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牛織女”傳說中“鵲橋”的形成

摘要：“牽牛織女”從星辰到人間，歷經產生、發展與流變，始終與中國農耕文明緊密聯結，投射出人民的樸素理想。隔河相望的星辰，本預示悲劇，卻以橋為媒介，達成了團圓的結局。從烏鵲一起架橋，到烏鴉被排擠出列，僅剩“鵲橋”之說，這背后是民眾喜惡的深刻影響。“牽牛織女”傳說與“鵲橋”的形成，不僅是對愛情忠貞的頌揚，更展現了民間文學在傳承中自有其獨特法則。

關鍵詞：“牽牛織女”傳說；“鵲橋”；民間文學

分類號：I207.7

從星到人的傳說——人民理想的投射

中國文明以男耕女織為范本，古人仰望銀河兩岸那兩顆璀璨的星辰，思緒飛揚，無盡的想象隨之涌現。他們巧妙地將這兩顆遙相呼應的星辰人性化，把人間男耕女織的生活場景映射到天上的星辰之中，從而創造了美妙動人的愛情傳說。

“牽牛織女”這一傳說的源頭，現已無跡可考，但在上古時期，牽牛織女星就已成為重要的星紀標志。《大戴禮記·夏小正》有言：“七月，秀雚葦。貍子肇肆。湟潦生蘋。爽死。荓秀。漢案戶。寒蟬鳴。初昏，織女正東向。時有霖雨。灌荼。斗柄懸在下，則旦。”春秋時期，古人已能夠捕捉到織女星的方位變化，并將其作為觀象授時的依據。“織女正東向”即由兩顆星辰形成的開口朝東敞開，指示七月到，秋天至。《詩經·小雅·大東篇》寫道：“跂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報章。睆彼牽牛，不以服箱。”大意為織女星盡管一夜七移，卻無織布之能；牽牛星不能駕馭牛車，空有其名。此詩借星辰為引子，諷刺權貴階層徒有其表、橫征暴斂。盡管詩文中未直接提及“牽牛織女”的傳說，但卻為后世將這兩顆星宿進一步人格化、編織成浪漫傳說奠定了基石。

隨著時間的推移，到了漢魏時期，“牽牛織女”的傳說逐漸清晰起來。在《古詩十九首》中，“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賦予了牽牛和織女人的情感與形態，“牽牛織女”傳說的基本框架已初具雛形，實現了從天界至人間的跨越，標志著其世俗化與愛情化進程的初步實現。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中寫道：“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曹植《洛神賦》中的“嘆匏瓜之無匹兮，詠牽牛之獨處”和《九詠》中的“牽牛為夫，織女為婦。織女、牽牛之星，各處河鼓之旁。七月七日，乃得一會”，更是對牽牛織女的故事進行了深入的闡述與渲染。南朝梁時吳均《續齊諧記》載：“桂陽成武丁，有仙道，常在人間，忽謂其弟曰：‘七月七日織女當渡河，諸仙悉還宮。吾向已被召，不得停，與爾別矣。’弟問曰：‘織女何事渡河？去當何還？’答曰：‘織女暫詣牽牛，吾復三年當還。’明日失武丁。至今云織女嫁牽牛。”此處，以桂陽成武丁的故事為載體，進一步豐富了“牽牛織女”的傳說。在這幾則故事中，牽牛織女已為戀人，且七月七日相會也已經言明，可見，在漢魏時期，“牽牛織女”的傳說已基本成型。

綜上所述，盡管先秦時期“牽牛織女”的傳說尚未形成完整的故事情節，但“漢河”“牽牛”與“織女”這三個關鍵要素已為后續“牽牛織女”傳說的成形鋪設了基石。牽牛與織女的命名，從一開始就深深烙印了農業文明的文化特征與文化基因，為后來傳說的“男耕女織”定下了基調。歷經春秋、漢魏等時期的不斷發展與豐富，“牽牛織女”傳說逐漸從天文星象演變為一個具有豐富內涵的故事，經歷了天象與人事相互作用的漫長歷程，最終成為一個流傳千古的佳話。

