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國產電視劇的多元化類型版圖中,懸疑劇作為一股洶涌澎湃的潮流,近年來愈發奪目耀眼。隨著《白夜破曉》《宿敵》《太陽星辰》及《我是刑警》等一系列佳作紛紛掀起討論熱潮,國產懸疑劇在2024年歲末再度迎來高潮。實證著國產懸疑劇集的成功絕非偶發孤例,而是持續高熱下的文化現象。懸疑劇集的競相涌現與廣受矚目,也促使這一題材不斷尋求自我突破與革新。憑借“懸疑+”的巧妙融合,于央視電視劇頻道首播,并在優酷視頻、咪咕視頻同步播出的古裝懸疑劇《清明上河圖密碼》,在2024年末懸疑劇云集的激烈競爭中異軍突起,首播最高收視率一舉突破2.6,勇奪全國收視之冠。
電視劇《清明上河圖密碼》的成功并不是偶然,其深厚底蘊可追溯至冶文彪的同名系列小說。原著以《清明上河圖》為藍本,描摹了北宋年間汴京城內的社會風貌和市井生活,憑借高質量的推理情節,積累了龐大的讀者群體。盡管劇版在改編過程中對原著進行了較大的調整與改動,但核心敘事依然以趙不尤一家五口意外卷入梅船大案為切入點,通過展現他們攜手破案的過程,深刻詮釋了捍衛家庭安寧與守護汴梁百姓福祉的主題。
從文本到影像,跨媒介改編雖已蔚然成風,但《清明上河圖密碼》的成功絕非“1+1=2”的機械疊加。“懸疑+”元素的巧妙融入,是其能夠在年末眾多影視作品中脫穎而出的關鍵所在。懸疑與生活流敘事的結合,細膩描繪了市井百姓的日常生活,從小人物視角切入,讓觀眾品味民間百態的酸甜苦辣;懸疑與中國風布景的交融,生動再現了宋代社會的繁盛圖景,以一種歷史在場的方式引領觀眾回溯中華文明,實現了歷史文化的活態傳承。通過多元素的巧妙疊加與深度融合,《清明上河圖密碼》完成了“懸疑+”思維的創新性轉化與發展,既拓寬了懸疑敘事的邊界,又在形式的多樣性中保持了內在邏輯的一致性,彰顯出“統多而為一”的藝術韻味。
懸疑+生活流:市井民生的全景式書寫
作為黏合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的臍帶,“生活流”敘事在現實主義題材電視劇中被嫻熟運用。“生活流”敘事崇尚對現實生活原生狀態的細膩捕捉,擅長從紛繁復雜的真實生活中提煉出矛盾的普遍性,其追求的是一種深深植根于生活邏輯土壤之中的藝術真實。
從表面看,這種普遍適用于現實主義題材創作的敘事手法似乎與以緊張刺激、懸念迭起著稱的懸疑劇集格格不入,但電視劇《清明上河圖密碼》卻巧妙地打破了這一傳統界限,將“生活流”敘事與懸疑元素進行了深度交融。該劇以家庭為單位,開創了一種新穎的“家庭組團、畫卷移動式探案模式”,既以畫卷為橫軸,生動鋪陳出市井生活的點點滴滴,又以家庭為縱軸,深入挖掘出人性矛盾中的普世價值,通過職場與家庭交織的細節描繪,不僅構建了一幅生動的歷史畫卷,更與觀眾建立起跨越千年的情感聯結。
描摹歷史也是描摹當代史。在探討歷史與當代的勾連時,《清明上河圖密碼》監制兼總編劇汪啟楠曾指出:“雖然跨越了千年,你會發現生活的本質沒變,包括生活中悲歡離合這些東西其實都沒變,主角身上所代表的中國老百姓樂觀,還有堅韌面對生活的態度也沒有變,這是我們中國人身上的精神內核。”當《清明上河圖》緩緩鋪展,伴隨千年前繁盛的汴京城景象一同被呈現的還有綿延至今的中國社會市民生活圖景。
以影像為載體,在穿越千年的跨媒介互文中,一場流溯千年的時空對話就此展開。翻開《清明上河圖密碼》,一幅現代職場浮世繪躍然熒屏。劇中,核心人物趙不尤褪去了原著中的皇親國戚光環,成為大理寺的一名貼書小吏,這位宋朝底層的公職人員,在中年之際面臨著身體與生活的雙重挑戰,工作的不順與購置房產的壓力交織成他的人生難題,使其處處妥協,謹小慎微。與趙不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其弟趙墨兒,與原著中目光清潤、純正無邪的翩翩少年形象如出一轍。作為初入職場的小白,他敢于因查案材料而與上司爭執,那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與趙不尤的唯唯諾諾構成了職場生態的兩極。此外,沉著冷靜的溫悅與古靈精怪的趙瓣兒,反傳統、反權威的行事做法,儼然構成了職場生態的另一層敘事即女性職業敘事。在形式主義、官僚主義與權力斗爭的背景下,《清明上河圖密碼》精準描摹出職場眾生相,每一位觀眾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然而,職場浮世繪的映射只是冰山一角,面對困難時堅韌不拔的勇氣才是本劇的核心所在。趙不尤謹小慎微卻未得重用,但他對待工作認真嚴謹的態度,讓他在失業后獲得了開封府左軍巡使顧震的賞識。趙墨兒雖行事沖動,卻也憑借一絲不茍的工作態度,最終為案件偵破立下汗馬功勞。千年前的職場百態與當下的職場境況遙相呼應,使觀眾在觀看過程中自發地與劇中人物完成了一場跨越時空的歷史對話。這種“生活流”的敘事方式,也讓《清明上河圖密碼》少了幾分傳統懸疑劇的喧囂與浮躁,多了幾分生活的理性與溫情。
