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詩對白居易的接受研究

摘要：蘇轍的詩歌受白居易影響頗深。蘇轍早年對入仕抱有較高熱情，他繼承了白居易的諷喻精神，勇于針砭時弊。但由于屢遭貶謫，他的思想逐漸發生了轉變，開始偏向白居易的中隱一道。蘇轍晚年更是深入學習白居易的生活方式，醉心于園游、養竹等事。文章研究蘇轍對白居易詩歌的接受情況，發現蘇轍不僅善于在詩歌中化用白詩的詞句，還學習白詩語言的淺切易懂之處，在詩歌創作中大量吸收口語、俗語、方言。

關鍵詞：蘇轍；白居易；詩歌；思想認同

分類號：I207.22

蘇轍對白居易思想的認同

對樂天諷喻精神的贊賞

白居易一生共創作了172首諷諭詩，題材廣泛，涵蓋了反映人民疾苦的作品，如《觀刈麥》《歲暮》等；駁斥貪官污吏的作品，如《黑潭龍》《宿紫閣山北村》等。其中，《秦中吟》與《新樂府》是最重要的兩組詩，揭示了中唐復雜的社會矛盾，體現出詩人強烈的現實精神。

蘇轍諸多詩歌中，都以論說時政、憂心民生為主要內容。他同白居易一樣，具備對社會問題的洞察力與深刻思考，心中滿懷對百姓命運的關切。如《次韻朱光庭司諫喜雨》：

焦枯連夏火，洗濯待秋霖。都邑溝渠凈，郊原黍豆深。流膏侵地軸，晴意動風琴。誰似臣居易，先成喜雨箴。

這首詩描寫了夏天烈日炎炎、草木枯萎，以及落雨之后萬物復蘇的景象。“喜雨箴”指的是白居易的《賀雨》一詩。元和四年（809年）天下大旱，白居易擔憂百姓，向皇帝諫言請求免賦稅、救流民。后來，連降三天雨，白居易故作《賀雨》。蘇轍在詩的最后，對白居易當諫官時不忘職責的行為表達了贊賞與向往之情，可見蘇轍的為官態度與白居易有諸多共同點，忠君、直諫、憂民的思想在二人身上頗為相似。

白居易以諷喻朝政為主旨的新樂府組詩中，《賣炭翁》尤為世人所知。這首詩刻畫了一位“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的賣炭老人形象，可嘆老人“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這不僅僅是對蒼生疾苦的哀憫，更是對“苛政猛于虎”的時事的強烈憤慨。蘇轍也曾作過一首詩，名為《買炭》，顯然受到白詩的影響。其詩云：

……老翁擁破氈，正晝出無屨。百錢不滿籃，一坐幸至莫。御爐歲增貢，圓直中常度。閭閻不敢售，根節姑付汝。升平百年后，地力已難富。知夸不知嗇，俯首欲誰訴。百物今盡然，豈為一炭故？我老或不及，預為子孫懼。

學者孔凡禮先生指出：“蘇轍的《買炭》不及白詩《賣炭翁》淋漓酣暢，但憂深思廣則過之。”在《買炭》中，“老翁”二句生動地刻畫了悲苦的燒炭翁形象，“知夸”二句更是尖銳地直指核心，深刻地表達了詩人對于北宋王朝統治者不顧老百姓冷暖死活、一味貪圖自己享受的尖銳抨擊。整首詩既繼承了白居易新樂府的傳統，又有所發揚，諷喻朝政之意味極濃，力度極猛。

對樂天中隱之道的共鳴

宋代文人在選擇自己的人生模式時，很難不受到前賢的影響。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已經五十八歲的白居易任太子賓客，在反思自己此前人生經歷后，他寫下了《中隱》一詩：

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

這首詩的大意是，大隱雖享名祿之實，卻有生命之憂；小隱雖能潔身自好，但又太寂寞，中隱正是介于大隱和小隱之間的兩全之法。白居易所倡導的中隱生存模式在宋代被普遍接受并付諸實踐。

