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七年,“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這一概念在歌德的日記中首次出現,用來形容一個文學自由交流傳播的新時代樣貌:“民族文學在現代算不了很大的一回事, 世界文學的時代已快來臨了?!贝撕笏环g成不同語種,在世界各地傳播。而一八四八年《共產黨宣言》也是這一“世界文學”圖景中獨特的組成部分。馬克思和恩格斯把“世界文學”與“世界市場”的概念聯系在了一起,將它定義為“民族文學的總和”。宣言稱:“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得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p>
這種模糊了文學的審美特征,基于社會和經濟發展規律來界定文學樣貌的做法,恰好滿足了一九一七年以后蘇維埃新政權的內在需求。蘇聯成立前后,建設者們急于尋求世界范圍的認可,無論是弗拉基米爾·塔特林的建筑方案“第三國際紀念碑”(一九二〇),還是維爾托夫拍攝的宣傳片《在世界六分之一的土地上》(一九二六),都透露出這種焦慮。在這樣的背景下,“世界文學”仿佛一艘遠處駛來的航船,被早期的建設者們賦予了各種意涵。
最先對“世界文學”方案表現出興趣的蘇聯人,應該是作家高爾基。一九一八年夏天之前,高爾基曾經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用于組織科學啟蒙與社會文學的機構,如“積極科學發展與傳播自由協會”“文化與自由”“社會教育聯盟”“藝術活動同盟”等,這些實踐活動從不同程度影響了他,使他產生了為人民大眾出版外國文學作品的想法。不過,策劃出版“世界文學”叢書也并不是高爾基的首創,在他之前,作家德米特里·梅列日科夫斯基和瓦列里·勃留索夫也都曾為世界文學系列叢書的出版奔波過,只是由于當時的條件所限,最終未能成形。
高爾基的想法很快得到蘇聯文化部門領導人的回應,盡管事實上,高爾基并不懂得俄語之外的任何外語。盧那察爾斯基的回憶錄記載,一九一八年八月,他曾經就成立出版社的相關事宜,與高爾基進行了幾次談話。高爾基當時已經是一位著名的作家,是蘇聯政權渴望團結的對象;并且,出版業務也是政治宣傳工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六年之后,盧那察爾斯基寫下這樣的文字:“我還記得我和梁贊諾夫去找高爾基時誠惶誠恐的心情,我們希望通過世界文學出版社,架設一條從黨通往他那里的橋梁。要知道,所有人都想在黨外保護這位優秀的作家……”
當年八月二十日,高爾基與蘇聯共產黨內的幾位負責人簽署了成立“世界文學”出版社的合同。出版社一開始的計劃是挑選一批十八至二十世紀初的外國文學作品翻譯成俄文,并添加上“前言、注釋和插圖”,與此同時,也會出版一些同時期俄羅斯作家的作品。這份合同授權高爾基與教育人民委員會簽署創辦出版社的協議,并規定了該出版社將會由蘇聯政府通過教育人民委員會撥款。教育人民委員會在出版社的實際運行中所起的監管作用不言而喻;但從高爾基方面來看,他也并非完全被動。當時的一些資料就顯示出,高爾基創辦出版社既滿足了他啟蒙民智的個人愛好,也有他審時度勢的考慮。一九一九年,他在給國家出版社的負責人В. В. 沃羅夫斯基的信中寫道:“近期我們將準備好由英語、德語和法語印制的計劃,我們會把這些計劃分發到所有的國家:德國、法國、美國、意大利、英國、北歐等等。您也看得出,這是一項宏大的任務,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人完成過它,在歐洲沒有任何一個人這么做過。政府應當竭盡全力促成這項事業,因為目前來說—它是可以實現的最偉大的文化事業?!?/p>
