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過戰斗的和平是虛幻的,不經劫難磨練的人生是卑怯的,沒有勇氣的生存是可恥的;他們是一群風華正茂的有志青年,是中國造核事業的奠基者,是用青春和生命書寫新中國史詩的勇士;這個偉大的時代,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堅忍、奮斗、敢于向命運挑戰的大勇主義。
——獻給我的母親和共和國的造核戰士們
上卷 荊楚歲月
第一章
收拾好行裝以后,我走到窗子前面,輕輕推開窗戶不費力氣地跳到了后面的小院里,夕陽的余暉灑在這個六七平方米的院子里,母親種的苞米已經結出果實,成片的、玫紅色的爬山虎順著屋墻越爬越高,攀緣在窗口四周的嬌艷的薔薇不斷吐出濃郁的香味,和枝葉的清香纏繞在一起,我痛快貪婪地呼吸著,享受著這份幸福,離別的時刻已越來越近,當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就要離開這里,離開我深愛的父親和母親。
父親和母親在青島第二中學教書,解放后一家人便居住在這座景色迷人的海濱城市,轉眼已十余載。我的家位于常州路十五號,房間只有20多平方米,有一扇明亮的南窗。房子是解放前日本人建造的,房高偏低,有一面墻是整排的壁櫥,壁櫥寬敞得可以睡在里面。我們兄妹4人,我是最小的女兒;父親在1948年把17歲的大哥送進了省共青團學校,大哥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戰爭結束后便一直在北京某軍政治部工作;二哥大學畢業后直接留在濟南的機關工作;姐姐遠嫁上海。
1961年8月的一個下午,剛剛高中畢業的我被學校通知有人約見。學校建于1925年,是一棟中西結合的老建筑,穿過長長的鋪著木質地板的走廊,我輕輕推開會議室的大門,房間寬敞明亮,午后的陽光透過拱形的大玻璃窗灑進來,照在那面掛著毛主席肖像的白墻上,房間里彌漫著淡淡的老房子特有的味道。兩位穿軍裝的男人正端坐在桌前:一位正低頭整理著文件,另一位點頭示意我坐在對面。
“我們是中央保密機關的人事干部,在選拔去湖北保密機關工作的畢業生,你各方面的條件都符合政策要求,如果你同意并征得了父母的同意,體檢合格后即日出發?!彼俏恢心贶姽伲脤徤鞯哪抗獯蛄恐遥詈诘哪橗嫳砬閲烂C,聲音洪亮地對我說,我認真聽著,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頭上的那頂軍帽,上面的五角星閃著光芒,似乎照亮了周圍的一切,我的心中已打定主意。
父親很支持我的決定,他是思想進步的開明家長,出身書香門第,心地善良,性情溫和。年輕時受“新文化運動”思想的影響,他對民族的命運懷有深切的使命感,在早年就加入共產黨的表叔的引領下,父親帶領大哥也加入了共產黨的外圍組織,并時常在報刊上發表一些進步文章。新中國成立后,他對中國的未來充滿信心,支持兒女們的學業和工作,希望女兒成為勇敢正直、意志堅韌、敢于追求夢想的新女性。
“女孩子應該志在四方!家里這方小天地雖好,對于你卻太小了!”父親答應得很痛快,雖然母親不忍分別表示反對,一心從軍的我還是下定決心接受這份工作。
接下來的進展很順利,出發的日子定在10月2日。母親幫我備好了一個小小的行李卷,里面有一床輕薄的小棉被和幾件簡單的衣褲,我挑選了幾本喜歡的書籍塞進行李,做好了啟程的準備。
回到房間,我從墻上把月份牌摘了下來,拿著鉛筆圈住了1961年10月2日這個日期,就是明天,我將離家遠行的一天。
“珊兒!”父親走了進來,凝神注視著我,眼底滿是傷感,我迎上去抱住他:“父親,您保重身體,有假期我就回來看望你們!”
