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楊時的民本思想價值取向以民本為核心,他關心民眾疾苦,強調民眾的重要性,但因時代局限,他亦持有君權至上的觀念,這使其民本思想具有不徹底性,存在一定悖論。從宏觀視野來看,可以從四個方面來詮釋楊時民本思想價值取向的演化邏輯:民本之體為民生、民本之用為君威、民本之和為仁政和民本之美為平制。這四層邏輯不僅凸顯了楊時民本思想中對于民生、君威、仁政、平制的實際追求,還展現了其體、用、和、美的四重思維架構。他將君民關系以仁學思想貫通,旨在實現君民平等、和合美好的旨歸。
關鍵詞:楊時;民本思想;價值取向;仁政
分類號:D092
宋代理學家楊時的民本思想蘊含著豐富的邏輯層次和內容,他對民本思想的注解和詮釋貫穿其整個理學體系。楊時繼承古代先賢的民本思想,又加以深化提煉出新的理論內容。他對民本內涵的詮釋彰顯了體用合一的哲學視角,并致力于通過仁政達成君民平等的和合之美。為了全面理解楊時的民本思想,必須從體、用、和、美四層邏輯展開建構,體悟民本之體為民生、民本之用為君威、民本之和為仁政、民本之美為平制的內在邏輯路徑。
民本之體:重民生之根本
楊時對民本思想的詮釋首先從其本體論的價值取向出發,強調了民是國家和社會存在的基礎和根本。以民為本是本體論視域下中國古代哲學家普遍追尋的治國理念和道德范式。在中華傳統文化數千年的發展中,早有思想家論及民本觀念。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董仲舒稱“王者,民之所往;君者,不失其群也。”楊時之師程頤認為為政之道要“以順民心為本,以厚民生為本,以安而不擾為本。”楊時繼承先賢以民為本的思想,并師承程頤,重視民生民意的理念,將民本作為其政治思想的核心,將民作為民本之本原。其具體內容包括民生和民意兩個方面。
在民生方面,楊時批判了朝廷不合理的賦稅政策。他在談及北宋賦稅政策時說道:“二稅用錢,故民間以錢少為患。三司以斛斗折錢,何異一稅?”“民之所有,粟帛而已;而錢者,官中所積也。終歲勤勤,而斗粟尺帛,不過數錢。雖邊儲百萬石可致,其傷農甚矣。而謂錢少不足患,尤非理也。”楊時認為,朝廷雖然意識到以貨幣形式收稅會增加百姓經濟負擔,但將糧食折算為貨幣征收的做法,本質上與直接征收貨幣稅無異,并不能減輕民眾的經濟壓力。此外,楊時還批判了當時朝廷制定的社會政策。以青苗法為例,它本是朝廷為了緩解百姓在農作物青黃不接時的貧困狀況而實施的一項福利政策。然而在實施過程中,卻“不見有利于百姓”。“余以謂青苗利害,不在愿與不愿,正在官司以輕息誘致之也。”青苗法于先王之時作為補助政策提出,然而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卻偏離了初衷:“先王省耕斂而為之補助,以救民急而已。方其出也,未嘗望人,豈復求息?取其息而曰非漁利也,其可乎?”“然使民如此,是無事而侵擾之也,何名補助之政乎?”青苗法,看似補助百姓實則有斂財之實。“使民終歲勤動,不得以養其父母,又稱貸而益之,是為不善。”他認為這一系列做法不僅嚴重損害了百姓的利益,還使國家和君主后患無窮。
在民意方面,楊時強調君王要重視民意。他深諳民眾思想的多元性,指出“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非冂其一口所能同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必潰矣,何同之有?”他認為每個人獨特的視角和經歷導致了思維差異。君王若企圖通過強制手段來統一口徑,達成民眾思想的一致,不僅難以實現,且潛藏著巨大風險。所以楊時主張君王必須要深入百姓,了解民意。針對王安石提出的“今每一小事,陛下輒再三敕質問臣,恐此體傷于叢脞,則股肱倚辦于上,不得不惰也”的觀點,楊時持明確的反對態度,他表示“為法之害,人主不得質問,質問則以為‘叢脞’,此何理也?”楊時堅定地認為君王在治理國家時必須穩固民心、尊重民意,不能對百姓的意愿置若罔聞,否則“一失民心,其患有不可勝言者,不得不慮也”。
