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不會搖尾巴的狗

1

對于老方而言，這注定是一個不尋常的下午。

星期六下午一點剛過，老方剛吃過午飯，在電話里義正詞嚴(yán)地拒絕了麻將館老板每天下午場“三缺一”的熱情邀約，一個人坐在露天陽臺那張老舊的藤椅上，看似悠閑地蹺著二郎腿玩手機(jī)，但他的目光并不在屏幕里那些花里胡哨的養(yǎng)生忠告短視頻上，而是不時飄向窗外。窗外零星幾片尚未凋落的法國梧桐葉子，在風(fēng)中輕柔搖曳，發(fā)出沙沙的響聲。一抹初冬暖意斜射進(jìn)陽臺，椅子上的藤條歷經(jīng)歲月的包漿泛出一層油光，與他锃光瓦亮的頭頂相映生輝。

退休后的日子就像一杯放涼了的茶，平靜無波，卻也少了些許滋味。可能是退休還不到半年的緣故，老方總感到各方面有些不習(xí)慣。成天萎靡不振，動不動就打瞌睡，電視里明明那么多頻道不知道該看哪個，手機(jī)玩久了也空虛無聊，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該干點什么，用來打發(fā)大把大把的時間。

看到退休后的父親，短短幾個月就老了一截的模樣，女兒小方既擔(dān)心又著急，畢竟這是打了31年交道的至親，不是外人。半個多月前，在外地工作的小方專程趕回家里看望老方，看著精神狀況不佳的父親，心里不是個滋味：“真是奇了怪了，我們年輕人恨不得提前退休，你們老年人反而還舍不得退休。老爸，你這是典型的官后綜合征，得治啊！你別整天除了打麻將就是在家里玩手機(jī)，多去參加老干局統(tǒng)一安排的活動呀。”

“什么官后綜合征，亂七八糟的，我當(dāng)個啄木官兒噢！一個小小的科長也能算官嗎？”老方?jīng)]好氣地說，“那天老干部局的那個年輕娃兒才給我解釋清楚了的，他們只管實職副處級以上的退休干部。實職副處級以上的才有資格叫退休干部，實職副處級以下的通通叫作退休老漢兒，各人管好各人。”

“沒事的，老爸，咱自己過好自己就行，生活本來就是自己的。”小方一不小心戳到老方的痛處，趕緊安慰一下。

“你一天莫胡亂說噢，我明明是退休后無聊沒事做好嗎？”老方忽然一臉肅穆地盯著小方，態(tài)度極其認(rèn)真地對她說，“孩子，你也是翻過年準(zhǔn)備吃32歲飯的人了。我的同齡人都是一退休就無縫銜接帶孫子孫女，我可不想脫離大部隊。”

“老爸，我屬于月老把紅線換成鋼筋都捆不住的單身圣體，男朋友都還沒有，怎么生娃？”小方嘴巴一撇，“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天工作忙得根本就沒時間找對象，你別把矛盾轉(zhuǎn)嫁到我頭上呀！你說你都這么大年紀(jì)了，怎么這么讓人不省心呢，你得學(xué)會自己找樂子啊。”

老方瞪了一眼小方：“我上哪兒去找樂子啊？我總不可能天天跟你媽去跳廣場舞吧！”

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小方也不例外，而且還是百分百純棉貼心的那種。她把父親老方的話記在了心上，決定給他一個驚喜。

一聽說女兒小方本周六要回家，還專門神秘兮兮地提到要帶一名新晉家庭成員來家里，老方和妻子比漲了退休金還激動，早早地就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收拾得整整齊齊。夫妻倆去超市買了一大口袋水果、零食和瓜子，專門用來招待這位初來乍到的家庭成員。老方翻出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準(zhǔn)備在星期六的接風(fēng)晚宴上，和新來的家庭成員一起把酒言歡。妻子還特地跑到花店買了一束香水百合，插在從來都舍不得用的透明玻璃大花瓶里，為客廳添一份沁人的花香，增一分溫馨的格調(diào)。一切早已準(zhǔn)備就緒，就等女兒回家來揭曉答案。

時間在期盼中一點點緩慢流轉(zhuǎn)，好不容易挨到下午四點半，隨著一聲清脆的門鈴聲響起，老方箭一樣從藤椅上彈射起來，直沖到門口去開門，興奮得連拖鞋都左右穿反了。

