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月光

對于月光，我一直懷有某種難以言表的美好情愫。在我心里，月光是人間圣潔的天使，不管生活是苦是甜，或者碰到什么困難挫折，月光是最好的愈療師。

第一次發現月光的美是20世紀80年代初我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金秋十月的某一天晚上，我們正在上晚自習，突然沒電了。此時離下晚自習還早，班主任說最遲一刻鐘就能恢復照明，讓我們到教室外等待。我們一幫同學陸續來到操場上，此時明月當空，乳白色的光華灑在操場上，灑在周圍的樹上房子上，月影婆娑，嫻靜安詳。我們的闖入為靜謐的畫面增添了靈動的氣息。初秋的夜晚，操場的草坪上沾了一點霧氣，不能像往常一樣坐下來，我們一群同學便站著說話。我一邊和同學說話，一邊放眼遠眺以緩解眼睛疲勞。突然，一處夢幻般的景色深深地吸引了我！月色下，只見離縣城不遠處的南門嶺半山腰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氣中，山頂若隱若現。那霧氣像一層薄紗，輕輕地覆蓋在山巒上，而且不斷地漂移變幻著，給山巒增添了幾分神秘的韻味。山峰的輪廓在霧氣中變得朦朧，仿佛仙境一般。我被震撼到了，第一次有了強烈的寫詩的沖動，雖然之前從來沒有接觸過詩歌作品，可詩情畫意在胸中欲噴薄而出。當晚，我也確實是第一次寫下了一首詩，可惜年代久遠沒有保存下來。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我腦海里一直在推敲詩歌用詞，苦思冥想怎樣才能營造詩歌的意境美。在我有限的認知里，詩是美的文學體裁，應該用它來記錄美好的事物。

事實上，在更小的時候，我就喜愛月光，對它充滿了好奇。那是鄉村夏夜的月光。每到有月光的晚上，我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藏貓貓游戲。月華如水，照亮了黑暗，給我們帶來踏實與安全感。多少個月夜，鄉村里留下我們童年快樂的歡笑。當時沒有電燈，在有月光的夏夜，左鄰右舍的鄰居會拿上小板凳在某個人家的院子里坐在一起，一邊扇著風，一邊聊天消暑，就像明代劉基詩中描寫的情景：“凱風扇朱夏，草木生清涼。”有的人還一邊聊天，一邊編織草帽，做著手工活。我們小孩子則在草席上玩，溶溶的月色下，大家其樂融融。我們玩累了，就在草席上睡著了。有時我們不知道談論什么話題，就會調皮地用手指月亮，大人們會連忙阻止，說：“小孩兒，別指月亮，不要對月亮無禮，否則半夜睡覺時月亮娘娘會下凡割你耳朵的！”說完，大人們就讓我們對著月亮雙手作揖道歉，請求月亮娘娘原諒。那時我雖然記事不久，但還有一件事我永遠記得。那是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外婆一邊慢悠悠地搖著蒲扇，一邊跟我講牛郎織女、嫦娥奔月的故事。她輕輕地在我的后背撓癢癢，那粗糙的手的撫摸讓我感受到外婆的慈愛。我在清幽的月光中沉沉睡去。從此，小小年紀的我對月光，便多出一份親切與感動的感情，還有一份敬畏。

中學階段，青春的煩惱、對夢想的希冀、對未來的憧憬，以及少女的心事都會在平靜柔和的月光中得以安放。除了特別寒冷的冬天，一到周末有月亮的晚上，我就會和一兩個朋友登上家附近一家工廠的三樓樓頂。當時，那是我們那一片最高的樓。我們一邊小聲地聊天，一邊靜心地賞月。看月朗星疏的夜空，有時我會想：此時牛郎織女在做什么？漂亮的嫦娥仙子是不是在丹桂飄香的桂花樹下翩翩起舞？我心中充滿了對神秘太空的無限遐想。有時什么都不說，我們就靜靜地坐著，任由身上被露水打濕，任由身體被空朦的月色擁抱。夜深人靜時，天就像在頭頂上一樣，伸手可及，我們“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看著空靈、高遠、深邃的月空，我感覺人在天宇之下是那么的渺小與微不足道，不由得產生一種深深的敬畏之情。

20世紀90年代初，我大學畢業剛參加工作，憑著一腔熱血，帶著理想獨自闖蕩海口。沒有關系，沒有人脈，沒有資源，沒有父母親人幫襯，沒有固定住所，微薄的工資還經常被拖欠，常常是捉襟見肘，生活異常艱難。記得有一天晚上出差，從陵水坐汽車回海口，長途奔波讓我頭暈腦脹、昏昏欲睡，臨近海口才精神起來。我揉著迷蒙的雙眼，看著遠處一棟棟高樓、一扇扇亮著燈的窗戶，心中突然閃過一絲悲涼：這萬家燈火，什么時候才有一盞屬于我？然而下了車，我暗自神傷地背著行李走在人流中，才發覺當晚的月亮是那么澄亮。亮堂堂的月色給城市披上了靜好的外衣，我的心底涌出些許溫暖，心中無助的漂泊感也平淡了許多。

在三亞安家后，我每天工作忙忙碌碌，經常值夜班，但夜班晚歸時很少抬頭望月，再也沒有清風朗月般的心情，生活好像變得茍且。一個夏日夜晚，我與友人登臨三亞市區的臨春嶺森林公園，正逢圓月。在高處的觀景臺，三亞城市盡收眼底，遠處的高樓、景觀樹、三亞河，還有城市霓虹與流動的車燈以及夜市燈火，在銀輝中美輪美奐。此時，溫柔的月光輕輕點綴著周圍的樹木、亭閣，悄無聲息地籠罩著我，一切是那么寧靜、祥和、自然。清風徐來，心曠神怡，心里的種種壓力陡然卸下。此刻我頓悟，生活不僅有柴米油鹽，還有詩與遠方。該留些閑暇時間春觀百花秋望月，夏聽風雨冬踏雪……心中只有多些閑情與詩意，生活才能快樂幸福。

一路走來，失意、彷徨、痛苦、快樂、幸福的時光，只要浸潤在柔和的月光中，心底就會感覺寧靜與美好。生活的喧鬧、世事的紛擾令我煩惱憂心，但當我將這些煩惱憂心放在月光下晾曬，月光的清波就會慢慢撫平內心的褶皺，心胸便會坦蕩起來。現如今，有月華浮動的夜晚，我會獨自默默地抬頭望天，與月光獨處，與自己獨處，與內心交流，在淡淡的月光下，感受閑散、淡泊、寧靜、致遠的情緒涌上心頭，令心底一片晴朗。

又一輪秋月高懸夜空，天地之間月朗明透。我倚窗站立，抬頭望月，微風拂來，有點涼意，方覺已是秋。歲月真的太匆匆，昔日的小女孩如今兩鬢霜白，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以往月光下美好的一幕幕只能留存在記憶的深處。或許是到了一定的年齡，有了一定的經歷，沉淀之后才深深體悟到古人曾經的感慨：“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確實，此時我看到的月亮，是古人曾經看過的月亮，這樣的月光從古照到今，還將永遠地照耀下去。而人只是天地間匆匆的過客。千百年來，灑落人間的月光見證過多少歲月，寄托了多少人的情思，撫慰了多少人的內心。這一刻，我也深刻地理解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所表達的人生況味。

月亮依舊圓潤，月光依然皎潔。又一個載滿豐盈和秋韻的季節來了，一顆平淡的心也會在秋月里豐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