以上是楊時民本價值取向演化的第一步,即從本體論的角度來詮釋民本的本義。民本之體為重視民生之根本,應當將民作為民本之本體,對君主行為規范進行闡釋。重民生、重民意被視為以民為本的行為標準。楊時的民本理念將以民為體作為始端,為進一步探討第二層邏輯——民本之用,即民本思想為實際政治實踐中的現實呈現,提供了本體論支撐與指導。
民本之用:保君權之威望
楊時身處封建社會,雖秉持以民為本的政治理念,但終不能跳出歷史局限,無法在背離君王的權威的同時完全偏向民眾一方,所以在民本之用的角度,他認為民本的真正價值是為統治階級服務,即維護統治階級的地位和利益。
楊時認為,君王應當規劃民眾的生存發展之道,百姓也理應順從君王的意志并受其教化。他說:“夫民生之初,無相生養之道,寒而求衣,饑而求食,不能自為之謀。謀之其在人君乎?”這便是將百姓冷暖饑飽歸責于君王的謀略。再如《將仲子》篇中,楊時曾對于“叔段得眾而民說,則勿取,不亦可乎?”的疑問回答“彼其得眾以不義也,則民化而為不義。不義則后其君矣,勿取則危亡之本也。”由此可見,傳統社會中君王的無上權威一旦確立,其意志便成為共同體成員共同遵循的準則。楊時將百姓的社會角色定性為依附于君權的衍生品,認為百姓沒有自主意識,會跟隨不義的君王變得不義,同理,也會跟隨仁義的君王變得仁義。這意味著,君王的德性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并引導百姓德性的生成,君王的意志會成為百姓共同遵循的行為標準。
此外,楊時還曾多次闡發關于民眾認知匱乏與君王教化職能的論述。他曾說:“古人于民,若保赤子。為其無知也,常以無知恕之,則雖有可怒之事,亦無所施其怒。無知則固不察利害所在,教之趣利避害,全在保者。今赤子若無人保,則雖有坑阱在前,蹈之而不知。故凡事疑有后害,而民所見未到者,當與它做主始得。”他認為百姓無知且不了解利害所在,因此教導他們趨利避害取決于為政者的引導。這種言論表面上看是構建了一個以維護百姓利益安全為核心,倡導統治階級踐行民本思想的治理愿景。它強調了君王在保障民眾基本權利、促進社會穩定方面的責任與義務,似乎遵循了古代儒家“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的基本理念。但深入分析其論述的內在邏輯與價值取向時,不難發現其觀點實際上是以君權為核心。楊時此處的民本理念并非簡單地倡導君王應服務于民眾,而是基于一種狂妄傲慢的預設,即民眾因缺乏足夠的知識、判斷力與自我治理能力,在知識上處于相對無知的狀態;而君王則被賦予了超凡的智慧與遠見,能夠洞察社會運行的規律,引導民眾走向正確的道路。這種觀念實際上是為君王的權威與統治正當性尋找理論支撐,認為君王的統治是基于其智慧與德性對民眾進行教化與引導。在這一框架下,民本思想不再是單純的對民眾權利的保障,而是轉化為一種實現君王權威與統治秩序穩固的手段。楊時許多民本觀念正是從這一立場出發,導致其民本思想有著不徹底性的特點,由此使得楊時的君民關系思想產生了悖論,而這種悖論的產生則是楊時的民本價值取向由民本之體轉向民本之用的重要體現。