利用國外的文化資源來增強自身的文化實力,這樣的做法自然并不罕見。在帕斯卡爾·卡薩諾瓦的研究中,歌德當年提出“世界文學”概念,也恰好與高爾基有過類似的心路歷程。相比于法國、英國等國家,十九世紀的德國在很長一段時間處于寂寂無聞的地位。浪漫主義時期的德國知識分子都擁有一個共同的使命:將德語變成“世界交流”的首選工具,并使之成為一種文學語言。在和??寺恼勗捴?,歌德指出,未來德國人可以從德語譯文中欣賞其他語種的最優秀著作,而不需要花時間學習這些語言。這種龐大的翻譯計劃一旦實現,德語便可以成為新的世界性的語言或文學語言。新誕生的蘇聯政權也亟待一場文化的“奪權”。盡管十九世紀帝俄時期的文學遺產足以令蘇聯占據語言的優勢地位,但那畢竟是舊制度的產物,通過高爾基的這一計劃,蘇聯要展示自身的國際視野就有了更多話語權。高爾基在出版社發行的書籍目錄的序言中,也強調了這一點:通過“世界文學”叢書的出版,蘇聯文化可以在統一全世界文化進程中起到關鍵性組織作用。
根據最初的計劃,出版社劃分出“東方部”“西方部”和“詩歌部”,依照書籍內容的難易程度,所出版的書目又分成了基礎系列、“人民叢書”系列和“新外國文學”系列。顧名思義,基礎系列出版的是一些內容較為淺顯的、帶有注解的書籍,書中配有關于內容和歷史背景的附注,面向的是基礎層次的讀者;“人民叢書”面向最廣泛的閱讀群體,對于那些剛學會閱讀的讀者們來說,這部分的作品將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典范;“新外國文學”系列重在推出當代外國文學作品,并在一九二二年增設了《當代西方》和《東方》兩種雜志。這些出版物所具有的教育意義,首先體現在了外國文學文本的“附加物”上—無論哪種圖書,都必須附加一套程式化的文本,如序言、前言、后記、附注、注釋等,編者對文本的解讀首先是從蘇聯的意識形態出發的,因此,所有的附加文本都不可避免地具有這種政治色彩。將思想政治教育納入到藝術文本,體現了國家層面的良苦用心:出版人為代表的宣傳機關不僅規定了人民應該“讀什么”,還指出了應當“怎樣讀”,如何辯證地接受書里的內容。
世界文學出版社一共存在了六年(事實上,最活躍的時期是前三年),根據人民教育委員會的要求,一九二四年,該出版社合并到了國家出版社列寧格勒分社。由高爾基等人制訂的宏大計劃,直到今天也沒有完成(在一九一九年的出版目錄上,曾列出了一千二百位作者和眾多作品)。在該出版社發行的二百二十本書中,最主要的是“西方部”的作品,包括阿納托爾·法朗士、羅曼·羅蘭等法國和英國作家的作品;東方作家的作品只占了七本,包括土耳其、日本、中國、波斯等國作家?!叭嗣駞矔毕盗杏媱澇霭嫖迩ХN,最終發行了五十種單行本,包括居伊·德·莫泊桑、奧克塔夫·米爾博、維森特·伊巴涅斯的選集,席勒的戲劇等。所有出版的世界文學作品中,最受歡迎的當然是那些情節引人入勝的小說,如杰克·倫敦的作品。
高爾基的世界文學出版實踐雖然只有幾年的時間,卻吸引了當時最重要的一批作家,如勃洛克、古米廖夫、楚科夫斯基等參與編輯工作,并且在出版歷史上第一次成立了文藝翻譯工作室。出版社合并之后,外國文學作品的出版工作也沒有停止,譬如從前的基礎系列叢書編纂工作,后來由Academia 出版社(學術界出版社)接替。這家成立于一九二一年的出版社(一九三七年并入國家文藝出版社)同樣以出版文藝作品為宗旨,曾推出過“世界文學寶庫”和“世界文學經典”系列叢書。
由于高爾基和其他出版人十分強調叢書的普及,要求每本書都要價格低廉,這些書很快覆蓋了整個蘇聯的各個階層,對于世界文學教育的普及可以說功不可沒。蘇聯普通讀者在接受文學滋養的同時,也受到了深刻的思想教育。我國學者黃嘉德曾根據一九五三年蘇聯對外文化協會的雙月刊Voks 上發表的介紹英國文學在蘇聯的文章,考察了世界文學在蘇聯的發展。十月革命以后英國文學在蘇聯的譯介,也體現了“思想性”對民眾的感染作用。“在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里,蘇聯人民看到英國人民的崇高思想,看到他們為維護人類權利而對封建專制制度進行的斗爭……”“在蘇聯讀者心中,莎士比亞是一個偉大的現實主義者,他暴露蒙昧主義和專制制度,他歌頌人類為爭取進步和正義的英勇斗爭……”可以說,在二十至三十年代的世界文學普及運動中,站在全人類高度的批判現實主義視角是解讀所有作品的進入路徑,思想斗爭的意義超越了對藝術成就的探討,而文學作品本身最精華的部分,即作品的“文學性”部分被忽略了。
