順暢。
三、“萬能料”:設計中的一物多用和物盡其用
抗戰時期,生產材料的匱乏成為八路軍生產過程中最為突出的一個現實問題。金屬材料的缺乏甚至使得日軍的廢舊炮彈成為八路軍生產制造中的“搶手”物資。[19]那些“搶到”彈片的各單位工作人員會將其浸泡于延河之中,再將其撈上來使用。中央印刷廠的工人就曾利用這些彈片來制造打樣機和時鐘,充分地予以“廢物利用”[20],這些彈片也曾被新華化學廠用來制造實驗室天秤的秤鍾[21],甚至連炸彈中的化學材料也被當作染料予以二次運用[22]。
日軍炮彈的獲取畢竟具有不穩定性,因此許多工廠更傾向于通過日軍的鋼軌(圖6、圖7)來獲取金屬原料,?牛溝兵工廠的生產材料“采購團”白天隱蔽在樹林里,到了晚上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敵人的道軌來了個大翻身,然后迅速抬走。從一個兵站轉移到另一兵站,千辛萬苦地把鐵軌運回工廠。工人們風趣地說:‘我們的代購團真行,弄來的東西又好還不要錢’。”[23]這些鐵軌質量好,被兵工廠的工人稱之為“萬能料”,不僅可以用來制造槍支炮彈,還可以用來制造工廠的生產工具。除了珍貴的鐵軌,各種金屬物件包括佛像雕像也被充分地利用起來,滿足生產的需要。[24]
這種“一物多用、物盡其用”的設計特點,是抗戰時期部隊生產的主要特點之一,不僅體現在軍需產品的生產中,更體現在日常用品的創造中。在日常生活中,由于生活物資的普遍匱乏,所有可以用來生產制造的材料都被八路軍“最大化”地利用,從而體現出極大的設計創造力。以“樺樹皮”為例,這種在陜甘寧邊區常見的樹皮居然被設計為各種用途的生活物資(圖8、圖9)。樺樹皮具有防水、隔溫、透氣、防腐、柔軟等特性,本身確實利于加工生產成各種日常用品和工藝品。這樣好的生產材料,在八路軍的設計師手中成為又一種花樣百出的“萬能料”:
唉,樺樹皮真是一個怪東西,外邊白白的,里面像黃油光紙一樣。”劉炳銀剝下一大塊樺樹皮,眼看著說。
哼!這個東西可妙呢,又能做紙用,又可以照亮,還能縫木桶裝糧食。”李先有隨口回答著。
是的,他今年幫助我們連隊解決了不少的困難,我們八個月的點燈油,一百多頂涼帽,連部辦公和大家寫字的紙,都是用的它。[25]
在《新的創造——記某部三班縫制樺樹皮桶》這篇報道中,我們也能看到八路軍的設計師們對樺樹皮功能性的深度挖掘,他們將這種材料用于紙張、涼帽、木桶和燈罩等各種日用品的設計。而在《私人生產收益甚大戰衛部創造各種應用品》這篇關于中直、軍直機關生產展覽會的報道中,“戰衛”部使用樺樹皮做成的草帽也獲得了極大的好評,被稱為是“戰士們創造性的最大表現”:
但特別使人贊賞者為“戰衛”部戰士們創造性的最大表現,其中包括以稻草、蒲草、羊毛、駝毛所編織的各種樣式的鞋子,以樺樹皮做成的草帽,以龍須草扎成的掃帚,以各種枝條所編成的精致實用的籃筐、筷籠等。所有這些私人業余的生產品,證明了在邊區困難的物質條件下,自己動手生產的結果,可以解決很多實際困難,同時也節省了公家的開支。[26]
此外,在《南泥灣駐軍展覽生產成績》這篇報道中,還曾提到359旅的戰士不僅使用樺樹皮制作本子,還將樺樹焚燒后制成黑墨。[27]實際上,1942年在介紹359旅勞動生產的《整財問題》中,就已經提到了359旅戰士用樺樹皮制作的各種用具:
又利用戰士們操余課后的時間動員他們紡毛線,用柳條榆條編織各種用具,用樺樹皮做寫字板,做菜盒,做點燈器。這些戰士們的勞作,不但是為著全體的,而且也是于他們個人有利的。[28]
這種物盡其用的設計方式,顯然已經在“手工業方面,也發揮了最大的創造性”[29]。樺樹皮除了被設計為生活和學習的日常用品外,也在生產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被創造性地運用于面料的染色,這在1944年8月《解放日報》的科普文章“怎樣用樺皮代染”中進行了詳細的介紹:
“戰火”部被服廠染工發明樺皮代染法。過去也曾在報紙上零星介紹過,但都不夠完整。現摔染法在逐漸改進中又有了新的進步。發明者是李洪書和張文青兩位模范工人同志,他們自己寫了下面這篇稿,供大家參考。[30]
從《解放日報》關于八路軍對于樺樹皮創造性使用的報道來看,各種“萬能料”的出現顯然有迫不得已的一面,但同樣也體現了在資源短缺的客觀背景中,“物盡其用”的必然性和“一物多用”的創造性特征。越是困難的環境,越需要將創造力發揮到極致,才能緩解資源匱乏帶來的生存壓力,這是設計活動中常見的“代償”現象。但是在現實的設計活動之中,總有“萬能料”不能完成的任務,這個時候,材料的臨時性置換就應運而生了。
四、“另物替換”:材料置換和土法上馬中的創造性
大量的軍工生產和日常生活用品生產都需要金屬材料,在實在無法獲得金屬材料的情況下,設計師們只能選擇竹子、石材、木頭等替代性材料。尤其是在醫療器械生產方面,被大量消耗的一次性金屬制品很難獲得及時的補給,迫切需要替代性材料的設計來進行補充。一位來自德國的醫生曾經詳細記述過邊區醫院的窘境,即由于金屬材料的匱乏,邊區醫院的金屬夾子不得不采用木頭來進行替代。[31]
