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抗中的原始生命力

摘要：路翎的《饑餓的郭素娥》以抗戰時期重慶煤礦為背景，通過郭素娥與張振山、魏海清的情感糾葛，展現了底層女性所承受的封建壓迫和工人階級所遭受的剝削。小說塑造了多種愛情悲劇，同時描繪了底層人民的反抗與覺醒。作品中人物關系復雜，既有激烈的對抗，也有對抗中的吸引。文章旨在從人物關系入手，剖析小說中底層人民在反抗壓迫中所展現的最原始的生命力。

關鍵詞：《饑餓的郭素娥》；路翎；人物關系

分類號：I207.42

路翎，作為七月派的杰出代表作家，曾被批評家唐湜如此稱贊：“路翎無疑的是目前最有才能的，想象力最豐富而又全心充滿著火焰似的熱情的小說家之一。”其創作的中篇小說《饑餓的郭素娥》，更是被譽為“中國的新現實主義文學中放射出一道鮮明的光彩”。

該小說取材于抗戰時期重慶天府煤礦礦區的居民生活，以郭素娥與張振山、魏海清的情感糾葛為線索，展現了底層女性所承受的封建勢力壓迫，以及工人階級所遭受的資產階級剝削。作品不僅講述了底層礦工和下層女性的悲慘遭遇，更在近年來引發了諸多關于人物形象、饑餓書寫、女性意識及與其他作家小說的比較研究的探討，充分挖掘了小說的廣度和深度。然而，盡管對小說的研究層出不窮，但對其復雜人物關系的系統剖析尚顯不足。文章從小說中充滿對抗與和諧的人物關系著手，將其分為悲劇的愛情、激烈的對抗、對抗中的吸引三類關系，旨在深入挖掘這部小說所蘊含的豐富意蘊。

悲劇的愛情

路翎在小說中塑造了多類型的愛情，既有浪漫純潔的愛情、也有瘋狂復雜的愛情，但它們最終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悲劇的結局。學者白明寬在其文章《愛的悲歌——論路翎四十年代小說中的女性書寫》中，將《饑餓的郭素娥》歸為鄉場底層女性所展現的瘋狂之愛，這一解讀是從郭素娥的角度出發，深刻理解了這場愛情悲劇的內涵。然而，若從張振山與魏海清的角度來看，這場愛情則更多地呈現出一種救贖與覺醒的意味。

瘋狂的愛：郭素娥與張振山

郭素娥的個人悲劇始終與男性息息相關。她本是一個強悍而美麗的農家姑娘，卻在逃荒過程中被父親因幾件金飾而拋棄。在饑餓絕望之際，她被老煙鬼劉壽春收留，成為其“撿來的女人”。年輕的郭素娥向往熱烈的生命和鮮活的肉體，然而生活的重負卻讓她陷入了物質和精神的雙重“饑餓”。就在這時，礦場里年輕力壯的機器工人張振山闖入了她的生活。“仿佛她只有在這一瞬間才得到生活，仿佛她的生活以前是沒有想到會被激發的黑暗的昏睡，以后則是不可避免的破裂與熄滅似的。”郭素娥在和張振山的愛情中，找到了填補她全部“饑餓”的希望之光。她試圖緊緊抓住這根擺脫骯臟生活的繩索，卻被一次次地甩開。但這個堅韌的女人從未放棄對愛情的追求和對生活的反抗，因為“她已經急迫地站在面前的勞動大海的邊沿上了，不管這大海是怎樣地不可理解和令她惶恐，假若背后的風刮得愈急的話，她便要愈快地跳下去了”。最終，她的執著和生命的頑強打動了張振山，他決定拋下一切，帶她離開。然而，劉壽春在得知她偷情之事后，卻搶先一步聯合保長和地皮黃毛等人將她綁起來，準備將她賣掉。郭素娥進行了殊死反抗，但經歷了非人的折磨后，最終慘死在張飛廟。