除了職場,家庭也是“生活流”敘事中無法規避的話題。
談及《清明上河圖密碼》的敘事核心,導演楊帆曾言:“故事核心傳遞的是個人與家庭的關系,是家庭與社會的紐帶,充滿了積極的態度和正面的價值觀。”
近代以來,家庭革命運動以一種激進的姿態,將“家”視為一種外在于個體、可剝離的社會結構,試圖將其從廣泛的社會框架中抽離,遮蔽了家庭作為人生命結構內在組成部分、深深植根于民族歷史文化土壤以及與人類社會發展共生共榮的重要價值。
《清明上河圖密碼》以“家”為敘事起點,雖聚焦于懸疑案件的偵破,卻在家庭合力破解謎團的過程中,最終復歸于“家”這一主題。該劇在追溯家文化內嵌于民族歷史文化肌理的過程中,既體現了對舊中國“家”文化的深刻體認,又透露出對新時代“家”文化建設的深刻啟示,為我們探尋民族現代文明建設的元邏輯提供了寶貴的思考維度。
盡管劇版趙家五口的家庭關系更傾向于一種“擬家庭”的形態,即對傳統家庭結構進行解構,以小人物特別是底層人物的情感聯結為紐帶,重組的一種擬態家庭關系。在劇版《清明上河圖密碼》的改編中,原著里與趙不尤維系著血緣紐帶的角色“趙不棄”,被細膩地抹去,非血緣聯結的“趙墨兒”與“趙瓣兒”卻被審慎地保留了下來。而趙不尤與溫悅之間的夫妻關系,盡管形式上確鑿無疑,但本質上卻如同建立在薄冰之上的“契約”,搖曳生姿卻又危機四伏,透露出一種基礎不穩的微妙與復雜。這種重置后的家庭關系,游走在家庭敘事與非家庭敘事的邊緣地帶,構成了“擬家庭”敘事最為獨特且核心的特征。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這種重組式的家庭關系并非旨在消解傳統家庭關系,而是對現代家庭關系脆弱性的深刻反思。劇中,趙不尤為救妻子舍身入局,溫悅為顧及丈夫安危情愿孤身離去,趙墨兒與趙瓣兒兄妹為了協助哥哥辦案勇往直前,每一步都踏在了對家庭責任與情感的堅定守護之上。一幕幕劇情無不透露出對現代家庭關系中復雜情感與責任擔當的細膩描繪與深刻省思。在《清明上河圖密碼》的敘事脈絡中,個體的成長軌跡與家庭的蛻變之路并行交織,彼此映照。從化解家庭內部的紛紜糾葛,到攜手并肩,共同抵御外界的重重壓力,這一過程不僅是從家庭溫馨的小愛升華至家國情懷的大愛,更是對“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一崇高信念的生動詮釋,揭示了家庭命運與國家命運緊密相連的深刻哲理。
懸疑+中國風:東方美學的歷史回響
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視覺化呈現的直接載體,古裝劇憑借獨特的文化底蘊與視聽美學,在蓬勃發展的影視市場中日益繁盛。隨著《大宋少年志》《清平樂》《夢華錄》等劇集的相繼走紅,近年來,影視圈內涌動著一股對宋文化的熱烈追捧。著名史學家陳寅恪曾言:“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北宋,作為我國封建社會經濟、文化與教育發展最繁榮的時代,其獨特的音樂旋律、建筑風格、服飾風貌等,皆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審美意蘊,構成了古裝劇中備受青睞的人文景觀。這些元素不僅作為故事情節的鋪陳與背景頻繁亮相,更成為審美主體與故事行進載體,賦能影像傳播歷史文化底蘊。
一幅《清明上河圖》展,千年汴京盛世現。《清明上河圖密碼》以北宋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為藍本展開。畫作長528.7厘米、寬24.8厘米,其間人物栩栩如生,共計824位,牲畜60余匹,木船20余只……作為中國古代風俗畫的最高成就,被譽為“中國古代現實主義杰作”。
