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雨》再現了革命斗爭即將到來之際北方鄉村的生活困境。作家運用寫實的筆法描繪了農民生存的苦痛與精神的輾轉,通過塑造“非英雄式”農民的成長與“無條件”的農民生存狀態,凸顯了他堅定的現實主義精神立場——生存立場。文章意圖分析《山雨》在鄉村轉折重要時期所展現的農民的生存困境,從中洞察逐漸覺醒的農民個體生命意識,理解王統照及“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復雜而深刻的同情與掙扎。
關鍵詞:《山雨》;王統照;生存困境;城鄉轉換;人道同情
分類號:I207.425
《山雨》作為“五四”時期實力作家王統照的代表作品,其主題與意義一直備受學者們的深入探討。有學者認為《山雨》的主題研究應該突出強烈的反帝愛國主義精神,也有學者認為《山雨》主要展現的是中華民族所面臨的空前災難。學者劉為欽則將《山雨》歸為以抗戰為背景的泛抗戰小說,并指出《山雨》“只是以抗日戰爭為背景,它展示了比抗戰小說更為廣闊的社會生活、更為復雜的人類情感。”這一觀點頗為中肯。
觀照《山雨》,可以發掘出其明顯的山東地域特色:北方冬天儲糧的地窖、陳舊的龍王廟、狂烈的北風、高粱根子等,以及祈雨會、編席子、生火炕、磨米漿烙煎餅等富有地方特色的風俗活動。在這些鄉土風俗的描繪之上,作家意圖呈現的是北方農民所面臨的生存與文化困境。王統照在序里強調“意在寫出北方鄉村崩潰的幾種原因與現象以及農民的自覺”,因此,可以將《山雨》理解為一部意在表現“轉折時期農民生存苦難的鄉土小說”。如此,無論是反帝愛國主義精神的書寫,或是民族苦難的凸顯,都成為突出農民生存苦難的這一主題的有力支撐。
生之艱難:農民的生存危機
作為轉折時期的現實農民苦難書寫,《山雨》著重揭示城市與鄉村兩個空間下農民生存的痛苦與艱難。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人民在轉折時期都承載著苦不可言的生存壓力。這些困境來既來自自然環境的踐踏,也來自于社會環境的失衡。
夏季大旱,高粱干枯、豆苗焦黃,往日充盈的河水像一個萎縮的骨架,無力地倚在地表上。所謂“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失去了糧食和錢財的農民,面臨著巨大的物質痛苦與生存壓力。事實上,在那時,無論是洪澇大旱,還是穰穰滿家,農民都常常陷入吃不飽穿不暖的絕望境地,其深層的原因,正是社會的失衡。帝國主義入侵,洋貨擠壓市場,導致農民的本土用品市場縮小,收入大幅降低。此外,地主惡霸的欺壓、軍隊的燒殺搶掠也如同大山一樣重重壓在農民的身上。舊士紳吳練長表面上高懸“一鄉保障”的金色牌匾,背地里卻用那肥胖的雙頰吞吸著上供的鴉片。戰敗的軍隊霸占農民房屋,將木材焚燒殆盡,雞狗隨意斬殺。傳統“官、鄉、紳”三重結構已然崩塌,帝國、官與紳同時向農民施壓,使得鄉村完全喪失了存活的空間。面對這種扭曲的社會環境,天災似乎也顯得“無足輕重”。
“禹稷躬稼而有天下”,作為農業大國,中國幾千年來一直傳承著農耕文化。齊魯的農耕文明,更是中國農本思想的重要來源。農業的發展,早已與國家命脈緊密相連。在當時,農業的衰微予國本以重擊。因國本搖晃而失衡的社會,再次將苦難反噬給農民。農民一方面要承受糧食短缺帶來的磨難,另一方面還要承擔社會失衡而導致的混亂秩序與難測人性。在這種物質的捶打之下,農民的精神痛苦也浮現出來,成為另一重無法逃避的深淵。