蘇轍對于白居易的中隱之道十分推崇，這與他的貶謫經歷有關。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因作詩被以“謗訕朝廷”的罪名逮捕，險些喪命，史稱“烏臺詩案”。為了救兄長，蘇轍冒死上書，請朝廷赦免兄長，表示自己愿意納還一切官位為兄長贖罪。雖然蘇軾最后保住了性命，卻無法全身而退，蘇轍也受到牽連，被貶為筠州酒監。由于仕途不順，蘇轍心中苦悶，一直在仕途與歸隱之間搖擺不定。在此情況下，他逐漸接受了白居易提出的“中隱”之道。

最能表現蘇轍對白居易中隱思想高度向往的是《李簡夫少卿詩集引》一文，蘇轍在其中寫道：

予時方以游宦為累，以謂士雖不遇，如樂天，入為從官，以諫爭顯，出為牧守，以循良稱，歸老泉石，憂患不及其身，而文詞足以名后世，可以老死無憾矣。君仕雖不逮樂天，而始終類焉，夫又將何求？

蘇轍在文中明確表示，面對坎坷的仕途，應該像白居易一樣，在其位盡其職，做到臣子的本分，然后適時退隱，避開一切禍端，專心于文學創作以流芳百世，從而“可以老死無憾矣”。

在《書白樂天集后》（其一）中，蘇轍再度抒發了對白居易晚年亦官亦隱的生活方式的贊賞：“樂天少年知讀佛書，習禪定，既涉世履憂患，胸中了然，照諸幻之空也。故其還朝為從官，小不合，即舍去，分司東洛，優游終老。蓋唐世士大夫，達者如樂天，寡矣。”但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北宋新舊黨爭激烈，文禍頻發，蘇轍首當其沖，無可幸免，屢次遭到攻擊。他前期在為官與歸隱之間搖擺不定的矛盾心理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政治的恐懼以及對貶謫的焦慮。因此，蘇轍最終并未選擇中隱的生存方式，而是選擇了閑居于市、務農教子，同官吏生活徹底劃清界限。

蘇轍對白居易閑適生活的效仿

效仿樂天“園游”

園林游賞是貫穿白居易閑適生活的一項重要內容。無論是在長安，還是在洛陽，甚至是在被貶謫的江州，白居易都熱衷于搭建園林。在晚年的時候，白居易精心構建了洛陽履道坊，在“世外桃源”里乘船游水、看書寫詩、飲酒作樂、聽歌賞花，過得悠然自得。這樣的生活令北宋文人們艷羨不已，梅堯臣《邵郎中姑蘇園亭》一詩中就有“吟愛樂天《池上篇》，買池十畝皆種蓮”之句。

受到這樣的環境影響，蘇轍也對園林十分喜愛。他的園林詩多數是與好友寄題唱和之作，如《和鮮于子駿益昌官舍八詠》，描繪了桐軒、竹軒、柏軒、巽堂、山齋、閑燕亭、會景亭、寶峰亭八景，又在《閑燕亭》一詩中發出了“此樂只自知，傍人任嫌懶”的感慨，抒寫他人無法感受的悠然自適之樂。晚年時，蘇轍閑居潁昌，家境清貧，雖有心像白居易一樣構建園林，無奈缺乏物質條件的支持。他在《讀樂天集戲作五絕》（其四）里感嘆道：

樂天引洛注池塘，畫舫飛橋映綠楊。

潩水隔城來不得，不辭策杖看湖光。

詩中流露出對白居易有條件引洛水入園、建造畫舫飛橋的私家園林的羨慕之情，同時也表達了自己無法實現的遺憾。

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年），蘇轍不忍浪費大好春光，撐著孱弱的身體與家人一同泛舟湖上，寫下《泛潩水》：

早歲南遷恨舳艫，歸來平地憶江湖。半篙春水花千片，八尺輕船酒一壺。徐轉城陰平野闊，稍通竹徑小亭孤。前朝宰相終難得，父老咨嗟今亦無。

詩中“八尺輕船酒一壺”化用了白居易“覓得花千樹，攜來酒一壺”的詩句。但比起白居易曾經的無憂無慮、恣意瀟灑，蘇轍的心情更為沉重，就算是如此美好的春光也無法抹去他詩中對于物是人非、生命飛逝的滄桑之感。

效仿樂天“養竹”

竹歷來為文人墨客所喜愛，蘇轍也不例外。在《讀樂天集戲作五絕》（其五）中，蘇轍表明了自己愛竹的原因，一方面是愛它不畏霜雪的高潔品格，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對白居易的追慕。他寫道：