然而，那扇微微落漆的防盜門打開的一瞬間，老方瞳仁里的光芒隕落了。只見女兒小方左手懷抱著一只小奶狗，右手提著一個藍(lán)色的小型狗籠子，臉上洋溢著謎之微笑。小奶狗看起來特別小，體重約莫不到四斤，披著一身柔軟濃密的赤黃色毛發(fā)，前臉、前胸和四肢毛色白凈，尾巴粗壯而向背上卷曲，像一只一不小心闖入人世的小狐貍。小奶狗的眼睛呈杏仁狀，明亮清澈如山澗清泉，閃爍著好奇與機(jī)敏的光澤，眼睛上方還有兩撮圓形白毛，讓人想起多年前電視上播放的《白眉大俠》。它的嘴巴附近有一圈尚未褪去的黑色絨毛，猶如剛偷吃完一個椰子灰冰激凌甜筒，還沒來得及擦干凈嘴巴。耳朵尖尖地豎立著，似兩片即將展開的風(fēng)帆，隨時準(zhǔn)備捕捉風(fēng)的訊息。這小家伙發(fā)出奶聲奶氣的嚶嚶聲，歪斜著腦袋，用那雙黑珍珠般的眼睛打量老方時，恰如能洞察他此時此刻心中的所念所想。老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朝女兒身后看了又看，直到無人的空氣對他發(fā)出無聲的嘲諷。

“你男朋友呢？”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老方的滿心期待一剎那變?yōu)橐坏劂校澳銊e告訴我，這只狗就是你說的新晉家庭成員？”

“就是這只小柴犬呀，那不然呢？”小方臉上的笑意有增無減，“這下你再也不會每天無所事事了，以后你的任務(wù)就是當(dāng)好一個‘鏟屎官’。”

“我當(dāng)個鏟鏟噢！你硬是一天沒事找事憨得行，我要的是一個孫娃子，不是一只狗娃子。”老方氣不打一處來，放下狠話，“自己買的狗自己養(yǎng)，你別指望我會給你養(yǎng)狗！”

面對老方劈頭蓋臉的火氣，小方并沒有針鋒相對，她盈滿自信的笑容如同屋外的一縷暖陽，明媚而熱烈。

2

老方不喜歡這位新晉家庭成員是有原因的。

記憶從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某閷侠锶×顺鰜怼Ｕf起來，老方不明白這輩子他為什么跟狗這么有緣，只是說不清楚到底是羈絆一生的良緣，還是剪不斷理還亂的孽緣。

小時候，老方生活在川中丘陵的農(nóng)村，比他大16歲的大姐嫁到鄰村后，在婆家養(yǎng)了一只大黃狗，名字叫大黃。大黃聰明有靈性，是一把看家護(hù)院的好手，能夠區(qū)分主人家的親戚朋友和外人。對待外人就齜牙咧嘴，一頓雷霆咆哮般的狂吠輸出，兇狠得像只地獄惡犬。要是見到大姐家有親友來串門，對客人熱情得又是抱腿，又是翻過身四肢朝上撒嬌，親切極了。

大黃特別喜歡老方，每次見到老方總會興奮地繞著他打圈瘋跑，猛搖尾巴表示歡迎，跳起來用濕潤的舌頭狂舔老方的臉蛋。每逢大姐一家人不在家，大黃就會主動跋山涉水跑到大姐的娘家，也就是老方家里來吃飯，似乎它知道這是它的另一個家。

大黃不僅懂得保護(hù)主人一家的人身安全，還明白保護(hù)主人的財產(chǎn)安全也是它義不容辭的責(zé)任。在老方九歲的那個夏天，大姐帶著年幼的孩子去姐夫工作地探親，大黃又來到家里吃飯時，正好遇到家里養(yǎng)的一群出生不久的小雞崽掉進(jìn)了房前漲滿水的塘堰。眼看著小雞崽們要集體被淹死，大黃不由分說地跳進(jìn)塘堰，用狗刨游向落水的小雞崽們，張開嘴一只一只地含住它們，分了好幾次才將這群小雞崽全部營救上岸。老方本以為父親會夸贊大黃的機(jī)智勇敢，獎勵它一根骨頭，沒想到父親卻誤會大黃想吃掉小雞崽，竟手持一根粗木棒，將無辜的大黃活生生地打死了。這成了老方的童年陰影和一輩子的遺憾。盡管父親離世多年，老方還是一直覺得父親在打死大黃這件事上沒有做對。

老方和妻子只有一個孩子，就是女兒小方。小方在外省讀大一時，瞞著他們偷偷買了一只比熊犬養(yǎng)在宿舍，取名“小小”。時間一久，小小被宿管阿姨發(fā)現(xiàn)了，并上報校務(wù)處。學(xué)校勒令小方把小小送人，不得再在宿舍飼養(yǎng)。沒辦法，小方只能把小小送回家，交由老方夫妻兩人養(yǎng)。老方深知在城市養(yǎng)狗很麻煩，可架不住小方的威脅，說要是老方不幫她養(yǎng)狗，她在學(xué)校就沒法安心學(xué)習(xí)，到時候接連掛科，拿不到畢業(yè)證，老方就是罪魁禍?zhǔn)住＠戏娇刹辉敢獗尺@口鍋，加之從小到大對女兒的無限溺愛，他最終還是扛下了照顧小小的責(zé)任。