郭素娥的愛大膽而瘋狂，她勇于表露自己最真實的欲望。在愛情中，她汲取力量和希望，與傳統女性以此為恥截然不同。她對愛情的執著打破了封建倫理的壓迫，也超越了對死亡的恐懼。正是對愛的渴望賦予了她最原始的生命力，使她以個人的死亡攪動了整個世界。

救贖的愛：張振山與郭素娥

張振山，一個漂泊者的形象，是機器工人中最出色的一個。與尋常工人不同的是，他敢于維護自身的利益、敢于反抗礦區管理層的重重壓迫。他經歷過戰場、刑場、天災與人禍，從事過很多職業。過于豐富和坎坷的人生經歷使張振山對世界充滿了“盲目的獸欲”，對身邊的丑惡習以為常，甚至以惡毒的目光蔑視著周圍的一切。他帶著“滿心的狠毒”接近郭素娥，初時對她的困境和命運毫不關心，只是企圖借她來滿足自己生理上的欲望。然而，在與郭素娥的一次次接觸中，他因自己的動搖而憤怒，認為男人不能“被一個女人纏在褲腰帶上”，卻又不由自主地被郭素娥頑強的生命力和真摯的愛情所打動，以至于吐露出內心的真實感受：“我并不是對你壞，我是對自己壞！我憑什么不喜歡你呢。”

張振山渴望成為一個惡毒的人，這是他在少年時受到社會迫害后，形成的一種抵抗世界的獨特方式，但在內心深處，他同樣渴望家庭和愛情的溫暖。張振山最終不可避免地愛上了郭素娥，在她真摯、鮮活的愛情中，他漸漸與自己善良的心達成了和解。郭素娥之死，也直接促成了他的離開。他一把火燒掉了劉壽春的房子，象征著斬斷過去，徹底與骯臟的現實決裂，勇敢地奔赴更廣闊的天地。

覺醒的愛：魏海清與郭素娥

魏海清是一個典型的農民形象，即使在失去土地后到礦里土木股當起工人，他那孤獨和節儉的性格依然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他對郭素娥懷有一份執著的愛戀，不僅迷戀她的年輕和美麗，更迷戀她那永遠鮮活的生命力。然而，當他終于克服骨子里的傳統觀念和性格里的自卑情緒，“心跳而羞澀地在這戀愛的屋子里下了異常大的決心，表露他的舊樸的欲求的時候，郭素娥突然變得嚴正而乖戾（在以前他是不曾見過這女人的這樣的相貌的），拒絕了他。”這無疑對他那謹小慎微的內心造成了巨大的傷害，他將愛情的失意歸結為缺少“谷子”和“優越的機器工人”的身份，于是在嫉妒心的驅使下，向劉壽春告發了這場存活于倫理之外的愛情。

魏海清是一個懦弱自私、左右搖擺的底層人物，他的自私間接導致了郭素娥的慘死。但他并非一個純粹的“惡”人。在郭素娥被強行捆綁的時候，只有他從圍觀的人群中站出來，試圖阻止這場即將發生的慘劇。郭素娥死后，他懷著為其復仇的心態，在與黃毛的毆打中死去，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讓黃毛受到了應有的懲罰。郭素娥的死深深觸動了他，使他開始對生活進行反思，并覺醒了自我意識。最終，他以血的代價，對這個愚昧的世界發出了無聲的反抗。

激烈的對抗

在小說《饑餓的郭素娥》中，除了郭素娥、張振山和魏海清三人之間錯綜復雜的情感糾葛作為全文線索外，最主要的人物關系便是對抗與沖突。這些沖突既體現在底層女性對封建傳統的勇敢反抗上，也表現在底層勞動人民對剝削階級的堅決斗爭中。正是通過這些激烈的人物沖突，小說的內涵得以升華。

底層女性的反抗：郭素娥與劉壽春

劉壽春是一個極度自私的、封建的老煙鬼，正如小說中所寫“失去意志的人，把小欲望當作生存的目的，他們的像蒼蠅往玻璃上撞一樣的行為，是生意人最難對付的”，他以封建傳統觀念為枷鎖，殘酷地壓迫妻子郭素娥進行勞作，更妄圖決定她的行為，甚至生死。

