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驛

古城西門停車場不大，地面用石塊鋪砌，車走在上面，輪胎碾壓石板發出堅硬的咯嘣聲，車身也像小船一樣左搖右晃。他看到她抬手緊緊抓住車窗上方的抓手，說了一句：“到了。”

停車，熄火，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他下車后，先是兩手上舉伸了一個懶腰，然后抬腳推了一下車門。車門有些沉重，他用力過猛，嘭的一聲巨響，嚇她一跳。她看他一眼，抬手輕輕叩上車門，那力度不輕不重，就好像她的神情，溫和從容。

他是山東人，典型的犟驢脾氣，也許算不上是個好丈夫，但絕對是個好父親。遠在新加坡留學的女兒在視頻里對他說：“過節了你倆不出去玩玩呀？”他說：“你不在家，有啥好玩的呀！”女兒說：“你倆隨便去個地方唄，只要看到你倆在外地旅游，我就開心，心里就踏實。”于是他用心做了一番攻略。他想去一座古城賞月。山西的平遙古城，高鐵三個多小時便可抵達，只是那里每逢假期就人滿為患；云南的麗江古城，那可是邂逅艷遇的浪漫之地，但他這把年紀了，青春已過，激情已不復存在；還有安徽的徽州古城、四川的閬中古城、湖南的鳳凰古城……后來，他靈光一閃，腦際突然蹦出一個地方：雞鳴驛！

他曾幾次開車去大同，從高速指示牌上看到“雞鳴驛”這么一個名稱，接著再看到一座叫雞鳴山的孤山，心里不知為什么，總有一種凄涼悲傷的感覺。他懷疑自己前世是位征戰四方的將軍，曾駐軍于此。他還想象曾有一位癡情女子在此為他苦苦守候。其實他還是蠻俠骨柔腸的。他那時就在心里想，以后一定專程來此拜訪。

“我愛你，你養狗莫養雞，狗叫一聲我來了，雞叫三遍要分離。”

這句民歌突然涌入他腦海，讓他忍不住從心底泛起一陣暗笑，但表面卻一本正經，看著她說：“曾經有一份真摯的愛情擺在我面前，但我沒有珍惜，等到失去了我才后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上天可以給我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前加一個期限的話，我希望是：一萬年！”

她先是用揶揄的眼神看他，后來終于忍俊不禁。他指著古城西門說：“這就是周星馳跟紫霞仙子拍《大話西游》的地方。”她說：“不像呀？”他說：“現在的城墻重新裝修過了。”他又指著城北那座山頭說，“你看雞鳴山，遠看不高，近看可不矮呢。”

夕陽西下，近在咫尺的雞鳴山愈發顯得偉岸挺拔。

古城售票亭的窗口還開著。他前去買票。好心的售票員告訴他，入住古城客棧，可享受半價優惠。他問多少錢一晚，售票員給他一個電話，打過去，對方說兩人大床間最低388元。他念叨著“民宿怎么還這么貴啊”便掛了。他沒有買票，折身返回車旁，對她說，明早再進吧。

她嗯了一聲，問支帳篷還是在車里？

他看了看四周，東面是古城，北面是村莊，西面和南面是荒草野地，不遠處有一片玉米地，落日的余暉灑在玉米穗上，黃澄澄的跟鍍了金箔一樣。有山風吹過，長刀似的玉米葉子發出刷啦刷啦的聲響，他果斷地說，住賓館。

以他多年走南闖北的經商經驗，他判定景區售票員推薦的賓館是有利益捆綁的，不如從網上預訂劃算。果然，他從網上搜到一家民宿，名字也不錯，叫驛城小棧，價格也便宜，大床房才158元。他沒有任何猶豫，立馬支付。接著，他便收到預訂成功的手機短信，沒過兩分鐘，驛城小棧的店主打來電話，問他現在哪，大約幾點到，是否需要為他準備晚飯。這服務令他心生溫暖。因為對店主有了好感，說話也就不再設防。他對店主說，自己是開車來的，能不能把車也開進古城里去。店主說6點以后可以開進來。他說還有門票半價優惠的事，麻煩店主跟售票員打個電話。店主在電話里略顯猶豫，對他說：“馬上就到6點了，6點就下班了，6點以后你開車進來，把車停在我家客店門口就行。”他一下明白了，連聲說謝謝，像簽下一份大單，心情頓時變得無比暢快。他像個孩子似的沖她開心地笑著，說再等幾分鐘就直接開車進去，今晚咱倆好好喝一杯。