好在小小聽話伶俐，不怎么惹麻煩，每天一大清早就守候在老方臥室門口，等待他起床。有時候老方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小小還會用嘴小心地拉扯他的衣服，仿佛在告訴他，別在沙發(fā)上睡感冒了，趕緊去床上蓋上被子睡。俗話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老方漸漸發(fā)現(xiàn)，女兒在外求學(xué)不在家的日子里，多一只小狗的相伴，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為了追求所謂的萌寵感，絕大多數(shù)的比熊和泰迪在很小的時候，就會被帶去寵物醫(yī)院剪掉大半根尾巴，只留下一截短尾巴，配合蓬松的毛發(fā)，修剪成一個小絨球。在老方看來，這是一種畸形的審美，和古時候男人為了進(jìn)宮當(dāng)太監(jiān)就必須凈身一樣，對于狗的生命和尊嚴(yán)來說是殘缺的、不完整的。因此，在老方的刻意保護(hù)下，小小始終保留著一根完整的長尾巴。小小常常亢奮地?fù)u著尾巴，左搖右擺間透露出不羈的快樂，有時搖動的頻率過快，還能帶起一股涼風(fēng)，要是尾巴再搖快點，恐怕就能像個螺旋槳那般飛起來了。

隨著老方對小小的愛與日俱增，他對小小的關(guān)心和照顧越發(fā)細(xì)心。中國式家長的特點之一就是只要自己認(rèn)為是好的，不管適不適合孩子，都必須要孩子全盤接受，并且他們習(xí)慣性地把這種行為模式冠以愛的名義。老方也不例外。都說幸福就是‘貓吃魚，狗吃肉，奧特曼打小怪獸’，老方每頓飯都要給小小喂肉，不是鹵肉，就是臘肉，或者是烤鴨、牛肉干、炸雞腿之類的，都是些有鹽有味的肉食。一次小方放假回家發(fā)現(xiàn)后，鄭重地警告老方：“長期給狗狗吃重鹽的食物，狗狗會得病的！”老方卻油鹽不進(jìn)，固執(zhí)地認(rèn)為：“這狗啊，和人一樣，活一輩子就是圖一個開心。有什么比吃肉更讓狗開心的事呢？開心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然而，小小的身體卻在日積月累中悄然發(fā)生了變化。它的鼻子因攝入了過量的鹽分，從油光黑亮變成了失去光澤的粉鼻頭。小小短時間內(nèi)嚴(yán)重暴瘦，每天瘋狂喝水，周身原本潔白如雪的毛發(fā)也陡然發(fā)黃發(fā)灰。老方這才開始擔(dān)憂起來，趕忙把小小送到寵物醫(yī)院治療，可一切已經(jīng)太晚了，小小被確診為糖尿病引起的多器官衰竭。

正常情況下，一只比熊犬的壽命是十五年左右，而小小的生命指針永遠(yuǎn)定格在了它十歲那年。雖說老方?jīng)]有流下一滴眼淚，但他心里的難過一點不比小方少，他的心臟某個位置像缺失了一塊，如同一幅不完整的拼圖。老方把小小葬在了家附近山水公園里一棵高大的女貞樹下，每天早上都會去那棵女貞樹下看望小小，就算下大雨也堅持打著傘去。老方每次都會摘九朵黃色的金盞菊放在小小的墳頭，都快把附近那一大片金盞菊花叢薅禿了。小方曾問過老方：“你為什么每次都要摘九朵花呢？”老方的回答承載著最樸素的心愿：“九朵花代表生命的輪回，希望小小下輩子能投胎到一戶好人家。”

養(yǎng)過狗的人都深有體會，人養(yǎng)狗一時，狗念人一世，一只狗要經(jīng)過幾輩子的使命，才能陪伴一個主人走過漫長的一生。物種的區(qū)別早就命中注定了，生離死別的痛楚必須由主人去承擔(dān)。許多人在失去愛犬后，再也不愿意養(yǎng)狗了，這是一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自救式脫敏療法。用老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一個人一輩子只會有一個最愛的人，也只會有一只最愛的狗，是其他任何事物都取代不了的。”

古希臘哲學(xué)家赫拉克利特曾說過，人不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老方自感年事已高，無法再一次承受與愛犬陰陽分離的折磨，況且他也不相信，會有另一只狗來代替小小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因此，面對小方這次帶回家的這只小柴犬，老方鐵了心不會再養(yǎng)狗。

直到小方拿出撒手锏。

3

小方的嘴角始終掛著一抹微笑，滲透出一股狡黠，對老方說道：“你可以不幫我養(yǎng)狗，那老媽讓謝阿姨給我介紹的那個相親對象，明天晚上我也不去見面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老方氣得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驀地覺得這一幕很熟悉，總是在他的人生旅途中反復(fù)上演，他反問一句：“你怎么不自己養(yǎng)，非要塞給我？”