楊時君權至上的觀點充分體現出他將民本在致用和實踐層面上詮釋為維護君權之威的現實呈現。雖然單純從民本思想的角度來看,可以將此理解為對民眾主體性的忽視和對民本理念的背離,但對于楊時民本價值取向整個演化過程的最終結果來說,維護君權之威是民本致用層面不可或缺的一步。將君威作為民本思想的現實呈現對君主行為進行目的闡釋,是實現楊時民本價值取向通往其第三層邏輯——民本之和即促進君民仁政的必然途徑。
民本之和:促君民之仁政
從民本思想的本體為民到民本思想的致用為君,楊時完成對民本理念在體用層次上的建構,進而達到了體用合一的民本之和,即君民之間共促仁政施行的邏輯領域。楊時認為,要想實現這一崇高理想,必須將仁作為民本之和的要求與規范,共同以仁德之心參與國家治理工作,其具體包括君王待百姓以仁心、君王實施仁政以及百姓以仁德輔佐君王三個方面。
在治理國家的過程中,君王需要以仁心對待百姓。楊時之師程頤曾說:“民須仁之,物則愛之。”楊時言:“人主無仁心,則不足以得人。”仁心應成為君王執政的核心原則。關于仁心的界定,楊時曾明確指出:“仁之于人,無彼己之異。”這意味著仁心超越了個體的界限,是對他人視人如己的關愛與尊重。進一步而言,君王應以民為本,以仁愛之心對待百姓,深切體恤百姓的艱辛與不易。“人君能以是省其身,而患德之不修、天下之不治,未之有也。”同時,楊時反對君王為一己私欲勞民傷財的行為。他指出“人君當樂民之樂。臺池鳥獸,豈足樂哉?”他認為“茍無禮以節之,則徇物而忘返,雖竭天下之奉,不足以厭其欲矣。傷財害民,其弊有不可勝言者。”君王若不能葆有仁心,憂民之憂、樂民之樂,反而追求奢華的物質享受,這不僅會導致國家和百姓經濟上的損失,還會損害社會的穩定與和諧。
在治理國家的過程中,具體的仁政施行也尤為關鍵。楊時強調在仁政的具體實踐中,任人唯賢是不可或缺的原則。君王在執政時應當選擇賢能之士,并虛心聽取他們的意見,從而避免因為聽信讒言而導致國家陷入混亂。此外,仁政還要求君王施以德治。楊時反對使用酷刑來催繳錢物稅物,認為這種做法會使民眾受到傷害。朝廷在治理國家時應當以寬厚的態度對待民眾,避免使用過于嚴厲的手段,這樣才符合仁政的要求。
在國家的治理過程中,百姓也要以仁德來回應君王。國家政務并非僅系于君王一身,君王與民眾只有共同努力,才能使國家長治久安。楊時表示僅依賴君王單方面的努力來治理國家是綆短汲深的。民眾需以仁德之心來回應君王,共同促進國家蒸蒸日上,需通過明理向善、真誠修身來獲得君王的認可,從而共同實現社會和諧穩定。要成為這樣的篤厚仁人,民眾必須對國家與君王保持忠信正義的態度,避免如鄒陽、枚乘之徒般,“不能明義以導其君,而區區以利說之”,更不能盲目跟風,缺乏獨立判斷,“但見人言繼述,亦言繼述,見人罪謗訕,亦欲求人謗訕之跡罪之”。這些行為不僅無益于國家的發展,更是對仁德之道的背離。只有君民雙方都秉持著仁心仁德,才可以使民本之和為仁政的釋義真正得以凸顯。
楊時通過仁政將民本理念體用合一,使其民本價值取向自民本之體、民本之用演化至民本之和的詮釋境界。以仁政作為和解君民關系的介質,進而使君民之間呈現出和諧的狀態,促進了君民關系悖論的化解,并得出民本之和為促使君民雙方共施仁政的理論內涵。至此,楊時民本價值取向的第三層邏輯構建完成,進入其演化路徑的最終階段——構建君民平制的民本之美。
民本之美:達君民之平制
楊時的民本價值取向經由民本之體為民生、民本之用為君威、民本之和為仁政三重邏輯演化,最終進入了民本之美為平制,即君民之間達成平等的體制的最終階段。在前述內容中,君王之仁與百姓之仁相互呼應、相互補充,共同構成了楊時仁學思想體系的核心。在這種仁學思想體系之下,君王和百姓并非對立關系,而是相互促進、共生平等的關系。基于將楊時民本價值體用合一的理念基礎,再將仁政發揮至極致,使“萬物與我為一”,便可實現天下大同,達成人人平等之美好目標,完成楊時民本價值取向的最終演化。