身為底層女性，在父權社會下受到壓迫似乎是她們的必然命運。但路翎以他熱烈的筆觸向人們展現了即使是底層女性，也依然具有“最原始的生命力”。郭素娥并未向劉壽春屈服，她也曾發出“有哪一個能救我這樣的女人呀！”的感慨，雖然一度將走出峽谷的希望寄托在男人的身上，但她絕非一個依附男人的女人。在得知自己將被丈夫劉壽春賣給別人時，郭素娥沒有選擇怯懦地懇求，也沒有麻木地順從，而是高呼：“我是女人，不準動我！”她以野蠻而堅決的姿態與敵人進行斗爭，在面對死亡時，她依舊頑強地渴望自由，并迸發出了巨大的潛力和影響力。正如小說中所描述的那樣：“人自身的生命力的沖動又要沖破這一切，以求實現生命的自由。盡管那力量有時因在如磐的壓力下，顯得如此遙遠，如此不可捉摸，但其一旦發動，卻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遏止的。”

底層勞動人民的反抗：張振山與馬華甫

小說中，底層女性對封建傳統的反抗構成了小說的顯性沖突，而底層勞動人民對剝削階級的反抗則作為隱性沖突，雖著墨不多，卻給讀者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在這場沖突中，張振山和馬華甫成為了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機器總管馬華甫，過著與工人們相反的奢侈生活，但他仍不滿足，不遺余力地試圖從工人身上榨取更多的利益。礦場職員們，雖然有著比工人們更高的地位，卻侮辱孤苦伶仃的女人。面對礦場職員對郭素娥的羞辱，張振山選擇以暴力反抗剝削階級。當面臨罰去全部工錢以換取留下繼續做工的機會的抉擇時，張振山作為底層勞動人民的代表，決然地帶著工錢離開，對剝削階級進行了最后的反抗，并投身于更加廣闊的天地。

此時，工人們的反抗意識已經覺醒，他們不再是逆來順受的被欺壓者。“工人里面的大半，已經學會了真的乖巧，逐漸地踢開了表面的禮節，開始和他抗爭了。”

對抗中的吸引

《饑餓的郭素娥》中，除了悲劇的愛情、激烈的對抗，還存在一種特殊的人物關系。這種關系既不同于敵人間的劍拔弩張，又不同于朋友間的互相信任，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全新存在。其代表人物便是張振山與魏海清。魏海清對張振山的態度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嫉妒張振山，因為張振山毫不費力地得到了自己渴望的愛情；另一方面，他又在某種程度上“樂意”看到張振山，因為他知道自己只會一味固守著懦弱和偏見，無法勇敢地為了愛情與他人決裂，他由衷地羨慕張振山的果決和勇氣。“但不管嫉妒，痛恨，或是欽佩，都帶著無比強烈的熱力。不像他過去所經歷的那么遲緩；相反，卻像在夜風里被點燃的不幸的小屋子的鮮明的火焰那樣蓬勃。”

魏海清的覺醒并不僅僅源于郭素娥的慘死，更源于張振山那拒絕在機器底下滅亡的抉擇。對于張振山而言，他最初對魏海清抱有厭惡心理，認為魏海清是一個唯唯諾諾的無用之人，當魏海清跑來為郭素娥通風報信的時候，他的態度才有所緩和。直至魏海清認可他所渴望樹立的“狠毒”形象時，二人的關系才達到了和解的高潮。這種在對抗中相互吸引的情感紐帶，比單純的喜惡更加具有吸引力和感召力。

路翎通過一系列復雜的人物關系，塑造了一個充滿沖突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封建禮教對底層女性的壓迫，和剝削階級對底層勞動人民的剝削，構成了小說最本質的沖突。然而作者的意圖并非在于深入揭露和刻畫這些沖突，而是借此機會，展現底層人民在反抗壓迫中所展露出的最原始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既存在于對愛情的深切渴望中，也存在于對壓迫的反抗中，更蘊含在那些對抗人物間的吸引中。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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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四川大學" 文學與新聞學院

作者簡介：王雨晨，黑龍江齊齊哈爾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為國際中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