小方故意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我還想自己養(yǎng)嘞！可你不是才給我下命令嘛，要我盡快找個對象結(jié)婚生娃。我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工作之余趕緊相親啊，老爸，你別說你不支持我去相親啊，老媽說她可是拜托了謝阿姨很久呢。”

“滿嘴的歪歪道理……看來我就是給你小時候牛板筋吃多了，現(xiàn)在長大了天天和我扯環(huán)筋。”老方自知他又被女兒拿捏住了，要是小方當(dāng)真明天晚上不去相親，他還真沒法和妻子交代。為了小方的婚姻大事，他們夫妻二人急得莫奈何了，各路人馬都問遍了，在關(guān)鍵時刻千萬不能掉鏈子，不能放過任何一個潛在的相親對象。

“對了，老爸，我忘了告訴你了，這只小柴犬價值6800塊，那個寵物店不退不換的。你如果不養(yǎng)，那這6800塊就打水漂了喔。”小方的笑靨里又多了一分穩(wěn)操勝券的小得意。

老方瞪大了眼睛：“6800塊？你瘋了吧，這可是你兩個月的工資啊！”

“柴犬本來就是這個價格啊。顏值即正義，你不覺得它超級可愛嗎？”說罷，小方在手機(jī)上查找了一下柴犬的價格區(qū)間，拿給老方看。

老方瞟了一眼后，癟了癟嘴：“柴犬又是啥子狗嘛？我記得你以前買小小才2800塊……”

“柴犬是一種日本土狗。買小小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物價飛漲你又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一兩米粉都7塊錢了，以前才1塊錢一兩呢！”小方努力解釋道。

這么多年來，老方和小方斗智斗勇，他就沒斗贏過，畢竟父愛是小方每次能夠獲勝的唯一且最重要的砝碼。他自知拗不過女兒，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了：“好吧好吧，我又給你養(yǎng)狗。那你可要說話算話，該去相親就去相親，別東選西選挑花了眼，我也不是說給你下最后通牒，反正你最好明年之內(nèi)把自己嫁出去，我和你媽等得靠實忍無可忍了。”

“好噠，我就知道老爸最好了！”小方歡呼雀躍地給了老方一個大大的擁抱。

興許是太久沒和女兒擁抱了，老方竟有些不知所措，嘴里還念念有詞：“你說你買啥不好，非買只日本土狗。咱中國土狗就挺好的，還便宜。”

“人家叫中華田園犬，你別土狗土狗地亂叫，多不禮貌啊。”小方白了老方一眼，“老爸，你這是典型的狹隘愛國主義。我只是單純地覺得柴犬是行走的表情包，喜歡這種呆萌的品種罷了。再說了，小小還是比熊犬哩，比熊不也是意大利土狗嘛。”

老方對小方開起玩笑：“一個意大利狗，一個日本狗，你怎么凈買一些法西斯狗回來？看來你的思想很危險啊。”

“拜托，壞的是人，不是狗。狗狗是無辜的。”小方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老爸，你寫了一輩子材料，給這只小柴犬起個稍微有點文采的好名字吧。”

老方思考了很久，名字賦予了世間萬物獨特的身份和認(rèn)同感，是存在無邊的宇宙中的一種歸屬。沒有名字，就無法被辨認(rèn)和記起。世界上的每個事物都有其特定的名字，名字具有深遠(yuǎn)的意義，代表著個人的價值、家族的傳承和民族的榮耀，使其得以被認(rèn)知、辨識和交流。

思來想去，老方最終給這只小柴犬取名叫作“悶墩兒”。悶墩兒是四川方言中一個使用頻率較高的詞語，指人憨厚老實，有點兒傻乎乎的，也代指人沉默寡言，反應(yīng)遲鈍，有時還可以表示一種親昵，形容一些可愛的人或動物。

小方笑笑不說話，當(dāng)作是附和同意。她想，也許父親取的這個名字另有深意。

4

“悶墩兒，悶墩兒……”自打小柴犬來到家里后，這個名字在老方的口中頻繁迸出。每次發(fā)音一定要拉長尾部的兒化音，夾雜著一絲中老年人專屬的俏皮感。

每當(dāng)聽到老方呼喚它，悶墩兒總會抬起頭，用圓鼓鼓的大眼睛盯著老方，耳朵順著聲音的來向微微轉(zhuǎn)動，聆聽主人熟悉的聲音。悶墩兒常常緊跟在老方腳邊，不論老方是洗臉?biāo)⒀馈⒊燥埻媸謾C(jī)，甚至是上廁所，它總是以“腳跟棒”的形態(tài)，黏著老方，生怕跟丟了似的。有時候老方不注意，還會一不小心踩到它，它每次只會尖銳地慘叫一聲，很快就沒事了，也不會記仇。悶墩兒是個大方的孩子，每次老方和妻子起床或回家，它都會主動用嘴叼來最喜歡的玩具，輕輕放到主人跟前，一副好東西大家一起分享的架勢。