她臉上也現出了輕松愜意的表情，看他的眼神竟也有了崇拜的意味，這讓他找到了某種久違的感覺。這本來不算什么，小確幸而已，完全不必在意，但此情此景，卻又是何等的與眾不同，他有種莫名其妙的預感，此行可能是宿命安排。

驛城小棧店主果然守信，挪開自家一輛面包車，為他騰出了門前車位。兩人取下行李，跟在店主身后。驛城小棧門面不大，臨街三間房既是餐廳，又當前堂接待客人。進門的右手有個吧臺，擺放著一臺電腦，店主親自操作，為兩人辦理入住手續。店主對他說：“把你兩人的身份證給我。”他摸了一下上衣口袋，說：“我身份證在車上，跟駕駛證在一起呢。”店主看向他身后，“你帶了嗎？”她早已把身份證備好。店主接過她的身份證，低頭認真地看看上面的照片，又抬頭看她，然后對身份證進行掃描，又讓她站在吧臺前對著攝像頭拍照。他在心里想，農家院而已，搞得跟正規賓館一樣。店主好像會讀心術，對他解釋說：“現在要求嚴，所有入住人員都要登記身份證，麻煩你去車上取一下吧。”店主一臉微笑地看著他，他沒有理由拒絕。他走出去，一會兒回來了，一進門就向店主道歉說：“我記得夾在駕駛證里了，可是沒有，你看駕駛證行嗎？”說著他把駕駛證遞給店主。店主接過去，說：“你記得身份證號碼也行。”他說：“駕駛證上面有。”店主嘴里念著他的身份證號碼，一根手指頭，準確地說是食指，雞啄米一樣，每念一個數就敲一下鍵盤，好不容易敲完數字，又問他地址。未等他開口，她從旁說：“跟我身份證一個地址。”他在心里一下就笑了。他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店主，店主嘴角扯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把駕駛證還給他說：“可以了。”

店主見的人多了。他在心里想，是不是夫妻，店主搭眼一看就能知道。但店主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比如他和她。否則店主不會執意看他的身份證。這是一種什么心理？善意？惡意？好奇心？或者是例行公事？

店主在前頭帶路，領著他倆穿過餐廳廚房，進到院里。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方四合院。正北是五間套房，當然是店主家人居住。東西各四間廂房是客房。店主打開西廂房的第二間房門，說：“就剩這一間了，現在還有老客戶打電話訂房呢。”

他推門進去，開燈，里面只有一張大床，床頭兩邊各有一個木柜，除了墻上掛著一個電視，別無其他，連張寫字桌都沒有。他伸手抓起床單，放在鼻前嗅一嗅，有股太陽的味道。

店主說：“放心吧，我們一天一換。”

他說：“就這樣吧，你給我們炒幾樣當地的特色菜，送到房間來。”

店主說：“我們當地有名的菜有山蘑燉土雞、啤酒燉鯉魚，還有排骨燉山豆角。”

他頗為詫異地問：“你們這里有魚？哪里來的魚？”

店主說：“我們這里有洋河啊，就在雞鳴山下。這里的土雞和洋河鯉魚，還有山豆角，可是當地有名的三吃呢。”

他想了想：“那就啤酒燉鯉魚和排骨燉山豆角吧。”

店主說：“來雞鳴山了，不吃山蘑燉土雞？”

他說：“這里是雞鳴山，吃了雞就聽不到打鳴聲了，不能吃雞！”

店主先是一怔，接著忍不住呵呵笑：“我打小到大從沒聽到有人這樣說過呢。”

他也跟著笑，邊笑邊說：“我也是開個玩笑，這雞鳴山肯定是雞多，否則就不叫雞鳴山了是吧？雞叫三遍就出發，這也是郵差趕路的信號，否則也就不叫雞鳴驛了。”