心之輾轉:農民的文化困境
在作者的空間書寫中,可以明顯分出兩種空間樣式:一是明空間,即故事發生的第一場所;二是暗空間,指的是同時存在并影響故事發生的第二場所。這兩重空間的并置和對比,體現了作者對北方農民生計的苦苦追尋與嘗試。小說人物在這兩重空間當中的徘徊和漂泊,更體現出他們既回不了村、又進不去城的生存困境。
農民逃命似的離開故鄉,但城市的不適之感卻席卷而來。鄉村生活盡管困難,但人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家。偌大的城市燈火通明,卻處處擠滿了乞丐與孩童。當身處鄉村之時,鄉村是農民生活的明空間,而青年出走鄉村的舉動,則在向讀者證明暗空間——城市的分量。當身處城市之時,城市便成了農民生活的明空間,但城市的陌生與隔離又讓讀者感受到農民對于暗空間——鄉村的眷戀。當農民再次回到故鄉,面對故鄉的舊景,擁有現代意識的他們已然無法適應鄉村的困窘與蒙昧,而對城市的復歸也證明著城市作為暗空間的影響。鄉村的苦難遭遇不斷驅趕農民去往城市,而城市新的生存困境與對鄉村的情感連接又暗暗召喚農民的回歸。這兩重空間的并置和對抗,深刻體現了轉折時期農民在鄉村與城市之間的徘徊、向往與漂泊。因此,最終主人公奚大有盡管身處城市,鄉村仍然在暗處召喚著他的精神的回歸。在鄉村的情感拉扯下,城市帶給農民的身份認同困境紛至沓來。
困境之一便是來自陌生之地的刁難。鄉村的生活簡單保守,種地、娶妻、生子就可以覆蓋農民的一生。城市隨著社會的變遷變得更加多元開放,在當時甚至顯示出一些荒唐與靡亂,如披著麻袋發抖的孩子、可憐的叫花子,震耳欲聾的劃拳聲、紅綠交錯的燈光、各式各樣的鬼子衣服,等等。醉生夢死的生活和極度貧窮的境地共同構成了奚大有眼里的城市空間。陌生的城市與文化使剛進入城市的農民難以進行身份轉換與身份認同,城市文化與鄉村文化的不兼容也加劇了農民格格不入的恐懼。
帝國主義的入侵與城市革命思想的興起使農民與城市產生了隔膜。帝國主義的壓榨在城市之中隨處可見,而農民不了解帝國主義的實質,因此在城市里顯得頗為幼稚與無助。同時,城市革命思想的興起亦將現代意識缺失的農民困在兩個圍城中間。傳統“官-鄉-紳”結構曾支撐起整個鄉村世界,盡管當下這一結構逐漸崩塌,但鄉村對于社會的了解仍然呈現封閉的態勢。
對鄉村情感的難以割舍也使農民在城市中格格不入。這種情感一方面體現了奚大有對鄉村的真切依戀,另一方面也展現了農民面對城市時產生的不自覺抗拒。鄉愁是鄉土小說的主要情感,即使背離鄉村,對鄉村的依戀仍然充斥在農民的心中。城市的車水馬龍不如鄉村田野的遼闊,在鄉村中至少有一席之地的人,在城市里只能淪為乞丐。帶著對鄉村的眷戀,奚大有在城市中的種種不如意便使他產生了不可名狀的悲哀。
“路是那樣的多,又那樣的不熟。”從作品中可以看到,作家在描寫奚大有入城時,展現了農民出于生存需要去往城市的路并非一帆風順。作為代表,底層農民進入城市之后,就是在不停地進行身份認同和精神建構。農民既回不了鄉又進不去城,這也反映出作家的立場:處于中間隔離狀態的農民應該受到更多的重視。
生存立場與人道同情:作家的價值傾向
有別于同時代其他“五四”作家的鄉村書寫,王統照對于鄉村的描寫更多體現在“紀實”上。“五四”鄉土作家普遍比較年輕,以沈從文為代表的田園鄉土派多記錄牧歌生活與美好人性,如《邊城》借翠翠的少女愛情展現了湘西人性的美好與純真。以魯迅為代表的寫實鄉土派則更多關注愚昧落后的鄉村生活描寫,如許欽文的《鼻涕阿二》痛斥了戕害淳樸婦女的封建鄉村文化。抱有現實主義立場的王統照則顯示出了融合的特點:他以農民苦難為基本點,通過“紀實”性書寫,展現了轉折時期農民的選擇與成長。