悶墩兒很喜歡舔老方的手指，舔著舔著還會用乳牙輕輕地咬，興許是它把老方的手指當(dāng)成了磨牙棒。悶墩兒體型雖小，但奔跑起來，四腳生風(fēng)，宛若一團(tuán)松軟的面包在灰色巖板地磚上來回翻滾。悶墩兒喜歡趴在進(jìn)門的墊子上，暗中觀察樓道的動靜，儼然一副“一狗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保家護(hù)主，舍我其誰”的姿態(tài)，只要一有人經(jīng)過，立馬發(fā)出狼一般的咆哮。老方差點以為小方買到了一只毛被染過色的小狼，結(jié)果打電話問小方才知道，狼嚎是柴犬的一種返祖現(xiàn)象，柴犬在遺傳基因上跟狼的基因極為接近。大概是對這個世界抱有極大的新鮮感，悶墩兒不停地騰躍，不停地追逐，好似一個永遠(yuǎn)不會擔(dān)心斷電的玩偶。當(dāng)它停下來，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舐嘴邊貓咪般的小胡子時，那份天真無邪的模樣，讓老方忍不住心生憐愛，最終還是沒有逃過“真香定律”。充滿活力的悶墩兒，就像春天里第一朵綻放的花朵，帶著清甜的希望，敲醒了沉睡的大地。

老方秉持著既然要養(yǎng)狗就要養(yǎng)好的信念，對悶墩兒的飼養(yǎng)相當(dāng)上心。聽說柴犬通常腸胃不好，老方特意給悶墩兒買來了幼犬專用的羊奶粉，還有卵磷脂、深海魚油、鈣片、復(fù)合維生素等，每天配合凍干全價狗糧，喂給悶墩兒。一個多月過去，隨著悶墩兒的身體越長越大，老方漸漸發(fā)現(xiàn)一件蹊蹺的事。

按照常理來說，搖尾巴是狗的一種天性，一種語言。可悶墩兒是個特例，它明明有著一條健全的大尾巴，毛茸茸的像一柄拂塵，卻從來不會搖尾巴。老方想不通，小方花了6800元買來的一只狗，竟然連狗最基本的搖尾巴都不會，這不科學(xué)。在他看來，這和一個男人天生陽痿沒有任何區(qū)別，簡直就是狗界的恥辱。老方帶悶墩兒把市里的寵物醫(yī)院跑了個遍，還專門開車去了趟省城最好的寵物醫(yī)院，又是驗血，又是做彩超，又是寵物DR，又是核磁共振，檢查一圈下來，花了不少錢，結(jié)果悶墩兒的各項生理機(jī)能一切正常。寵物醫(yī)生們推斷，悶墩兒不會搖尾巴可能是天生性格使然，并非它的身體構(gòu)造有缺陷。但老方不這么認(rèn)為，他可不想被別人笑話，花6800元買了一條不會搖尾巴的狗，狗是個傻搓搓，人是個方腦殼。老方下定決心，他必須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他要讓悶墩兒和其他狗一樣，學(xué)會搖尾巴，做一條正常的狗，遠(yuǎn)離外界歧視的目光。

老方蹲下身子，一邊輕輕撫摸悶墩兒的腦袋，一邊溫柔地說：“沒關(guān)系，悶墩兒，我來教你搖尾巴。其他狗會的，你也一定能學(xué)會。”

悶墩兒只是靜靜地盯著老方，眼神中藏著千言萬語，貌似在說：“老頭子，你太天真了。”

老方不緊不慢地從褲袋里掏出手機(jī)，開始搜索“如何教狗狗搖尾巴”的視頻教程。他眉頭緊鎖，目光如炬，像剛剛拿到一份重要文件般認(rèn)真研究起來，不時點頭自語：“嗯，這個方法不錯，那個也還可以。”

老方先拿出第一套方案——模仿教學(xué)法。老方蹲下身子，雙手握拳放在屁股后面，學(xué)著狗的樣子左右擺動，嘴里發(fā)出“汪汪汪”的聲音。悶墩兒抬起眼皮，瞥了老方一眼，然后翻了個身，繼續(xù)打盹兒。面對悶墩兒的直接無視，老方的臉漲得通紅，感覺自己像個傻瓜，但又不甘心就這樣輕易放棄。他才不是個面對困難就打退堂鼓的孬種，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他必須啃下這塊硬骨頭。

