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蛇共舞

乙巳蛇年來臨，重新喚醒了我們對蛇元素在時尚創意表達上的觀察和審視。蛇的形與紋，似乎擁有某種神奇的包容性，創作者想表達什么，它便隨即變幻出相應的姿態，既展現神秘魅惑，傳遞自然風情，亦可視作智慧勇敢的化身，如此變化莫測的特性，使其成為時尚界經久不衰的創作主角。

去年底過世的傳奇造型師Polly Mellen曾坦陳自己職業生涯中最大的遺憾之一，莫過于在攝影師Richard Avedon拍攝超模Nastassja Kinski與蟒蛇的親密互動時，本應該拿掉她手腕上的配飾，“真希望當時我沒給她戴鐲子。”然而在上世紀80年代初，后期修片技術尚不發達，那只白色的、扭曲著的開口手鐲只能永遠留存在那張經典的“美人與蛇”的照片中，見證不可復制的靈性時刻。

實際上，這張傳世之作是在不經意間的靈光乍現下誕生的：Kinski喜歡蛇，Mellen便為她找來一條貨真價實的活蟒蛇作為道具輔助拍攝。除了那只手鐲，Kinski不著一縷地側躺在鏡頭前，任憑蟒蛇順著雙腿而上，纏住她的身體，把舌頭伸進她耳朵，也正是在那一刻，Avedon按下了快門，拍攝就此完成。

自1981年刊載于VOGUE雜志以來，這張照片在過去四十余年中被反復鑒賞和討論，有人說這是某種人與自然生命力的體現，也有人說這其中包含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欲望投射，而創作團隊均對這些評價不置可否。但我們可以確定的是，這些照片的創意構思并非橫空出世——2023年，當一系列由Yves SaintLaurent在70年代繪制的“抱蛇”插畫出現在拍賣行時，時尚界才驚訝地發現，行業內對靈蛇之美的崇拜，遠比想象中更早一些。

Saint Laurent先生對馬拉喀什的愛眾所周知，但當1966年首次踏上這片紅城古都時，吸引他的不僅是建筑與藝術中的奇幻色彩，更有街頭弄蛇藝人的迷幻絕活，看似神秘而不受控制的蛇，居然能夠跟隨指令溫順、自如地和人類相處，這無法用常理解釋的奇觀著實令Saint Laurent感到震撼。而他在當地購置的第一棟住所，也被命名為Dar el-Hanch，為阿拉伯語中“蛇屋”之意，Saint Laurent更是在餐廳墻面上親手描繪了一條盤旋的彩蛇，正對餐桌上方。自此之后，蛇從某種意義上也成為了貫穿其生活與事業的符號，裝飾在寄給朋友的信件和賀卡上，時裝配飾中的金屬環扣上也精細雕鏤著蛇頭和鱗片的肌理。

如果說Saint Laurent對蛇元素點到為止的運用，更多地是借由其意象來傳遞某種神性與靈性，那么緊隨其后在七八十年代大放異彩的Roberto Gavalli先生，則將它視為一種幸運的眷顧。他曾回憶自己在事業起步之時，蛇的形象持續盤桓在他的眼前和腦海，讓他無法抗拒那種紋理所帶來的獨特魅力。于是嘗試著將蛇紋印花置于皮革、雪紡等材質上，在大量的紋理堆疊之上露出女性性感的腰身、頸背，使之成為第二層肌膚。而這種設計所呈現出的極致野性和華麗風格，也從側面呼應了80年代女性解放運動的浪潮，她們在社會生活中的披荊斬棘，何嘗不是另一種來勢洶洶的攻城略地呢，因而也更需要如Cavalli先生所塑造的蛇紋“鎧甲”，賦予她們走向更廣闊天地的信心和勇氣。