店主連連點頭，沖他豎起大拇指：“一看您就是有學問的人，文化人，了不得！”

他連連擺擺手：“哪里哪里，我也是顧名思義信口開河。”

店主愈發恭卑，說：“您先歇著，我這就去給您燉魚！”

打發走店主，他回身關上房門，發現她正坐在床頭身倚棉被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臉上現出一副帶笑不笑的樣子。他知道，她這是在心里正偷笑呢。他兀自笑了，向她解釋：“我屬雞，來這里不能吃雞。”說完這話，他突然又想起那句“我愛你，你養狗莫養雞，狗叫一聲我來了，雞叫三遍要分離”。

他說，我好久沒有聽到雞鳴聲了。說完一個后仰躺下，很是夸張地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接著便光速（她認為比光速還快）進入了深度睡眠。他發出的鼾聲，像農村老家父母養的那頭豬。她有時喊他二師兄，而他則稱她嫦娥姐姐。她拿過枕頭塞到他頭下，鼾聲立馬變成了深長的呼吸，胸脯就像暖陽下的大海微波起伏，均勻，有力。他的兩條腿在床沿上耷拉著，兩腳離地若即若離。她搬不動他，只能扯過被子蓋住他的上身。塞外早晚溫差大，屋內已寒氣襲人。

她去了前堂。店主告訴她，千燉豆腐萬燉魚，還要等半小時。

回到客房，她給女兒發了條微信：我和你爸到雞鳴驛古城來了。

女兒秒回：么么噠！后面是一個開心的表情。

未及回復，女兒的視頻便打了過來。女兒在視頻里喊：媽媽！

她應：哎！

女兒：媽媽！媽媽！

她：哎！哎！

女兒：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她連聲應：哎哎哎哎哎哎哎！

女兒已滿十八歲，還像小時候一樣黏她。說起女兒的黏人勁，她說她是浣熊托生的。她除了睡覺，醒來只讓她抱，爸爸抱都不行，一抱就哭，外人就更甭說了。洗衣做飯上廁所出門購物，都要抱著她方可。有一天，她爸在家，趁她睡著了，她去了一趟超市。出門時，她便感覺走路有些別扭，身子老是往一邊飄，等她走出小區來到大街上，身子飄得愈發厲害，她感覺自己不會走路了。她無助地環顧四周，看到路口有個西瓜攤，便過去買了一個西瓜抱在懷里，這才恢復正常……

女兒這么粘人，她以為女兒這輩子都不可能離家太遠，但她沒想到，人家一猛子就扎到國外去了……

女兒：媽，我爸呢？

她：睡著了。

她點一下視頻，把手機鏡頭朝向他。

女兒在微信里喊了一聲：爸！

哎！他一個激靈就醒了……

他剛才好像回到了老家，路上堵車，下高速時已是深夜。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先在縣城最好的榮峰大酒店住下，而是直接開車回到了那個叫龍廷的小山村。他把車停在村口，一個人走在狹窄的村街上，四周靜悄悄，偶爾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叫。遠遠地，他看見前面有一團火光閃耀，那是他家老宅，三間石頭砌墻草房，院子四敞大開沒有圍擋，那閃耀的光亮愈來愈近。光影里，坐著一個老人，凌亂的頭毛蓋著臉頰，她不緊不慢地往爐灶里續著干樹枝，那是用黃泥巴糊的豬嘴爐，三條腿支在地上，上面坐著一個黑乎乎的水壺，發出蚊蟲般的哼叫。映著飄忽不定的火苗，老人的面頰忽明忽暗，漸漸顯出熟悉的輪廓……是娘！

娘！未等他開口，眼淚先刷一下溢出了眼眶。

娘好像聽到了他的叫聲，本能地答應一聲，抬頭看向他……

他一個激靈就醒了。

女兒：爸，你們吃飯了嗎？

他抬手抹一抹兩眼，往床頭柜上望了望。她從旁說，飯菜還要等半小時。他看向她的手機：“你們那里能吃上月餅嗎？”

女兒：“能！新加坡大多是華人，都喜歡互送月餅交流感情。我同學送我月餅，我都吃不完呢。”