關于君民在對道的體認上的平等,楊時曾云:“道一而已矣,人心之所同然,無二致也。圣人,先得人心之所同然者。故伊尹曰:‘予,天民之先覺者也。’眾人特夢而未始覺耳。而伊尹以斯道覺斯民,非外襲而取之以與民也,特覺之而已矣。”他認為,雖然君王和百姓領悟“道”的順序上有先后之分,但在內容的把握上相同無異。領導者只是輔助民眾喚醒其內在覺悟,使民眾領悟“道”的真諦,但在對“道”的真諦的領悟上,君民之間是相同且平等的。而君民之間只有做到以仁心相互照應,彼此之間互優共樂,才能進一步推進二者之間的平等和合。楊時曾說:“‘憂民之憂,民亦憂其憂;樂民之樂,民亦樂其樂。’出乎爾者,必反之,理之固然也。”君王若懷百姓之憂,百姓亦必感同身受,為君分憂;若君王樂百姓之樂,百姓亦同喜同慶,與君同樂。反之亦然,百姓若憂慮君王之難,君王亦必感動不已,為百姓之憂慮而憂慮;百姓若因君王之樂而樂,君王亦將欣慰于懷,與民同樂。這種情感的共鳴與反饋,乃天理之自然,構成君民之間良性的互動循環,使君王與百姓之間建立起深厚的情感紐帶。如果君王和民眾都能以仁德之心站在對方的角度去相互理解相互關愛,就能維護彼此雙方的利益,從而促進君民平制共同體的形成。
在楊時的仁學思想中,他提到“仁之于人,無彼己之異”,無論是君王以仁心仁政對待百姓,抑或是百姓以仁心仁德對待君王,其核心都在于君民之間的平等與互動。這種仁學思想下的君民關系并非單向的施予與接受,而是雙方共同參與、共同構建的和諧的共同體,是君民之間深厚情感的體現與相互作用的結果。雖然楊時所處的時代并未明確提出人人平等以及共同體的概念,但其政治思想中的民本思想和仁學思想最終指向均為君民關系的平制。在楊時所構想的君民關系中,君王既領導百姓,也被百姓引領;百姓既被君王護佑,也維護著君王。若能深入貫徹君民平等的理念,便最終可實現二者和合平制。自此,楊時的民本價值取向推進至民本之美為君民和合之美的最高階段,這是楊時民本價值取向的最后一層邏輯。
綜上所述,宋代理學家楊時的民本思想首先從本體論的角度將民本之體釋義為民生,民本的內在本義即為以民為本,要重民生重民意;再從致用的邏輯觀念出發將民本之用詮釋為君威,民本思想的現實呈現表現為維護君王的統治地位;進而以其仁學思想為邏輯基礎,從體用合一的角度來釋義民本之和為仁政,推進君民之間以仁相待、和諧共處;在前三層體、用、和的邏輯架構之上繼續向前貫徹仁和平等的思想,即可將其民本價值取向推進至美的邏輯層面,即民本之美為平制。其揭示了君民之間的關系:他們相互依存,構成了一個平等且和融的共同體,并共同追求著達成君民和合的美好旨歸。對楊時民本價值取向這四層邏輯演化路徑的挖掘,不僅有助于人們更全面、更深入地理解楊時的哲學思想體系,也為人們今天構建和諧社會提供了寶貴的思想資源。
參考文獻
[1] 楊伯峻.孟子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9.
[2] 董仲舒.春秋繁露[M].北京:中華書局,2012.
[3] 程顥,程頤.二程集·河南程氏文集[M].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2.
[4] 楊時.楊時集[M].林海權,校理.北京:中華書局,2018.
[5] 朱承.從天道到教化:董仲舒的公共性思想[J].倫理學研究,2023(6):48-58.
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
作者簡介:鄭雅文,吉林通化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傳統倫理思想與現代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