橋的出現——悲劇與喜劇博弈的結果

牽牛、織女兩星，分居于天河之東西，這種隔河相望的情勢，為“牽牛織女”的傳說埋下了悲劇的種子。然而，在中國獨特的文化背景下，這一傳說并未全然淪為悲劇，而是總蘊含著一絲“希望之光”，激發著人們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悲劇與喜劇不斷博弈，最終因橋的出現，為這段傳說增添了一抹喜劇色彩，使其得以圓滿落幕。

受農耕文明特質、儒家思想主導及獨特的中國式哲學思維的影響，中國愛情故事多傾向于溫和化解悲劇沖突，展現悲喜交織的情感糾葛，并以某種“團圓”形式作為故事的終結。“牽牛織女”的故事，便是在中國農耕文明的背景下孕育而生的。其“男耕女織”的愛情理想，雖然遭遇世俗的挑戰，生發出淡淡的“愁苦”情愫，但并未催生出激烈的抗爭，這受限于小農經濟的保守性與儒家的中庸之道。儒家美學推崇和諧之美，避免直接沖突，使得“愁苦”常被忠孝仁義等觀念所調和。為尋求故事的突破，人們回歸傳統文化根源，汲取《易》文化的智慧，最終以天界重聚的圓滿結局來呈現這段傳說。這體現了循環往復、禍福相依的敘事模式，即善行終得好報、惡行必有惡果的樸素哲理。

為了達成這一折中的目的，“牽牛織女”傳說中引入了橋的元素，正如《西廂記》故事中出現了“紅娘”這一角色。橋梁，作為跨越自然界限的構造物，不僅消除了地理的阻隔，促進了人際間的往來，還無形中為男女情感的交融鋪設了道路。因此，古代許多動人的愛情故事常常與橋梁聯系緊密，橋成為情感傳遞的象征。正如《莊子·盜跖》中的故事：“尾生與女子期于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它雖未直接賦予橋以象征愛情的意義，但后代卻從中得到啟示，常在愛情故事中寫下橋上相會、橋下殉情的場面，如唐代白居易的“曾共玉顏橋上別”。后世根據尾生故事衍生出小說《藍橋記》及戲曲《藍橋驛》，使得橋梁逐漸承載了愛情的象征意義。基于此，當人們在構想如何彌補牽牛與織女之間橫跨天河的鴻溝時，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橋，讓這對被分隔的戀人在橋上重逢。

喜鵲的被選擇——民眾喜惡的力量

牽牛織女，分居于銀河兩側，高懸于九天之上。古人直覺認為，禽鳥方能脫離地面，遨游蒼穹，故而在銀河上架設橋梁一事，唯獨禽鳥才能勝任。白居易在《白氏六帖》中所引的《淮南子》中云：“烏鵲填河成橋而渡織女。”烏鵲在此被賦予了橋梁使者的角色。不過這一描述源自《淮南子》的散佚篇章，并未被現今流傳的《淮南子》版本所收錄。另外，唐代韓鄂《歲華紀麗》引東漢應邵《風俗通》云：“織女七夕當渡河，使鵲為橋。”這段文字也是《風俗通》中的佚文，但此處架橋的鳥兒已簡化為鵲鳥。到了宋代羅愿的《爾雅翼》，則云：“涉秋七日，（鵲）首無故皆髡。相傳是日河鼓與織女會于漢東，役烏鵲為梁以渡，故毛皆脫去。”人民將喜鵲頭頂的羽毛在七夕前后脫落的生物特性，歸結為架橋所致——被渡河的織女踩落。由此，喜鵲與架橋之間牢牢綁定。從烏鵲共架橋，到烏鴉被排擠出列，僅剩“鵲橋”之說，此間正是民眾喜惡的力量在推波助瀾。

在上古中國人的心目中，烏鴉的地位極高。漢字中對鳥的命名要么從“鳥”（長尾鳥）、要么從“隹”（短尾鳥），唯獨“烏”字屬火部，單獨造字，足見其特殊性。古史記載中，太陽中有三足烏，西王母使者“青鳥”亦如“烏”。直至中唐之前，烏鴉一直被視為預兆吉祥的神鳥。所謂“愛屋及烏”，也是因為烏鴉本是吉鳥。西漢大儒董仲舒《春秋繁露·同類相動》中引《尚書傳》述：“周將興時，有大赤烏銜谷之種而集王屋之上，武王喜，諸大夫皆喜。”故有“烏鴉報喜，始有周興”的傳說，三國時東吳年號“赤烏”亦源于此。傳說漢代曾有許多烏鴉棲息在御史府柏樹上，因而御史府又被稱為“烏府”“烏臺”，北宋“烏臺詩案”即由此典故得名。