他溫柔地微笑了,捋了捋蒼白的頭發,指著廚房低聲對我說:“去陪陪你母親吧,她一直在流淚?!?/p>
母親站在灶臺前,仔細地為我包著路上吃的小花卷,我走到她的身后輕輕地抱住了她清瘦的身體,把臉貼在她的背脊上,母親纖細修長的雙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這一夜忽睡忽醒,心中不安,天色逐漸發白了,鳥兒唧唧地開始鳴叫,慢慢地聲音逐漸大起來,喜悅的歡唱在窗外響成一片。天已大亮,黎明的光輝透過窗簾傾瀉進來,那光彩令略感困倦的我周身血液沸騰。這是新的一天!新的生命的起點!熱情和傷感充斥在我心中,眼淚幾乎要涌出來。
吃過早飯,父親和母親把我送到等候在路邊的人力車旁,告別了父母,我提著行李登上車子。車子立刻飛快地沿著海岸線向前駛去,朝霞映紅了天邊和那一望無際的大海,一輪紅日從海平面慢慢升起,向著蘇醒的大地放射出奪目的光芒。
第二章
和領隊約好早上7點在火車站的鐘樓會面,火車站座落在海邊,是20世紀建成的一座歐洲哥特式塔鐘樓。剛一下車,寒氣逼人的海風迎面襲來,帶著強烈的鹽味和海藻黏液的氣息,我瑟縮著裹緊了單薄的棉衣。鐘樓下第一次見到了同行的5個女孩,她們包裹在肥大的棉衣里,臉頰和鼻頭凍得通紅,手里拿著大包小包,在領隊的帶領下簇擁著進了車站。
登上火車,把行李規置好后便坐了下來?;疖囌c開出了青島站,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幾個人面對面圍坐著。
“你們互相自我介紹一下啊!”領隊囑咐后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叫董曉筠,21歲。”坐在我對面的女孩首先微笑著和大家打招呼,可愛的臉上現出親切溫柔的神情,閃閃發亮的眼睛友好地注視著我們,她也是幾個姑娘里穿著最講究的。
“我叫崔靜宜,20歲?!彼赃叺呐⑸矶胃咛?,五官小而緊湊,戴著一副近視眼鏡。
“陳甜甜,19歲。”娃娃臉的甜甜人如其名,嘴角兩個深深的笑窩,圓圓的眼睛,個頭不高,身材格外豐滿。
“趙子文,19歲?!弊游陌ぶ易?,她臉龐略長,一對細長的眼睛微微瞇著,挺拔的鼻梁為她增添了幾分氣質。
“唐美麗,21歲!”在大家的注視下,美麗好像有些羞澀,抿嘴笑了,因為牙齒的緣故,微厚的嘴唇不大容易合攏,她的臉龐開闊,濃眉下有對彎彎的眼睛,顯得憨厚樸實。
最后輪到我了,我挺直了腰桿,習慣性地甩了甩耳邊的小辮子,用盡可能低沉老成的聲音說:“我叫程珊,17歲?!?/p>
“還以為你是初中生呢!這么小就離家闖蕩,以后生活上需要幫助盡管來找我?!睍泽掭p聲嘆道,子文攬著我的腰,親昵地將頭貼向我:“我們以后就是姐妹了?!彼业暮蠹?,心疼地說:“太瘦了,得好好吃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
“她還是個孩子呢!”曉筠笑嘻嘻地說。
我害羞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單薄的腰身,再看看她們,個個豐滿成熟,我的身材纖細,眉眼清秀可人,雖天生帶著一股倔傲和英氣,但仍稚氣未脫。
“你是家里的老大嗎?”子文問我。
“我是老小,還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一會兒到了濟南站,二哥會來看我,他在濟南工作。”
想到馬上要見到二哥,內心一陣狂喜,激動得簡直要雀躍了。我和二哥從小感情最好,二哥休假回家,總喜歡跳窗到小院里,我把吉他遞給他,跳過去坐在他的身邊,他便開始彈唱,他的嗓音很動聽,我常常陶醉其中,父親就會探出頭來,慈愛地朝我們微笑。二哥最喜歡彈那首《梅娘曲》,邊彈邊教我唱:
“嚼著那鮮紅的檳榔,
我曾輕彈著吉他,伴你慢聲兒歌唱,
當我們在遙遠的南洋。
哥哥,你別忘了我呀,
你是你親愛的梅娘,
你曾坐在紅河的岸旁,
我的祖宗流血的地方……”
離家時因為我的堅持沒有帶一毛錢,只帶著17個三色小花卷,作為路上三天的口糧。小花卷外層是白面,里層是地瓜面,夾在中間的是玉米面。母親制作的時候我就打定主意,在濟南站停車的間隙把花卷捎給二哥,我知道他經常吃不飽。于是跑到郵局給他打了長途電話,約好利用8分鐘的??繒r間見面,他會在站臺的一排水泥洗手臺前等我。
濟南站馬上就要到了,我拿出那包香噴噴的小花卷,給自己留下兩個,剩余的仔細包裹好,捧在手里。
火車到站慢慢停了下來,我的車箱正巧停在那排洗手臺前面,一眼便望見二哥正在四處張望,他穿著灰色的長呢大衣,露出黑色的高領毛衣,挺拔修長的身姿被襯托得完美極了。我探出頭大喊:“二哥!”