第一套方案失敗后，老方又嘗試了第二套方案——科技輔助法。老方找來一些廢舊的電線和塑料管，嚴(yán)格按照網(wǎng)上視頻的教程，動手制作了一個狗狗搖尾巴輔助裝置，組裝好后綁在悶墩兒的尾巴上。老方按下開關(guān)的一剎那，只見悶墩兒的尾巴像被電擊一樣，猛烈地甩動起來，悶墩兒害怕得一臉驚恐，跟個大耗子似的在客廳四處逃竄。老方嚇得趕緊關(guān)掉了開關(guān)，兩下三下把裝置拆了下來，心疼地?fù)崦鴲灦諆罕浑姷綂L毛的尾巴，低垂的目光里滌蕩著歉意。

計劃A模仿教學(xué)法和計劃B科技輔助法都相繼敗下陣來后，老方并沒有為此感到氣餒。他開始反思實施過程是不是出了什么紕漏，這才導(dǎo)致訓(xùn)練悶墩兒搖尾巴沒達(dá)到應(yīng)有的成效。行動之要，思想先行。回想原來搞工作的方式方法，老方一拍腦門兒，恍然大悟：“對了，一定是我沒把悶墩兒的思想工作做通，它才不愿意學(xué)習(xí)搖尾巴。看來我得通過專門的教育引導(dǎo)，讓它變被動為主動去學(xué)習(xí)怎么搖尾巴。”

做好教學(xué)工作的基本前提是因材施教。老方在網(wǎng)上查到柴犬和秋田犬都是原產(chǎn)于日本的犬種，算是有些親緣關(guān)系。而著名的秋田犬八公，作為狗界楷模，它的故事雖如櫻花般絢爛而短暫，卻在人們心中留下了關(guān)于忠誠與等待的永恒芬芳。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老方堅定地認(rèn)為只有從內(nèi)心深處感化教育悶墩兒，給它心靈以極大的震撼，方能順利地將它培養(yǎng)成一只聽話懂事會搖尾巴的忠犬。

老方在電視上搜索出2023年中國版的電影《忠犬八公》，將悶墩兒抱在懷里，強(qiáng)制它觀看。可悶墩兒一點兒也提不起興趣，竟然看著看著睡著了，甚至還打起了小呼嚕。老方心想，會不會是因為這一版里的主角“八筒”改成了中華田園犬，無法引起悶墩兒的共鳴，還得是它的親戚秋田犬出演才會令它感同身受。于是乎，老方又找到了2009年美國版的電影《忠犬八公的故事》，播放給悶墩兒看，結(jié)果它又看得磨皮擦癢的，獨自跑去耍小皮球玩具去了。老方仍不死心，好不容易才找到最初上映的1987年日本版電影《忠犬八公物語》，把悶墩兒架在雙膝之間，讓它的兩條前腿搭在自己的膝蓋上，形成一個無法逃離的結(jié)界，強(qiáng)迫它全程觀看，可它卻企圖逃跑，并且在逃跑未遂被逮住后，還妄想用瞇眼微笑和飛機(jī)耳來化解即將被挨打的危機(jī)，這讓老方徹底無語。

三部電影依次看下來，老方被忠犬八公這段關(guān)于忠誠與愛的真實故事感動得老淚縱橫，哭得稀里嘩啦，悶墩兒反而一副“關(guān)我屁事”的態(tài)度，毫無內(nèi)心深處的震動與波瀾，還是老樣子，依然對學(xué)習(xí)搖尾巴不感冒。

老方氣憤地指著悶墩兒的圓腦袋，破口大罵：“悶墩兒，你硬是個瓜兮兮的悶墩兒嘞，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妻子站在一旁，半捂著嘴笑個不停：“哈哈哈哈哈哈，你都一把年紀(jì)了，還是別瞎折騰了。我看多半悶墩兒天生高冷，就是不想搖尾巴，你再教也是白費功夫。”

“那就放任它一輩子搖不來尾巴嗎？人不像人，狗不像狗，狗的天性就該搖尾巴，否則它就不是一條正常的狗！”老方的怒火跟扯了風(fēng)箱似的，越燒越旺。

“你看你，急啥子嘛，你本來就有高血壓，急不得。”妻子徑直走到老方身邊，對他說，“依我看，悶墩兒的性格倒和你有幾分相似。”

“哪里像我了？我這么聰明一個人，別把我和這只笨狗相提并論！”老方堅決否認(rèn)。

妻子體貼地拍了拍老方的肩膀，輕聲勸解道：“悶墩兒不會靠搖尾巴討好主人家，就跟你不會刻意討好領(lǐng)導(dǎo)一樣。以前你在單位的時候，只曉得悶起腦殼做事，從來不會拍領(lǐng)導(dǎo)馬屁，一輩子就混了個科長。不過這也是好事，你看那些對領(lǐng)導(dǎo)阿諛奉承、送禮行賄的狗腿子，就算升了官還不是背后被人暗地里戳脊梁骨，一輩子抬不起頭。現(xiàn)在紀(jì)委監(jiān)委查得這么嚴(yán)，好多退了休的都還被揪出來判刑，一個家全毀了。那些人退休了都還過得提心吊膽的，哪像你一天吃得飽睡得著，免得虱子咬腦殼。”