與Cavalli的意式狂野一脈相承，在90年代風頭無兩的Gianni Versace甚至將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妖美杜莎作為其品牌的標志。傳說美杜莎擁有一種危險的魔法，任何凝視她眼睛的人都會瞬間石化，或許Versace正是為這種致命的吸引力而著迷。童年時期的他生活在意大利南部雷焦卡拉布里亞，當地長期受希臘殖民和定居者的文化影響，而兒時與兄弟姐妹在古代遺址間穿梭玩耍時踏過某塊馬賽克地磚留下的斑駁記憶，形成了他對美杜莎頭像的第一印象。而事實也證明，Gianni Versace的設計足以媲美美杜莎傳說中的那種危險的魅惑，大膽肆意的露膚、綁帶與金屬配件勾勒出的情欲美學，乃至裝點于緊身連衣裙上的鋒利別針，都在經年累月中成為了品牌最具標志性的元素。或許神話中的美杜莎是自負的、邪惡的，但在Versace的美學世界中，其倡導和傳遞的那種無所顧忌的張揚的性感，卻幾乎定義了90年代的時裝盛事，為20世紀的時尚演變書寫了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進入新千年，時尚創作也并沒有和蛇的形與色劃清界線。在Tom Ford執掌Gucci，挑逗大眾俱樂部狂歡幻想的年代，由水鉆打造的蛇形裝飾也時常盤繞在女裝造型的腰間，但不得不承認，這幾乎就是蛇類元素在性感命題之下交出的最后的答卷了。隨著大眾對于更簡約、更實用、更街頭化趨勢的追捧和響應，對蛇的詮釋也如同其本身在自然界的蛻變般呈現出越發多元的指向。就比如Gucci后續的創意繼任者們以蛇為出發點打造的不同的風格路徑，Frida Giannini手下的蛇紋大衣與套裝盡顯都市女性的典雅干練，而Alessandro Michele鐘情在裙擺和背后裝飾的“珊瑚蛇”，則展露出其古典文藝的特質，同時呼應了Gucci經典的紅藍條紋配色，成為Michele就職期間最為鮮明的視覺辨識特征。

同一家時裝屋的縱向比較，當然可以讓我們清楚地看到蛇形象在大眾認知和審美上的演變，而橫向的跨品牌對照則更能體現以蛇為主題創作的包容性。如果讓我們選擇一個時間節點來充分證明其在時裝設計上的潛力，那么2016年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時刻。當時的Riccardo Tisci還在致力于為Givenchy延續潮流神話，繼兇惡的羅威納犬印花后，聳立的眼鏡蛇形象赫然出現在2016秋冬男裝系列的針織衫與飛行員外套上，試圖以此開辟嶄新的動物街潮崇拜；與此同時在Valentino 2016春夏高定系列中，彼時還是親密合作伙伴的Maria Grazia Chiuri和Pierpaolo Piccioli找到了蛇的意象在東西方文化中的交匯點，打造出一系列融合了古羅馬女神和拜占庭公主形象的古典造型，模特們均赤裸著雙腳，佩戴AlessandroGaggio和HarumiKlossowska設計的金色蛇形頭飾，其蜿蜒盤旋的光彩仿佛賦予了蛇典雅、莊重、神性的意味，它不再只是彰顯潮流變化的武器，更是一種永恒美感的具象表達。

提及永恒，或許沒有比蛇形元素在珠寶界的源遠流長更具說服力的了。相傳公元前46年埃及艷后到達羅馬城時，城中就掀起了一股螺旋形金蛇手鐲的狂潮。而當下更確鑿的史料也證實，早在高級定制時裝尚未起步的19世紀初，蛇的線條美學已經在珠寶設計中引領了審美風潮。這一切都要歸功于維多利亞女王。1839年，當她決定放棄傳統的訂婚戒指設計，轉而將一枚蛇形戒指戴在手指上時，紅寶石與祖母綠替代了鉆石，勾勒出蛇頭智慧而靈動的造型，而隨之而來的工業革命瞬間擴展了蛇形戒指在社會上的普及度，也理所當然地被各大珠寶世家視作不可錯過的創作素材。

毫無疑問，現代珠寶品牌中與蛇關聯最為緊密的非BVLGARI莫屬。特別是從上世紀40年代起，BVLGARI在珠寶腕表中使用了先鋒的Tubogas工藝，使作品能夠靈活佩戴，同時也可以模擬出蛇的鱗片和皮膚。進入60年代，細節上越發精致的蛇形珠寶作品出現在伊麗莎白·泰勒主演的電影《埃及艷后》中，也被VOGUE傳奇主編Diana Vreeland批注在編輯稿件備忘錄上：“不要忘記蛇……它應該出現在每根手指和手腕上，無處不在。”