《清明上河圖》深厚的歷史底蘊與藝術價值,令以其為藍本進行創作的影視作品,具備了天然的文化尋根與時代展望價值。然而,想要還原如此宏大的藝術巨制絕非易事。為了盡可能于歷史的在場中打撈北宋都城的繁盛境況,主創團隊歷時五年走訪、收集、制作,打造了一個介于真實歷史與想象之間的“平行時空”。
為了營造歷史的真實氛圍,主創團隊邀請近30位古建筑專家、非遺傳承人、造船大師、禮儀指導及影視劇服化道領域精英,共同設計、構建,精準復原了北宋都城主城區的屋舍、林木、虹橋、漕運船只及市井攤檔等景象。為了再現宋代服飾的華彩,團隊深入上千件宋代文獻與文物資料,參考了3000余幅古墓壁畫與古畫,精心制作了900余件服飾,且全部采用純手工縫制,力求避免機器縫紉留下的工業痕跡,以還原歷史的真實質感。汴河波光粼粼,十里繁花似錦,虹橋凌空飛架,舟船往來如梭,整個北宋的富庶與繁華在《清明上河圖密碼》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詮釋。
此外,作為宋代城市中別具特色的空間存在,“瓦子”歷來是古裝劇著力描繪的對象,《清明上河圖密碼》亦不例外。據《東京夢華錄》記載,瓦子中常有販賣藥品、衣物、字畫、吃食等攤位,也常有戲曲、小令等演出與活動。為了再現這一獨特的北宋景觀,主創團隊在廣泛查閱文獻資料與古畫的基礎上,與專家反復論證,最終復原了一個占地8000平方米的古代娛樂場所——勾欄瓦舍,并將滾燈舞、血社火、目連戲、打鐵花、皮影戲、眼藥酸、骷髏幻戲、女子相撲等傳統民俗表演融入其中。劇中趙不尤為幫助妻子處理甘亮尸體,而扮演“雙頭精”誤闖《群妖博魅》舞臺,以及發現帽妖線索等事件都發生于瓦子之內,這種將劇情巧妙融入歷史舞臺的手法,使得觀眾在緊隨主角解開謎團的同時,恍若親身穿越,重返那個熙攘繁華的汴京,感受到獨有的時代氣息。
《清明上河圖密碼》不僅是對北宋盛世光景的一次鮮活重構,更蘊含了深厚的民族文化想象。該劇以《清明上河圖》為藍本,并巧妙地將這幅歷史巨制融入劇情的探案脈絡,使之既成為定格北宋市井百態的史詩畫卷,又化作推動情節前行的探案利器,賦予畫作以文化承載者與實用工具的雙重角色,實現了歷史回響與現實映射的交織共鳴,構建了一種戲劇張力十足、局中有局、畫中藏畫的復雜敘事格局。
在開篇梅船消失案中,趙不尤憑借張擇端的畫作捕捉到一艘異樣船只,并循此蛛絲馬跡,逐步揭開了梅船神秘消失的真相;在帽妖案中,趙不尤再次依托畫作重返案發現場,敏銳地發現人為制造帽妖的線索,戳穿帽妖殺人的荒謬傳言。劇集以案件偵破為主線,虛構了張擇端創作《清明上河圖》的完整歷程,盡管這一歷程游離于真實歷史事件之外,卻也絕非全然忽視歷史細節與真實性。相反,劇集充分利用歷史架空的廣闊空間,將可考的歷史元素巧妙融合,諸如李言案背后折射的北宋“黨爭”暗流、梅船案映射的北宋宮廷祥瑞文化、男性佩花風尚所體現的北宋審美趣味,以及北宋與天竺、西域交往頻繁后的外交格局等,從政治博弈、文化風貌、經濟脈動等多個層面,共同勾勒出北宋社會的立體畫卷,展現了一幅綜合性的視覺盛宴。從表象到內核,劇集從呈現物態文化的視覺奇觀向著闡發民族文化精神內核的方向層層深入。這些鐫刻于民族記憶深處的文化符碼,匯聚成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傳遞出民族文化自信與自豪,成為當下古風美學潮流中不可或缺的一環,蘊含著文化尋根的重要意義,引領著觀眾在歷史的長河中探尋民族的根與魂。
相較于傳統古裝懸疑劇慣走的“懸疑+推理”單一敘事路徑,《清明上河圖密碼》對生活流敘事的細膩捕捉與古風美學元素的精妙運用,赫然搭建起了一個別開生面的敘事架構,精準對接了細分化、精致化的觀眾需求,為懸疑劇創作開拓了新的疆域。
未來,懸疑劇在堅守其固有的特色、理念與質量標準的同時,更需懷揣一份深沉的歷史使命感,主動迎接網絡時代觀眾需求多元化所帶來的挑戰。面對觀眾口味日益多樣化的現實,懸疑劇應當勇于探索,力求在廣泛喜好之間找到一個恰當的平衡點,不斷精進劇集質量。同時,借助技術創新與藝術融合的力量,共同驅動懸疑劇實現“破局”發展,從而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保持優勢地位。
作者
邵仁焱,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2022級文藝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