一方面,王統照對書寫封建意識“無條件”認同。《山雨》中呈現了兩處封建意識書寫:祈雨會與喝符水。在祈雨會上,老人跪在祠堂里乞求夏天的雨水;面對縣里要求緊急修汽車道,青年人被迫喝下自知無用的符水以保平安。同時期其他鄉土作品中對封建愚昧的批判性描寫不同,如同時期鄉土作品《柚子》《菊英的出嫁》等,王統照呈現的是對封建意識的客觀描寫,兩代人的封建指向都是生活的競存。以紀實的書寫與真誠的態度著重表現新舊兩代農民面對苦難時的同一抗爭,其中蘊含的是王統照出于生存壓力下同一性的“無條件”認同。
另一方面,《山雨》在對農民成長的客觀書寫中,運用了對農民人性的“非英雄”式的書寫。魯迅先生以審視鄉土和眷戀鄉土的雙重態度,構成了“五四”時期鄉土小說的敘事視角,同時賦予“五四”鄉土文學以“啟蒙”愿景。通過《山雨》空間的不停糾纏與轉換,不難發現王統照對于鄉土的深切眷戀與同情。在審視鄉土方面,王統照顯示出了自己的“啟蒙”色彩。20世紀20年代,王統照回鄉經營家產,這段經歷讓他逐漸熟悉了農民當下的生活和困境,因此這種憫農思想很大程度地消解了他對鄉土的審視和批判,反而推動他走向人道主義精神的道路。學者劉增人曾說,王統照在農民命運的關注上滲透著鮮明的現代意識,這種現代意識就是作家在當下形勢的走向中窺測到的社會發展脈絡。王統照曾表示,他所要展現的是“革命高潮到來之前的農民反抗,那些已經開始覺悟并有所反抗、但還沒有找到正確的斗爭方式和出路的農民”。他并非將社會的希望寄托于不切實際的農民覺醒意識的大爆發,也不是要塑造英雄式拯救世界的理想人物,而是著力表現農民的成長。在這種逐步成長之上,讓農民對當下社會做出清醒的認知與反抗,從而推動社會的共同進步。
在封建意識的客觀呈現以及農民成長的客觀書寫中,可以發現王統照的生存論:以“非英雄”式農民成長為基礎的“無條件”農民生存。一方面,王統照企圖讓農民盡快獲得生存的機會,急切地借書中的人物尋找農民無條件的生機。另一方面,懷揣著對農民的愛與同情,他同樣致力于客觀書寫農民在遵從本性下的正常成長。這兩種看似相互對抗的意圖,最后轉化為對他的折磨與圍困,而折磨與圍困的背后是他給自己制定的無法逃脫的責任。以書寫農民性格與農民成長為指引,尋找現實社會中農民的真實命運,是真正屬于“五四”人道主義作家為自己賦予的觀測時代、引領人民的義務與擔當。
從少年開始,王統照一直站在“人”的立場關注著農民的變化。盡管他有著明確的“五四”文化立場,但當他的眼光轉向普通民眾苦難掙扎的生活時,筆下自然流露出或因為天性、或因為思想局限而造就的無條件的對生存的認同傾向。這似乎使文學作品的批判力度打了折扣,對愚昧生存秩序表現出某種同情。但換一個角度看,寫實主義的文學創作并不避諱對駁雜斑斕現實生活的如實描寫,內在的矛盾與不統一,恰恰說明了王統照忠實于現實的寫作思路,為人們貢獻了豐富復雜的生存現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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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渤海大學
作者簡介:楊賀雯,遼寧沈陽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