猶如一聲驚雷打破了午夜的寂靜，妻子的話電流般激蕩著老方的神經(jīng)。此時有一把無形的鑰匙，旋開了老方心中塵封的記憶之門。他回想起那些年在單位的日子，自己確實如妻子所說，總是默默無聞，只專注于手中的工作。他不曾為了晉升而屈尊逢迎，不曾為了權(quán)勢而背離初心。過去的歲月里，他的確沒有獲得顯赫的職位，但也沒有失去做人的尊嚴(yán)。妻子所說不假，有幾個曾經(jīng)風(fēng)光一時的大人物，如今卻因一時的貪婪和迷失，陷入了無盡的悔恨和煎熬之中，名譽掃地，家庭破碎，晚年生活更是充滿了不確定和恐懼。相比之下，自己的生活雖然平淡，卻也問心無愧，無須擔(dān)憂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妻子的比喻生動而貼切，悶墩兒從不懂得用搖尾乞憐來換取寵愛，只是忠誠地守護(hù)著這個家，就像他一直以來堅守著自己的原則和底線。這樣的生活縱然平凡，但充滿了安寧和踏實。悶墩兒雖不會搖尾巴，可它給了家人無數(shù)歡樂時光。有它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幸福，何必強(qiáng)求它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呢？

老方慢慢握住妻子的手，眼眸中閃爍著一絲堅定的光芒。他深深地長舒一口氣，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釋然和清醒。

5

經(jīng)過妻子的一番點撥，老方事后開始反思，自己對悶墩兒的期望是否過于狹隘。

大抵是中國式家長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傳統(tǒng)欲望在作祟，老方不知不覺就被大部隊帶了進(jìn)去。遙想女兒念小學(xué)時，班上的同學(xué)都在周末學(xué)奧數(shù)，他和妻子一商量覺得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就花重金給女兒報了個奧數(shù)班。女兒從小就不喜歡數(shù)學(xué)，對奧數(shù)更是恨得牙根癢癢，經(jīng)常抱怨學(xué)不進(jìn)去。當(dāng)時老方只覺得是女兒貪玩好耍，想偷懶，便貫徹實施了“棍棒底下出孝子，黃荊條下出好人”的傳統(tǒng)教育方式，打得女兒不敢不去上奧數(shù)課。一次臨出門前，女兒說她肚子疼，去不了奧數(shù)班了，老方理所當(dāng)然地以為是女兒裝病不想去上課，硬是打車將女兒送到了奧數(shù)班。結(jié)果沒過多久，老方接到了奧數(shù)班老師的電話，原來女兒肚子疼得厲害，她已經(jīng)把女兒送到醫(yī)院了，醫(yī)生說是急性腸胃炎。老方這才得知他冤枉了女兒，急忙羞愧地跑去醫(yī)院照料女兒。俗話說，人生必須經(jīng)歷三個階段：“接受父母的平凡，接受自己的平凡，接受子女的平凡。”接受父母和自己的平凡很容易，接受子女的平凡卻很難。現(xiàn)在女兒長大成人了，老方又把這種期望投射到悶墩兒身上，這是一種惡性循環(huán)。

老方逐漸意識到，悶墩兒不會搖尾巴并不是它的缺陷，而是它個性的一部分。每個生命都有其獨特的個性和價值，不應(yīng)強(qiáng)迫他們改變。學(xué)會接受并珍視生活中每一個獨特個體，無論他們是否符合社會大眾的標(biāo)準(zhǔn)，這才是社會文明的進(jìn)步。每只狗就像每個人一樣，都有自己表達(dá)情感的方式。人生就是一個不斷質(zhì)疑、理解、成為的過程。老方開始欣賞悶墩兒的孤傲高冷和特立獨行，他從悶墩兒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不愿隨波逐流，始終堅持自我。

冬日午后的陽光，宛若一位慈祥的長者，用溫暖而不炙熱的手掌撫過大地，恬靜而和煦。老方套上一件加厚藏青色羽絨夾克，腳踏一雙老人健步運動鞋，牽上悶墩兒，踏上了通往山水公園的小徑。

公園里，三兩行人或散步或閑聊，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輕松與愉悅。悶墩兒歡快地跑在前面，老方拉著牽引繩快步走在后面。悶墩兒的毛發(fā)在陽光下閃耀著金色的光輝，恍如一顆巨大的芒果在快速移動。它的尾巴老老實實地盤在背上，形成了一個飽滿的圓弧，奔跑的步伐并沒有使其左右搖擺，就像被魔法給封印住了。

