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只是真空杯

飲茶是國人特有的習慣，對茶具的講究恐怕也是國人的專利。半個多世紀以來，我用過的各式茶杯有八九只，各具特色。

我的第一只茶具叫茗壺，確切地說是與父親公用的。我識字就從茗壺上“可以清心”四個字始。聽父親講，壺是江西官窯燒的，劉姓的先祖也是從江西填湖廣時移來的，茶有“龍井”“毛尖”等。他說得我莫名其妙，我也不愿意去喝那藥一般滋味的茶。盡管是“云霧”“香片”，我卻喝不出半點香味來，只知道苦中帶澀、澀中有苦，遠不如一杯白糖水好。那只茗壺“土改”分浮財時給分出去了。按物質不滅定律，如果現在能找到，即使殘缺破損，在古玩市場應該也能賣出一個好價來。

高中時，又是防洪筑青年堤，又是挑煤煉鋼鐵，心煉紅了，身體卻病了——忽冷忽熱，面黃肌瘦，四肢無力，到沙市一透視，得了肺TB（肺結核）。這下藥杯不離身了。是一只玻璃盞，既是服藥又是喝茶的用具。醫生說：感冒感冒，阿斯匹林三包。多喝開水，少吃辣椒。而肺TB也在其理。參加工作時，這只玻璃盞子隨我“哪里需要哪兒安家”。因為是肺TB，空氣傳播，哪兒沒空氣呢？別人都躲避三舍，生怕被傳染了。我把杯子放到廚房碗柜里，碗柜是分格的，玻璃盞偏居一隅，只有自家的碗筷與之為伍。它們雖然被我用清水洗，用開水燙，雖然潔白無瑕，透明無比，可在別人看來那上面的結核桿菌仍是成千上萬的。說實在的，我非常對不住我的那只玻璃盞，不知在哪次大遷徙中丟了或是摔碎了。

“文革”那會兒，為串聯需要，一切用品軍需化，這下搪瓷把杯派上了用場，特別是印有葵花與“忠”字圖案的那種，更走紅，不是“黑五類”能擁有的。不過我倒有一只噴有“韶山紀念”及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番號的把杯，是一位在部隊服役的妹夫送的。我把它置于辦公桌顯眼的地方，表明我雖出身不由己，但社會關系卻可圈可點，不能馬馬虎虎地“唯成分論”。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興起一種網袋杯。不知由哪一位茶藝愛好者發明，用過的罐頭瓶做茶杯，有蓋，茶水可以隨身攜帶。那時，鄉下流行幾句順口溜：“城里干部下鄉來，包里裝個牛卵袋。里面裝的騾馬尿，有事無事喝起來。”城里人愛喝水，老鄉們是從電影《朝陽溝》的臺詞里知道的，但那樣精致的網袋杯他們可能還從來沒有見過。網袋杯有好多種，毛線織的、橡皮筋打的、竹篾編的。那時，多才多藝的女人都在抓緊時間編織那玩意，也不知都送了誰。我的那只網袋是篾編的，是一個朋友從湖南帶回來的。據說是先編好網簍，然后把杯子放進去，最后鎖口。那年坐火車去北方，別人打開水，用毛巾墊了一層又一層，我呢，篾網杯就夠了，它隔熱呀，陌生的同伴們羨慕不已。忘了哪一年冬天倒開水沏茶，玻璃炸破了。篾網再精致，一旦失去內核，即刻變成廢物。我馬上把它扔到垃圾簍里去了，也沒感到有多可惜。

第五只茶杯應該是保溫杯了，是荊江熱水瓶廠推出的新產品。說到這里，我想起了江漢平原的明星城市沙市。傳說有一位官員出國訪問，想挑一件禮品回來送朋友，挑來挑去，最后定下來買太平洋床單。回來后，朋友們打開一看，“MADE"IN"SHASHI"CHINA”，被大家挖苦是在新沙路商場買的。那時，沙市的輕工產品漂洋過海，確實很有名氣。這只保溫杯雖能保溫，但也把茶葉煮得太爛，沒茶味了，再說喝水又燙嘴唇，所以曇花一現，沒多久就被新產品淘汰，正如它產地的故事一樣，只給人留下了回憶與思考。

我得到的最珍貴的一只茶杯是大女兒送的紫砂杯，是鐵路局安全生產三千天時給每個職工發的獎品。內胎是紫砂陶，外殼是景泰藍鏤花。因為是勞動所得，孝心所致，也就特別珍惜。聽說那次本來是有獎金的，可是臨近三千天的時候，不知哪個路段出了點小問題，但杯子定做了不好退，只好發下來。我看到它總覺得缺少點什么，不久前又意外地碰到桌下摔破了。女婿說他還有一只，等幾天再拿過來。

摔不破的是不銹鋼杯。某省委書記在電視露面時，桌子上擺著那種杯，于是忽如一夜春風來，人們爭相用起來。其實不銹鋼杯的造型怪怪的，細而長，沒有一般杯子的肚量。后來我才恍然知道，它的底部直徑之所以小，是為了與轎車上的杯座相匹配——我并不知道到底是誰適應了誰。它還是一只磁化杯，茶杯就是個大磁場，倒入的開水受磁力作用，水分子被激活，溶解力與含氧量大大提高，盛宴后喝上一杯磁化水，忒助消化。因此它很貴重，要賣上三百多塊。既然一只杯子要花上半個月的工資，那就只有等人送了。剛好一次檢查完畢，有關單位送給每個成員一只，我好生喜歡。可沒過多久，放在辦公桌子上被別人順手牽羊帶走了。我沒有去追查是誰，因為這種交往習以為常，極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所說：竊杯不能算偷，干部們的事，能算偷嗎？

我也為會議籌備過禮品，其中就有茶杯一項。省里的一次會議在本市召開，領導指示禮品的價值在三五百塊錢，太貴了紀委要查，同時要便于攜帶，不要大包小包的，別人都膩了，再就是要有地方特色。家鄉產玉，和氏璧就出自荊山。我走訪了玉器廠，選中了木魚杯。玉杯能鏤花刻字，還有一段古老的傳說，挺有意義，再說還有使用價值。玉石中含有硒、碘等多種礦物質和微量元素，斟上一杯白開水，即刻能變成礦泉水，喝了降血壓，抗衰老，真是善莫大焉！會議給每位出席者準備了一只，當然也有我的份。可惜這三百多元錢的玉杯盛不了茶，第一次開水入杯就裂了——我后悔沒仔細看說明書，只得留下來裝茶葉，舍不得丟——它實在太有紀念意義了。

文題已經告訴了各位看官：第九只是真空杯。它是一種雙層真空的玻璃杯。我已經退休，名副其實地進入了真空地帶。本來有一只“公認名牌產品”的，不知出差時丟在哪里了。當時還幻想會失而復得，誰知這一退休，再無能力給別人發紀念品，也無機會得到別人的贈品了，只得自己花錢去買一只。在崗的同事笑話是贗品，說不保溫。我說是復制品，保不保溫沒關系，反正茶也是要涼的，涼了，也好喝。

老來才識茶滋味。這苦中帶澀、澀中有苦的飲料，直到我快走到人生的盡頭，才懂得它不僅可以清心，還能使人明目。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