他一看到我,飛奔到車窗前,抬頭對著我微笑,那雙略帶憂郁氣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燦爛的陽光照在他烏黑濃密的頭發上,好似給他戴上了一頂光環,他開口說道:“小珊,你長大了,可以一個人離家去闖蕩了。”他寵溺地拍拍我的臉頰。
“二哥,媽給你做的?!蔽亿s緊把花卷遞給他,得意地朝他眨眨眼睛。
“在外照顧好自己,常給我寫信!”他塞給我一把湘繡紗面的小扇子,叮囑道。
火車的汽笛發出刺耳的鳴叫,8分鐘眨眼即過,火車開動了,車廂緩緩晃動了兩下,便慢慢駛向前方,我不斷回頭張望著,朝二哥使勁揮著手,他一直站在那里目送著我,身影逐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離別令我傷心,我強忍著眼淚,黯然坐了下來,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很溫暖的感覺,一陣睡意襲來,于是我輕輕閉上了雙眼。
火車行駛了三天兩夜,剩下的兩個花卷成為我僅有的食物,第三天傍晚,我們終于到達了湖北。
國家核工業部湖北機關位于武漢市近郊安陸縣,下了火車,我們換乘機關派來的吉普車,在天黑之前到達了。機關占地很大,共4排房子,前后各間距三四米,每排有6間簡陋的大辦公室。辦公室的前方有一個籃球場大小的空地,食堂位于左側,再往前是一個籃球場,在球場前方的角落里,有兩間不大的食堂庫房,一間糧庫,一間菜房。
人事科小譚是個20歲出頭的年輕人,他帶我們來到庫房前,打開菜房,房間擁堵,雜味熏天,半個房間地上擺滿了各種蔬菜、粉條、豆腐、調味品,五花八門;另一半安放著4張行軍床,每張床間距有1米,僅有的一個小天窗下,貼墻擺放著一個乒乓球臺,小譚的神色有些尷尬:“機關宿舍太緊張,委屈大家先住下,地方有限,只能放4張床,乒乓球臺上再睡兩位吧!我們一定想法子盡早解決?!?/p>
他匆忙地帶我們去食堂吃了晚飯,這頓飯吃得著實痛快,白花花的大米飯管飽,每人還配了一份菜,我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心情立刻變得很好。
和小譚告別后回到宿舍,滿屋彌漫著濃重的刺鼻氣味,商量后決定今天不打開行李,在昏暗的燈光下和衣而眠。我和子文搶著睡球臺,正忙活著,菜房的門忽然被推開,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立在門口,好奇地向里面張望。
“你們是青島來的吧?”她看上去激動不已。
“我一直在等你們!”看到我們點頭,她興奮地直奔到球臺前,“我是衛生員禮英,歡迎你們!”
眼前的女孩個頭小巧,穿著灰色的棉衣,扎著一條紅色的毛線圍巾,齊眉的流海下,深褐色的大眼睛亮閃閃的,散發著熱情的光芒,她伸出有力的小手緊緊握住了我的手……大家互相介紹了一下,她和我年紀相仿,聊得很開心,于是和我商量:“我今晩留在這兒,和你一起睡球臺好不好?”