除了圖書的出版,這一時間段“世界文學”運動還掀起了對外國文學的研究熱潮。其中影響最大的是一九三二年創辦的高爾基文學研究所(后更名為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這個綜合科研、教學、展覽、檔案收集工作的研究所不僅承擔了研究高爾基生平和創作的任務,而且在古今各國文學的研究、文學干部的培養、高等和中等學校文學的教學、世界文學名著的普及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一定程度上來說,我們國家的魯迅文學院便借鑒了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的建制。另外,一九三五年,在普希金之家成立了由維克多·日爾蒙斯基領導的研究小組,主要研究不同國別、區域文學之間的相互影響關系—這曾是世界比較文學學科發展的重要一環。日爾蒙斯基等學者能夠走在世界文學關系研究的前列,足見這一時期蘇聯總體文化環境的“國際化”。不過,研究小組后來經歷了改革重組,并入了西方文學部。一九四九年,由于與“國際主義”的斗爭,該機構最終解散。
有種觀點認為,高爾基創辦的世界文學出版社在一九二四年被合并,就已經標志著“世界文學”在蘇聯的地位開始出現轉折。但從蘇聯在這一時期的對外舉措和報刊宣傳來看,對于“世界文學”的討論并沒有終結,反而頻頻出現在官方報紙的顯要位置。一九一八至一九一九年間,“世界文學”這一表述在《真理報》和《文學報》上出現的頻率很低,并且大部分情況下指的是過去時代的文學遺產。而在三十年代,這一情形發生了急劇的改變。從一九三二年到一九三五年,“世界文學”在兩份主流報紙上出現的次數非常多,其中《文學報》在一九三四年達到頂峰,一共出現了一百一十次左右,而《真理報》在三十年代初和一九三四年最多提及“世界文學”,一九三四年這一年提到了三十六次。造成這一現象的直接原因,是當年舉辦的第一次全蘇作家大會。
不同于任何一次全國范圍的文化會議, 這次代表大會的一個突出的特點在于其“國際性”:出席會議的除了全蘇各民族的五百九十七位代表,還有四十三位其他國家的作家參加,他們本身進行左翼創作,或者對社會主義建設充滿同情,如法國作家路易·阿拉貢,德國作家奧斯卡·瑪利亞·格拉夫等,其中也包括中國作家胡蘭畦。將蘇聯作家大會辦成“世界作家大會”,主要是高爾基的提議,不得不提的是,會議期間產生的另一個宏偉規劃也和他有關:當時廣泛流傳著這樣一種提案——在歐洲舉辦由蘇聯支持的作家大會。這個方案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四日誕生在高爾基的別墅,與會的外國作家同蘇聯的領導人正是在那里舉行了會面。所有這些都似乎在釋放一種信號:“世界文學”正悄悄地由國內文化政策轉向了外交方略,為蘇聯贏得國際地位貢獻力量。
在這次影響深遠的會議上,有不少報告和發言認為,當代蘇聯文學就是“世界文學”的代表。在與會者們看來,無產階級的文學除了在思想觀念上具有優越性,在藝術探索方面也在努力破除西方“現代派”在藝術形式上的痼疾。一些報告對以蘇聯進步作家為代表的無產階級文學先進梯隊表示熱烈歡迎,并表示將積極參加世界社會主義文學論壇,同來自非洲、澳大利亞、南美的代表們握手。幾乎所有發言者都認為,社會主義文學是未來文學的發展方向,而當代蘇聯作家的任務便是創作可以獲得全世界認可的文藝作品。