這顯然是在特殊情況之下,當必需的生產材料無法獲得的時候,迫不得已采取的一種設計手段。曾在解放區進行深入考察的美國記者哈里森·福爾曼將這種設計手法稱為“臨時完成和另物替換”。哈里森·福爾曼在考察解放區的石油生產時,發現美孚煤油公司時期留下的鑿井鋼鉆已經破舊不堪。尤其是吸上唧筒上的活塞已經快報廢了,只能使用布和皮將其進行包裹,以防止滲漏。但是他也發現,為了彌補金屬材料的匱乏,設計人員采取了一些有趣的方式來進行彌補。他們從河里撈出石板片,墊在油桶里,替代鋼鐵。福爾曼發現,這種設計方法在解放區十分常見。他在延安調研的時候認為,“事實上,臨時完成和另物代替也是這兒的規律”[32]。
福爾曼在與陜甘寧邊區的民兵接觸時發現,由于不像一線部隊的戰士那樣可以相對容易地獲得物資和補給,民兵的裝備常常是用“另物替換”的設計方法創造出來的,比如“石頭地雷”和“木頭大炮”等。在解放區迫降的美國飛行員C.布士也曾經在《我從中國解放區回來》中講述過這種“土”炮、“土”雷(圖10、圖11):
但是他們并不完全靠著敵人,他們自造步槍,甚至把一棵棵的樹干鉆空了制成大炮。這種炮要用以木炭末為主的低度爆炸藥來發射。在手榴彈與地雷的制造上,中國人表現了真正的創造力,他們使用了鑄鐵器皿、玻璃瓶、瓦罐和掏空的石頭作制作炸藥的殼子。這些手榴彈和地雷,盡管簡單,但用來抗日卻有良好的效果。[33]
這種“土辦法”顯然是應急之策,但卻可以有效地提高部隊的戰斗力或生產效率,因此普遍地在解放區被廣大戰士們使用。不僅在民兵組織中,在八路軍的正規部隊中,這種發明創造都得到了廣泛的鼓勵,各種土法上馬的“微創新”也不斷涌現出來:
【本報訊】五旅五團二營營部最近領了一家(架)轉盤機關槍,槍很好,可是沒有壓彈機。這一盤是五十粒子彈,一粒一粒的(地)裝子彈很慢,如果在戰斗中,對于火力的發揮,限制很大。排長張錫恒同志,過去曾經使用過,還記得壓彈機的樣式。他就用四小塊木板和幾節鐵絲造了一個,可是在試用的時候,他失敗了!張排長覺得非要有壓彈機不可,他沒有灰心,于是又開始制造第二個木頭壓彈機。第二個木頭壓彈機在試用的時候,證明成功了,很快的(地)就能壓好50粒子彈。[34]
《延安軼事》中曾記載過八路軍戰士孫小剛用彈殼制造的“土鋼筆”[35],戰士們很喜歡這種鋼筆,并將其稱為“特制”鋼筆。實際上,用子彈殼制造“土鋼筆”在當時是一種非常普遍的設計行為,是一種多人創造、群體創造的設計現象。《解放日報》曾經刊登過署名馬維祥的文章《子彈殼造鋼筆》[36],詳細介紹了子彈殼鋼筆的制作過程,這樣的文章自然也會在八路軍部隊中推動這種創造性設計行為的快速發展。“土鋼筆”的一個“土”字,體現了“土法上馬”的急迫性和“就地取材”的地域性,這里面既有被動性的因素,也體現出設計的主動性和創造性。對于身在其中的八路軍戰士而言,這是一種面向生活困難的自然而然的自助行動,而對于哈里森·福爾曼和C.布士等外人而言,這種行為蘊含的創造性就變得更加清晰了。這種創造性在八路軍中已經形成了一種傳統,這種傳統在今天中國人民解放軍的現代化裝備的使用和改造中仍然會被體現出來(比如戰士通過一些小發明來減少現代化武器裝備發射所需要的準備時間)。在這個意義上,這個“土”字其實根本不土,這種“微創新”可以有效地提高部隊的戰斗力,增加人和裝備的契合程度,并把集體智慧和創造性發揮到最大程度。
五、“適合性法則”:自下而上的集體發明
1940年8月至9月,八路軍在“百團大戰”中共繳獲擲彈筒57具(圖12、圖13),畢竟擲彈筒的使用過程比較復雜、難以掌握,于是一開始由晉察冀軍區的一個日軍俘虜教授擲彈筒的使用方法[37],這種情況在各個解放區都較為普遍。由于擲彈筒是一種比較低成本的曲射武器,非常適合廣大解放區的地形地勢:“現在敵后戰場上擲彈筒是重要的武器之一。用它掩護步兵沖鋒,攻打敵人騎兵,都有過很好的效果。我們還用它攻打過山頭,敵人在山頭上,我們從山腳下打上去,他的威力很大。因此,在山地戰中,它是一種很適用的武器。”[38]在1940年9月9日舉辦的八路軍總部軍工部生產會議上,彭德懷命令:“從10月份起生產50毫米小炮,每個月裝備一個團!”[39]該年底的關家垴戰斗更體現出曲射武器不足的弊端,彭德懷指示軍工部盡快展開擲彈筒的研制工作。在沒有任何圖紙的情況下,設計和研制從零開始,體現了八路軍在設計方面的集體創造性。
軍工部部長劉鼎根據小迫擊炮的制造原理,設計出擲彈筒的草圖并制作出了手工樣品。黃崖洞兵工廠即水窯一所和高峪三所負責擲彈筒的生產和制造。基于設備和材料的匱乏狀態,整個設計過程必須符合解放區的工業基礎。設計人員一開始使用道軌的底座鍛成板條,然后將其卷成筒形毛坯。后因耐用性的需要,改用熱墩加工法,截取道軌頂面將其燒紅,將其錘墩成實心圓柱體,然后將中間挖空并加工成炮筒。這種制造方法基本上是純手工完成的,顯然在制造效率方面無法滿足八路軍的作戰需要。