Vreeland的這句注解隱含了一個必須要說明的時代背景：1968年，BVLGARI推出了著名的Serpenti Harlequin珠寶腕表，精心雕鏤的貴金屬、拋光寶石與刻面寶石、繽紛鮮艷的彩色琺瑯、橢圓形蛇頭內部隱藏的機芯，這些要素都奠定了日后BVLGARI Serpenti系列腕表的基本格調。而時至今日，BVLGARI也同樣希望將蛇形的創意魅力延展至其他系列中，于是在去年年初，來自希臘的Mary Katrantzou成為了品牌有史以來的首位皮具與配飾創意總監。

雖然BVLGARl的故事發生在意大利，但創始人Sotirio Bulgari確實是地地道道的希臘人，這或許早早暗示了Katrantzou與品牌的緣分。“在希臘文化中，蛇有著深刻的象征意義。在古希臘神話中，它經常與智慧聯系在一起，是預言和知識的象征。此外，蛇代表著轉變和更新。”MaryKatrantzou對蛇的文化指意如數家珍，“對我個人來說，蛇總是喚起一種神秘永恒的感覺。最吸引我的，是它在設計上的多功能性。”

Katrantzou直言，雖然此前在個人品牌的時裝秀上與BVLGARI有過密切合作，但成為品牌創意主導中的一員，打開品牌厚重豐富的歷史檔案時，還是發現了更多新的驚喜，“在探索蛇的主題時，我發現了許多作品以比我們今天常見的更精致和藝術的方式描繪了這個標志性的符號。不同的材料與蛇形設計的結合，創造出了獨特的紋理和視覺效果。”特別是上文提到的Serpenti Harlequin珠寶腕表，啟發她為品牌創作了全新的SerpentiCuore1968手袋，“我努力從這些歷史參考中融入特殊的細節和技術，并將它們與現代制造工藝相結合。這款包是我對第一款Serpenti腕表的當代化的致敬。它的蛇形手柄以蜿蜒的曲線來連結心形的包身結構，濃縮了Serpenti的精髓。”

在Katrantzou看來，為BVLGARI創作皮具與配飾作品，并非是另起爐灶的過程，而是要起到與品牌經典的珠寶作品協同組合、互相映襯的作用。“我的設想是，皮具與配飾作品能夠成為BVLGARI珠寶系列的重要補充，增強和完善珠寶所呈現的整體美學。同時它們又可以是一種文化符號，超越季節性，作為女性生活與精神的延伸。”于是乎，精工細作的蛇形手柄成為貫穿SerpentiCuore1968手袋的亮點。

而在2025春夏時裝秀場，我們也能找到蛇類元素作為點睛之筆的精彩設計。首當其沖的便是由設計團隊聯袂操刀的DriesVan Noten新系列，品牌創始人的謝幕并沒有影響設計風格的走向，大量印花皮革單品的出現依舊能夠讓人看到Van Noten的美學偏好，而那些閃耀著皮革光澤的蛇紋半身裙其實另有玄機一一設計團隊在繡滿單色亮片的面料上施加蛇紋印花，使得視覺上呈現出華麗摩登的效果。

而中國設計師魏東輝的Jacques Wei秀場也同樣閃爍著蛇紋的光彩，作為靜奢風潮下毅然堅持走重工繁復路線的品牌的創始人，他向我們描述了蛇皮元素出現在本季襯衫、半裙和高跟鞋上的緣由：“我想傳遞一種很野性，但又很吸引人的力量感。這種紋理很有侵略性，有些許自我保護的象征，也是一種挑戰傳統審美的嘗試。”在各種動物紋理之中，魏東輝對蛇紋格外青睞有加，“它的紋理細膩且規則，有一種自然的秩序感，以及冷靜與張力的對立美感。這種高能見度卻不凌亂的特質讓我著迷。而它背后的蛻變的象征，也為設計賦予了更多哲學意味。”如他所言，蛇紋所蘊含的煥新、蛻變之意，或許正是我們在歲末年初時最希望給予內心的積極暗示，是時候重新借由一件蛇紋單品，開啟一場自我形象的煥活更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