所有報告中與“世界文學”議題直接相關的,是卡爾·拉狄克的報告《當代世界文學與無產階級藝術的任務》。他指出,正是由于無產階級文學的出現,世界資本主義文學終結了其壟斷地位。在他看來,未來新文學的中心,分別為蘇聯、美國、法國、德國、日本,而“世界社會主義文學”就是新的“世界文學”。在這次報告中,狄拉克旗幟鮮明地提出,“世界文學”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也應當服務于這一思想。
“世界文學”在蘇聯發生的這種變化,實質上暗合了國際局勢的走向。三十年代,希特勒領導的法西斯勢力在歐洲日益崛起,使得世界政治力量日益分化為“左”和“右”兩種方向。一九三七年巴黎世博會期間,蘇聯場館矗立的“工人和集體農莊女莊員”雕塑高達24.5 米,引得參觀者駐足觀望,而在夏佑宮步行道的另一側恰好是德國館,象征納粹勢力的十字標志和納粹鷹雕塑正好與其形成了對峙,似乎在印證這種國際格局劃分。
這一時期,蘇聯以反對法西斯為背景,在歐洲的外交取得了節節勝利,而以左翼進步文學為代表的“世界文學”,是對外宣傳的有力武器。憑借在國際活動中的積極發聲,蘇聯的不少文藝團體在這一階段同歐洲各國以及美國的文藝界人士建立起了同盟。表現在文學出版方面,除了上面提到的世界文學書籍出版活動,還有一些與世界文學相關的期刊出版,其中最重要的文學刊物有三種—《外國文學學報》(一九二八至一九三〇)、《世界革命文學》(一九三一至一九三二),以及《國際文學》(一九三三至一九四三)。其中,《外國文學學報》是革命文學國際處的主要出版機構,該處與共產國際有直接聯系。學報的任務是“向蘇聯最廣泛的大眾讀者介紹西方和東方優秀的當代文學作品”?!妒澜绺锩膶W》雜志隸屬于國際無產階級作家協會(后改組為國際革命文獻局),在簡介中有這樣的文字:“全蘇聯唯一一份全方位介紹西方和東方文化生活的雜志,主要刊載世界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文學與藝術作品?!倍秶H文學》雜志上除了刊發蘇聯及國外革命的無產階級作家的作品,還會發表那些左翼資產階級外國作家描寫資本主義世界現實的作品??梢哉f,每一篇被刊發的作品都與世界局勢的兩極化不無關系,都攜帶著進步階級革命的火種。
除了第一次蘇聯作家代表大會,三十年代的許多國際文化活動上也都有蘇聯代表的身影。盡管自共產國際成立以后,在國際社會公共事務上發聲已經成為蘇聯的傳統,但“文化”從來沒有像這一階段這樣,成為蘇聯代表的“利器”。一九三〇年,在哈里科夫舉辦了第二次國際革命作家代表大會,會上重組了國際革命作家聯盟;一九三二年,蘇聯代表參加了在阿姆斯特丹舉辦的世界反戰代表大會;一九三五年,蘇聯積極組織并參與巴黎舉辦的國際文化人士與作家國際代表大會,該會議的主要議題正是“世界文學”;一九三六年,在蘇聯的利沃夫舉辦了文化界反法西斯代表大會;等等。
總之,與蘇聯國內三十年代日漸龐大的極權主義背道而馳,蘇聯的文化代表們把“世界文學”的口號帶到了國際世界的各種場合,他們為蘇聯文學獲得國際地位奔走呼吁,也一步步塑造“世界左翼文學中心”的形象。如火如荼的“世界左翼文學運動”一直持續到三十年代末期才日漸式微,“二戰”爆發,“反法西斯戰爭”成為蘇聯全國上下的新主題。
從二十年代初期的世界文學出版和研究計劃,到三十年代籌劃世界左翼文學運動,蘇聯的早期建設者們完成了一段蔚為壯觀的“世界文學”之旅。在這段旅程中,文學本身的審美特性退居次要地位,而其訓誡和道德教化功能則被征用,發揮著啟蒙民眾、團結盟友的作用。今天,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依然存在,該所隸屬于俄羅斯科學院,依然是俄羅斯國內研究世界文學的最重要科研機構,其下屬的出版社也在源源不斷地編選著最新的世界文學作品,不過那個文學與國家命運密切相關、文學出版被賦予更多使命的時代已經漸漸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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