穿過一片片落葉鋪就的地毯，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那是下過雪后特有的旋律。一陣微風(fēng)吹過，樹枝上的積雪輕盈地飄落下來，仿若天空撒下的銀色花瓣，落在老方的肩上，落在悶墩兒的背上，帶來一絲絲涼意，卻又很快被陽光的溫暖融化。

老方帶著悶墩兒來到了公園中央的人工湖旁。湖邊停靠著幾艘紅頂腳踏船，一對年輕夫妻陪著四歲左右的小女孩在喂錦鯉。老方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感受著冬季空氣的清新與凜冽。悶墩兒則興奮地在湖邊沿著欄桿嘁嘁嘁、聞聞聞，好似在向全世界宣告它的快樂。老方摸了摸悶墩兒溜圓的腦袋，忍不住問它：“悶墩兒，你說要怎么樣才能像你一樣，每天都這么開心呢？”悶墩兒對著老方“汪汪汪”地叫，貌似在告訴老方：“忘、忘、忘……”

走累了的老方在湖邊的長椅上坐了下來，稍作休息。他從背包里拿出一塊小餅干喂給悶墩兒，靜靜地欣賞著眼前的景色。燦爛的陽光、深綠的湖水、夾竹桃的倒影，還有活潑的悶墩兒，形成了一張構(gòu)圖溫馨的冬日相片。

就在這時，一陣輕快的手機(jī)鈴聲響起，老方接起電話，是女兒打來的。

小方在電話那頭笑嘻嘻地說：“老爸，聽老媽說你在教悶墩兒搖尾巴啊，效果怎么樣，教會了嗎？”

“還不是你給我找的事！早就沒教了，只要它健康快樂就好，不想勉強(qiáng)它。”老方知道小方是在故意逗他開心，盡管悶墩兒不會搖尾巴，但這并不妨礙它給家里帶來歡樂。

“那老爸你也別勉強(qiáng)我明年之內(nèi)把自己嫁出去啊，你可要一碗水端平噢。”小方的笑聲穿過無線電波，飛到老方耳朵里。

老方這才恍然大悟，大呼上當(dāng)：“搞了半天你買條狗回家喊我養(yǎng)是有目的的，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小方撲哧笑出了聲：“才不是呢，我一開始只是想買條狗給你搭伴兒，免得你退休了無聊。老爸，這結(jié)婚就跟你打麻將一樣，如果著急忙慌先走，最多是個平和。走到后面不一定就是壞事，說不定還能做成清一色，和一個極品呢。當(dāng)然，我也不是不結(jié)婚的意思，你不要一天催得這么急嘛，還給我限定時間，我也是醉了……”

老方的大腦短暫留白了幾秒鐘后，浮現(xiàn)起當(dāng)初小方被推出家門遲遲不愿意去上奧數(shù)班的背影，在風(fēng)中被歲月剪碎，零落成遙遠(yuǎn)的記憶。老方忽而嚴(yán)肅起來，語重心長地對小方說：“女兒，你自己的人生自己看著辦，老爸以后再也不會催你了，你的健康快樂最重要。”

“老爸最好，老爸最帥！”聽到老方的一番話，小方在電話那頭歡欣雀躍到差點尖叫。

陽光透過稀疏的枝丫，灑在老方不再年輕的面龐上，鍍上了一圈柔和的金鑲邊。悶墩兒靜靜地躺在長椅上，緊緊依偎著老方，在光線的撫慰下，閉目養(yǎng)神，悠閑愜意。老方輕輕撫摸著悶墩兒的脊背，指尖傳遞著盛滿愛的語言，每一次觸碰都是一場無聲的對話。悶墩兒偶爾抬起頭，用它那清澈的眼眸望向老方，用透亮的眼神訴說著感激與依賴。

湖面平靜如鏡，偶爾有幾片落葉輕輕掠過，泛起一圈圈細(xì)小的漣漪。遠(yuǎn)處，孩子們的笑聲和鳥兒的鳴叫聲交織在一起，說不上動聽，卻有一分靜謐的味道。老方閉上雙眼，用鼻腔吮吸著湖水里飄來的淡淡泥腥味，忍不住聯(lián)想到即將到來的春天。這一刻，時間放慢了腳步，世界被按下了暫停鍵。

就這樣，老方和悶墩兒在山水公園，度過了一整個下午的時光。直到老方輕聲對悶墩兒說：“我們回家吧。”悶墩兒先向前打開兩條前腿，又舒展開兩條后腿，伸完一個完全體的懶腰，這才站起身來，隔著一條牽引繩，跟在老方身旁，踏上了回家的路。

斜陽低垂，余暉用巧手把他們的身影編織成長長的絲帶，拖曳在身后，直到徹底消融在金色的光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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