“子文和我睡在上面,你還能睡得下嗎?”我忍住笑。
她打量了一下球臺,遺憾地嘆了口氣:“好吧,我還是回去睡吧,明天晚上我們再接著聊天。”
來機關的第一天我們就認識了小禮英,她小我一歲,是年16歲,是湖北當地人,作為合同工已經在這里工作兩年了。
夜里,屋里的溫度很低,我睡在硬邦邦的球臺上,因為沒有襪子,雙腳被凍得竟沒了知覺,似睡非睡地凍醒了好幾次,子文睡得很沉,身體緊貼著我,我感覺一陣陣流動的寒氣生猛地撲在臉上,似乎連周圍的空氣也上了凍,然而連續數天的旅程疲勞,很快就令我沉沉入睡了。
第三章
第二天,人事科的徐科長帶我來財務科報到。財務科配備了不少會計,算盤聲此起彼伏。黃科長是一位中年男士,湖北當地人,還沒等他開口,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沖到我的面前:“程珊你好,我叫陳婷,是部隊文工團下來的。”
她的臉很生動,引人注目,橢圓的下巴,下顎線條極為清晰分明,靈動的雙眸帶些狡黠、俏皮,雖略有些騷動不安,卻顯出勃勃生氣。皮膚雖不夠白皙卻也細膩飽滿,身材纖細,一件合體的長衫可以看到豐滿隆起的乳房。她忽閃著歡快俏皮的黑睫毛,滿臉含笑地注視著我,我微笑著握住她的手。黃科長操著濃重的湖北口音在一旁說道:“陳婷是出納員,兼職復核,今天開始,由你接替出納工作?!?/p>
兩個小時不到,我和陳婷完成了交接手續,現金、銀行日記賬,收付憑證及印章,一本厚厚的備用金明細賬,一個半人高的保險柜……清點了現金之后,我手里緊緊攥著保險柜的大鑰匙,心砰砰直跳,腦子一片空白,心中嘀咕著:“我什么會計知識也沒學習過,能勝任這個工作嗎?”
中午,人事部通知我們去買飯票,需要扣下頭一天晚餐的二兩飯票和一角菜票。我尷尬極了,兜里分文沒有,思來想去決定找曉筠借兩元錢應急。曉筠特別痛快地遞給我:“我是獨生女,父親去世前給我和母親留了點兒錢,所以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出門時母親讓我帶著些防身,不著急還的,不夠再找我要。”她一再囑咐我。
道謝后我趕緊去買了飯票。當天晩上給大哥、二哥發出了求助信,一星期后,就收到了大哥寄的15元,二哥寄的10元,我居然一下子成了小富翁!
這幾天的時間過得飛快,每個人都在熟悉著工作環境,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生活,大家的工作崗位也已確定:曉筠被分配到化驗室,靜宜分配到生產科做統計員,子文去了辦公室打字,陳甜甜分配到供銷科做倉庫管理員,唐美麗去計劃科做了統計員。
直到第三天傍晚,我們才開始在宿舍里整理行李。我最簡單,一個小小的行李卷是我的全部家當:母親為我準備了一條薄薄的棉被,臨行時叮囑我要“半鋪半蓋”,一套舊棉衣,幾件舊布衫,那條被加長了一尺藍布的半新褲子是我的最愛,也是我最珍貴的衣服。我把棉被照母親叮囑的方法鋪在了球臺上,小心翼翼地鉆了進去。
還沒躺穩就聽到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徐科長陪同一位陌生的男人走了進來,他40歲左右,190cm的高大身材,威武挺拔,穿著一身筆挺的深藍色毛料中山裝,氣宇軒昂地站在宿舍中央,環視著四周。我好奇地注視著他,濃密的黑發下,一張黝黑的四方大臉,濃眉與眼角微微上翹,煞是威嚴。他的目光轉向我們,眼底浮現出些許的溫柔:“我是張國輝,你們的大隊長,剛從北京回來,讓你們住在這里好多天,委屈你們了,我會盡快解決你們的宿舍問題。”
他操著一口地道的陜西話,言如鐘響,鏗鏘有力。我們開心地直點頭,用無比崇拜的眼神仰望著他,他便是湖北省造核大軍的最高首長張國輝大隊長。
第二天中午,我們便接到了搬家的通知,行政科陳副科長開車送我們。穿過一條熱鬧的集市街巷,在離機關不遠的一所民宅的小院內,他打開了一間約有30平方米的長條形房間,里面整齊地擺放著六張木板搭成的床,床頭放了一個小箱子當成床頭柜使用,兩扇明亮的玻璃窗上掛著淡藍色的布簾。房間盡頭通著一間沒有門扇的小灶房,一個燒木柴的大鍋灶上,放著一口大鐵鍋,鍋里有竹條編的篦子,蓋著一個草編的大蓋。