他嘆一口氣：“你不在家，我都不想吃月餅……”

那天，他和她送走女兒從機場回來，她去超市僅買了兩個小甜瓜。吃的時候，她咬一口就放下了，說：“閨女不在家，我們吃水果！”說完，眼圈紅紅的，扭臉去沙發上坐著抹開眼淚了。

晚上，她也不給他做飯了。她說：“閨女不在家，吃碗面就行了……”

女兒：“別呀！你們該吃吃，甭考慮我！”

他說：“我們不愛吃這東西，忒甜，又膩！”

女兒冰雪聰明，立馬岔開這個話題：“我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我的英文演講得了第一名，獲得了推薦入讀國立大學的資格！”

他一下坐直身子：“啊？真的嗎？”

她也大為驚喜，忙把手機屏幕轉向自己：“這是真的嗎，閨女？”

女兒：“我騙你們干嘛？我是你們親生的嗎？”

他和她連聲點頭如搗蒜：“信信信，這可太好了！閨女你真是太棒了！”

那年，他和她去學校陪女兒上最后一天課。那天，女兒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每上完一節課，心情便平添一份沉重。原先的課間十分鐘，她跟同學們有說有笑的，那天，她趴在課桌上，竟然睡著了，上課鈴響也沒有聽到。同學們以為她身體不舒服，也沒人叫她。老師走到她身邊，輕輕地推了推她。她醒了，兩眼紅紅的，分明在夢里哭了。老師在她的頭上輕輕摩了摩，走上講臺開始上課。

下午的最后一節課，班主任趙老師來了，當老趙向全班宣布她從下周一出國留學的消息后，同學們都大吃一驚。他們都以為她下學期才出國留學的。趙老師對她說：“你留學以后，每個學期的期中考試和期末考試的成績，都要告訴我。你是咱們學校的優秀生，相信你無論走到哪里都是優秀的……”說到這里，趙老師的眼圈也紅了，聲音有些哽咽了……

放學了，從教室到學校門口，同學們團團圍在她身邊，這個說：“班長，你可要常回來看我們啊！”那個說：“班長，你回來時我請你吃飯。”

她只是點頭，眼淚嘩嘩地流……

她的幾位老師，都舍不得她。趙老師對她媽媽說，這孩子非常優秀，我們都舍不得她，你們好好培養她，她將來一定不會差的！

她回到家里，一人占一個沙發，一開始只是默默流淚，后來就哭出聲來了。她一哭，她媽眼窩淺，也陪著哭，這一大一小，哭得嗚嗚的，搞得他這個當爸的，后來也哭了……

“你沒有北京戶口，要么回原籍，要么出國留學，二者只能選其一，你別無選擇。”他和她最后遵從女兒的心愿，送她赴新加坡留學。

一晃三年過去了。

他和她跟女兒聊了半個小時，直到店主送來燉魚才結束。他喜歡喝啤酒。她能陪他喝一杯，僅限一杯，多了不喝，任誰勸都不再喝。他從不強迫她。他喜歡她的這種個性。

他這樣形容她：初見疑似“冰山美人”，可能是因為不熟。初見她時有點小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才見識到了“冰山美人”的真面目。外冷心熱不足以形容，其實更應該說是：貌美如花、笑靨如花、心有蓮花的“三花”妹妹。

他說她是月宮里的嫦娥轉世，所以才帶她來古城賞月。

對此，她只是淡然一笑，說：“你又喝多了。”

他帶她出去，登上古城墻。在塞外這個靜謐的夜里，古城樓像是一條夜航船，無聲地漂泊在時間無涯的河流里；當月亮升到古城樓上方時，古城樓又像是一個巨大的元寶，在茫茫太空散發出神秘的清冷輝光。

他帶她沿著古城墻走了一圈。他對她說：“咱們明天不爬山了，早回吧，以后就忙起來了。”她從來都是依從他的。

一夜無夢。后來他被一陣高亢嘹亮的雞鳴聲叫醒了。他驚喜地坐起身，推醒她：“我聽到公雞打鳴了！”

她揉揉兩眼，坐起身，伸手摸過床頭柜上的手機，一臉神秘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