當時八路軍兵工廠的鋼材主要來源是敵占區的鐵路道軌,不僅材料獲取不易[40],將其加工成炮筒也費時費力。晉綏抗日根據地的?牛溝兵工廠(圖14)嘗試將生鐵炒成熟鐵,再“把制造的熟鐵打成橫條,用盤卷連接的方式制成炮筒”[41]。這種擲彈筒不僅被試制成功,而且由于做了技術改進,各項指標都遠遠超過日式擲彈筒[42],被正式命名為“鼎龍式擲彈筒”(溫承鼎、吳奎龍,圖15)。這種獨具特色的軍工設計曾經在展覽會上陳列展出,被國統區記者稱為“其用心誠可謂良苦了”[43];它的意義當然不止于此,這種設計創新更加符合解放區的生產能力和生產資源,是設計中“適合性法則”的體現,并成為八路軍設計創造力的一種象征:
從制造擲彈筒,也可以看出我們的工程師和工人們的創造性和克服困難的本領是如何之大呵!我們起初不會造擲彈筒,是從敵人手里繳獲擲彈筒后才學會制造的,敵人用鋼造,我們缺少鋼,我們現在居然能用土鐵做成擲彈筒。土鐵做的雖然要比敵人的重半公斤(敵人制的重五公斤半,我們制的重六公斤),但是我們的射程比敵人的遠一百米,敵人造的,射程六百米,我們造的,能打七百米。這和國民黨失敗主義者的投降敵人的軍隊,把盟國援助的武器——蘇聯轉盤機關槍、水連珠步槍、法國迫擊炮等拱手奉送給敵人相比較,究竟是誰在積極打敵人、誰對抗戰的功績最大呀?讓全世界人士公斷吧![44]
這種設計創造性不僅展現于軍工企業八路軍戰士的身上,也在普通八路軍戰士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擲彈筒的設計和制造是通過“逆向開發”的方法自主摸索出來的,整個研發過程頗為不易,在軍工部第一次試驗的時候就發生了嚴重的事故:
平心而論,八路軍各兵工廠1943年前生產的擲彈筒和彈藥,在質量方面并不完美。劉鼎最初想親自試射軍工部制造的第一批擲彈筒,但炮手魏振祥怕出危險,硬是將劉鼎推開。誰知試射中真的發生了膛炸事故,魏振祥右臂被當場炸斷。根據實戰統計,軍工部自行制造的擲彈筒碰發彈有40%的瞎火率,同時擲彈筒筒身的強度也明顯不足。1943年前柳溝鐵廠“燜火”工序成品率僅為50%,個別時候僅為25%。[45]
再加之這種武器在精確性方面也存在著天然的不足,因此部隊在使用的過程中必然會出現一些新問題。八路軍的指戰員們充分發揮聰明才智,對擲彈筒進行“二次設計”,使其更加符合一線部隊使用的需要(圖16),提高其使用效率:
擲彈筒射擊用眼瞄,要瞄十分準,這是個困難。胡玉海同志黑夜白天的想,后來他想到步槍有缺口和準星,是否也可以給擲彈筒弄上缺口和準星呢?第二天,他就這樣試做了。做好,他拿到營部,讓營(里)的首長們看。這初步的嘗試,當然不是什么精確合適的,但營首長鼓勵了他這種研究的精神。接著繼續研究,一次又一次的(地)改進,終于做成了能夠實用的缺口、準星、瞄準三角板等瞄準具(這些我們把它叫做“胡玉海擲彈筒瞄準具”)。[46]
在使用過程中自發產生的此類設計行為,顯然是一種在各個作戰部隊“平行”發生的設計創造。不同的部隊根據自己的實際需要和現實情況,對擲彈筒進行因地制宜的改造,使其更加易用和準確。雖然各個作戰單元的發明創造很難進行統一和普及,但這種自發性的設計卻非常有效實用:
二營擲彈筒排,他們研究出改造自己武器的種種辦法,使得他們在這次測驗時成績很好,八發正中了目標,脫靶只有四發,成為全團最好的紀錄。[47]
結 語
以擲彈筒為例,它在二次設計和“微創新”過程中獲得了戰斗力的提升,不僅在當時是非常可貴的一種自發性設計行為,即便在今天,它也已經成為解放軍部隊中的一種光榮傳統。這種部隊的創造性精神不僅能提升戰斗力,也能提高部隊的主動性和積極性,增加部隊的凝聚力,因此一直得到部隊領導者的肯定和鼓勵:
另外,關于組織領導戰術學習、攻防對刺的技術上,子彈武器上都有好多新的發現與創造,這里不去一一贅述。從上述幾種發明中,證明只要領導上掌握得好,發揚民主精神,提高學習的積極性,是能創造出好多新的東西的。[48]
這種可貴的傳統,可以將其稱之為部隊的“創造性設計傳統”。這種傳統貫穿于解放區軍隊的整個發展歷程,并在艱苦卓絕的抗戰時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生產資料的匱乏,導致了八路軍的設計師們不得不對生產資料采取“一物多用和物盡其用”的設計策略,也迫使他們通過“另物替換”的材料置換方法來創造最適合當時環境的“土”產品。匱乏的環境反而激發了設計中的創造力,由此產生設計類型的多樣化和靈活性。而且,這種帶有“綠色設計”特征的設計方法在今天并不過時,這些設計品都是自下而上發生的、最適合當時環境和條件的選擇,并充分地激發了八路軍的創造力,提升了八路軍的生存能力和戰斗力。
Scarcity and Creation:A Study of the Design Activities of the Eighth Route Army during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HUANG Houshi