烏鴉形象的逐步降低，始于其神秘力量被剝離。漢代獨尊儒術，以孝義立國，烏鴉因此被稱為“慈烏”。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釋義：“烏，孝鳥也。”另據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記載：“此烏初生，母哺六十日，長則反哺六十日，可謂慈孝矣。”“烏鴉反哺，羔羊跪乳”的故事，成為儒家教化人們恪守孝道的一貫說法。然而，這種對烏鴉的推崇，實際上是將烏鴉的形象道德化、世俗化、祛魅化，正如現代人所說的“勤勞的小蜜蜂”，雖然仍被視為一種道德形象，但已不再被視為神圣的存在。隨著社會的世俗化，特別是從晚唐起，烏鴉作為神鳥的神性逐漸被社會淡忘。唐代段成式的《酉陽雜俎》中提道：“烏鳴地上無好音。人臨行，烏鳴而前行，多喜，此舊占所不載。”這反映出當時人們普遍認為烏鴉啼叫不吉利，忘記了烏鴉兆喜的說法。這種轉變標志著烏鴉在民間信仰中的地位開始下滑。

與此同時，喜鵲卻飽受廣大勞動人民的喜愛。喜鵲是多年性配偶，全年大多成對生活，且喜歡把巢筑在民宅旁的大樹上。這種與人親近的特性，使得喜鵲成為了人們心中的吉祥之鳥。喜鵲的兆喜之能，更是讓其深受人們喜愛。如唐代張鷟《朝野僉載》中載：“貞觀末，南康黎景逸居于空青山，常有鵲巢其側，每飯食以喂之。后鄰近失布者誣景逸盜之，系南康獄。月余，劾不承。欲訊之，其鵲止于獄樓，向景逸歡喜，似傳語之狀。其日傳有赦，官司詰其來，云路逢玄衣素衿人所說。三日而赦至，景逸還山。乃知道玄衣素衿者，鵲之所傳也。”此故事中，景逸在鵲鳥啼叫后不久即從獄中獲釋，驗證了鵲鳴確是吉兆，也進一步鞏固了喜鵲在人們心中的地位。

正因為人民的喜愛，喜鵲與情愛也緊密聯系在了一起。北宋《太平御覽》有載：“昔有夫妻將別，破鏡，人執半以為信。其妻與人通，其鏡化鵲飛至夫前，其夫乃知之。后人因鑄鏡為鵲安背上，自此始也。”在這個故事中，鵲鳥被賦予了傳遞愛情忠誠信息的使命。因此，后世常在銅鏡背面雕刻鵲鳥圖案，既是對忠誠的提醒，也寄托了對幸福婚姻的美好愿望。唐代李白《代美人愁鏡二首》中的“明明金鵲鏡，了了玉臺前”和“影中金鵲飛不滅，臺下青鸞思獨絕”就蘊含了這樣的寓意。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引《淮南萬畢術》云：“丙寅鵲腦令人相思。”高誘注：“取鵲腦雌雄各一，道中燒之，丙寅日入酒中飲，令人相思。又媚藥方中亦有用之者。”雖然使用鵲腦作為相思或媚藥的做法缺乏科學依據，但它無疑是鵲鳥象征情愛內涵的一種文化延伸。人們因喜愛鵲鳥這一愛情象征，而寄望其身體部分能在情感領域產生積極影響。

在“牽牛織女”傳說中，兩顆星星隔著星河，談起了戀愛，結成了夫妻，喜鵲飛來搭橋讓他們相會，雖看似無稽，卻蘊含民間文學自身的一套法則。民間文學在很多時候并非純文學，常因社會生活的需要而變化情節。理解民眾文化生活與現實訴求，厘清其文藝鑒賞的目的、功能和規則，才能理解傳說故事對于民眾生活的意義，避免以精英文學標準輕視民間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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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西北民族大學

作者簡介：楊雪濤，湖南邵陽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民間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