樂天種竹自成園，我亦墻陰數百竿。不共伊家斗多少，也能不畏雪霜寒。

白居易對竹情有獨鐘，在詩中提到竹之處不下三百處。他對竹子的愛是多方面的，既愛其“橋竹碧鮮鮮”的青翠欲滴的色彩，也愛其“風竹飄馀霰”的獨特韻味。因此他說：“水能性淡為吾友，竹解心虛即我師?！彼J為竹子不單可以愉悅性情，更是自己的知心好友。白居易對竹的欣賞與喜愛，寄寓著他對高雅人格志趣的追求。

蘇轍也常與竹為伴。居于潁昌之時，他購得了宅子南邊的一座竹園，并作《初得南園》：

倒囊僅得千竿竹，掃地初開一畝宮。千里故園魂夢里，百年生事寂寥中。晏家不愿諸侯賜，顏氏終成陋巷風。洗竹移花吾事了，子孫他日記衰翁。

晚年的蘇轍為避黨爭之禍，閉門不出，生活清貧，內心孤寂，便將種竹視為自己的娛樂活動，苦中作樂，還在詩中還自我解嘲道“洗竹移花吾事了”。

竹給蘇轍帶來許多樂趣，他在《遺老齋絕句十二首》（其三）中寫道：“茲心凈無垢，尚愛南齋竹。當暑得清風，冷然若新沐?！痹娭泄蠢樟艘环钐熘窳治L吹過，清新涼爽宛如新沐的閑適場景，在茂盛的竹林里，蘇轍忘卻了瑣事的煩擾，尋得了心靈上的純凈無垢。

蘇轍對白居易詩風詩語的受容

對樂天詩語的化用

蘇轍詩許多句子和詞語都化用自白詩，這種化用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種情況：一是全句搬用白詩。如《次韻子瞻廣陵會三同舍各以其字為韻》（其一）中“人生百年內”一句搬用白詩《詠懷》的“人生百年內”。二是略改動白詩幾字。如《和子瞻渦口遇風》“漸覺成老丑”改自白詩《感櫻桃花因招飲客》“漸覺花前成老丑”。《孔君亮郎中新葺闕里西園棄官而歸》中“宦情牢落苦思歸”改自白詩《病假中龐少尹攜魚酒相過》的“宦情牢落年將暮”。三是化用、借用白詩字詞。其《雜興二首》中“陋巷丈夫病且貧”化用白詩《秦中吟·傷友》的“陋巷孤寒士”及《悲哉行》的“丈夫老且病”；《過侄寄椰冠》中的“衰發秋來半是絲”化用白詩的《答山侶》“頷下髭須半是絲，光陰向后幾多時”；等等。

對樂天詩風的接受

從中唐開始，詩歌題材傾向逐漸從宏大轉向平凡瑣碎，語言也從高雅轉向明白曉暢。白居易便是其中一個典型代表，傳說他每作一首詩，都會找隔壁的老嫗作為第一個讀者，反復修改直到老嫗也能輕松讀懂，這說明白詩的一大特色就是淺切易懂。

白居易經常使用大眾化、口語化的語言來作詩，如話家常：

此地何妨便終老，譬如元是九江人。（《九江春望》）

若拋風景長閑坐，自問東京作底來。（《早出晚歸》）

這里的“譬如”“作底”都是當時白居易所處時代流行的口語和俗語。

蘇轍素來追慕白居易，其詩歌語言也有意向其學習效仿，多處吸收口語、俚語入詩，如：

故人指我笑，聞道未能行。我笑謝故人，唯唯亦否否。（《白須》）

記取老人臨別語，茶瓢霜后早相存。（《曹郎子文赴山陽令》）

這幾句詩讀起來沒有距離感，很是平易近人。“唯唯”“否否”為日常生活中普通的應答之語，類似現代漢語中的“是”“不是”，將它們置于典雅的詩歌之中，為詩歌增添了活潑詼諧之趣。

作者單位：中國礦業大學" 人文與藝術學院

作者簡介：管倩瑩，浙江衢州人，碩士，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

基金項目：中國礦業大學研究生創新計劃項目（2023 WLJCRCZL235）資助；江蘇省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新計劃（KYCX23-2590）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