Abstract: In order to better develop the Eighth Route Army and support the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various liberated areas, especially the Shan-Gan-Ning Border Region, carried out vigorous large-scale production movements. The Eighth Route Army are the soldiers from the people, and many soldier have rich experience in production and manufacturing. Therefore, they can quickly transform from combating to producing and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designing and producting work. In the environment of the Shan-Gan-Ning Border Region at that time, due to the scarcity of types and quantities of production materials, the designers of the Eighth Route Army had to try their best to tap into the potential of existing production materials, achieving the goals of \"multiple uses of one material\" and \"maximizing the use of materials\". Especially due to the shortage of some metal materials, the designers of the Eighth Route Army used the method of \"substitution\" to create various creative \"local products\". Although these local methods of designing have a certain degree of temporality, they are tailored to meet the basic material needs of the border areas during the difficult times.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scarce environment in the Shan-Gan-Ning Border Region actually stimulated creativity in the design activities of the Eighth Route Army and promoted the diversified development of design types. Moreover, this design method with \"green design\" features is not outdated today. This bottom-up design creation was in line with the social and natural environment of the time, effectively enhancing the survival and combat capabilities of the Eighth Route Army. More importantly, these collective creations that occur from bottom to top not only reflect the \"suitability rule\" in design, but also gradually construct the creative design tradition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s military forces.
Keywords: the period of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ese Aggression; Eighth Route Army; Yan'an; creative design ; maximizing the use of materia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