“這是大隊長催辦的,必須要完成的任務,老鄉的住宅也困難,條件有限,好不容易為你們騰出了這間住房。房東是位老太太,一大家子,你們要搞好關系,經常打掃院內的衛生……”他反復叮囑著我們,“下午不用上班了,回去收拾一下就趕緊搬過來?!?/p>
他腳剛邁出房門,房間里立刻一片歡騰,哇,這位大隊長太好了,如此神速為我們解決了住處。我們用猜拳的方法,作為床位選擇的次序,我的手氣不佳,分到了緊挨灶間的那張床。
定好床位后我們回菜房搬家,經過熱鬧的集市街巷,東西多得讓人眼花繚亂:洋蔥、蘿卜、蘋果、楊桃,還有布衫、毛巾、繡花鞋……各自添置了一點小物件,又買了些新鮮的水果準備晚上慶祝一下。
下午我們就搬進了新宿舍,小禮英也趕來幫忙,她穿著一件從鄉下帶來的手工編織的長衫,蹬著一雙黃色翻皮登山鞋,小小的身體包裹在里面,充滿了異族風情。我們倆特別投緣,有說不完的話,她興奮地和我們一起忙里忙外,布置著新家。
夜晚,盈盈的燈光點綴著屋里的每一個角落,這幾天大家都在湊和著,尤其是我和子文一直躺在硬邦邦的球臺上,此時我們圍著棉被坐在寬敞的床上,覺得舒適極了,高興地聊著家常、看書、寫信、吃水果,享受著這美妙的時光。我在集市上淘了一條好看的臺布鋪在床邊的木箱上,把書和全家福放在上面,順手翻開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我們的旗幟在全世界飄揚,
紅旗飄揚,壯麗而輝煌,
我們的熱血像火一樣放射光芒……”
我滿懷激情地低聲朗讀,感到周身充滿了力量,小禮英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我,她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充滿了崇拜和感動:“太好聽了!以后周未我都過來和你一起讀書,一起睡好不好?”她眼巴巴地望著我。
“歡迎隨時過來?!蔽倚χ卮稹?/p>
11月的湖北,已進入寒冷的冬季,打開房門便有一股爽朗透骨的寒風侵入室內,感覺皮膚上冷如針刺,眼淚都流了出來;離機關不遠處有條河,附近的居民都去那里洗衣服。住進民宅后,我們很自覺,盡量不用缸里的備用水,相約周日一起去河邊洗。
地面覆蓋著一層白霜,踩在腳底簌簌作響,銀杏樹的葉子在疾風中飛舞著紛紛凋落,紅艷艷的太陽正從樹后慢慢升起。來到河邊,我們動作麻利地開始搓洗衣服,河水冰涼刺骨,雙手很快就沒了知覺。
“哎,這個天氣什么時候才能晾干呀?”
美麗愁眉苦臉地嘆氣,我們平時能換洗的衣服不多,尤其是我,從青島只帶了兩件套棉衣的罩衫,連件替換的襯衣都沒有,無奈經常把潮濕的衣服穿在身上。
“總穿潮濕的衣服會得皮膚病的?!弊游挠魫灥剜洁斓?。
“那有什么辦法呀?”我摩擦著兩只已凍僵的手取暖,悻悻地回答,忽然又因為一個念頭喜上眉梢:“我們該發軍裝了吧?我覺得很快就會發,我從小就盼著穿軍裝哩。”我的思緒開始馳騁,想象著軍裝加身的英姿,一時竟怔在那里。
“哎,你是凍傻了還是做美夢呢……”大家笑成了一團。
我從小聰明要強,凡事力求上進,在會計崗位上努力學習,進步得很快,幾天后,我的第一次工作考驗來到了。發工資前,我要復核各工區、小隊報來的大量工資表,還要編制全機關人員、機修廠、汽車隊等近200人的工資明細表。這是一件繁瑣的工作,有事假要按天計算扣除,病假是按工令規定的百分比扣除,逐一計算。除了應付日常的工作,還要及時趕制工資表,我把材料帶回宿舍,挑燈夜戰,最后一晩的復核,為了不影響大家睡覺,蒙著被子在被窩用手電筒照明完成的。當我如期把這份厚厚的工資表交給陳婷復核時,她顯出驚奇的樣子,復核之后抬頭對我說:“小珊,你完成得很好,沒有任何問題?!?/p>
我們把一筆筆現金裝進工資袋,圓滿地完成了發放工作。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疲憊被喜悅和滿足沖淡了許多,周末全體機關干部會議上,大隊長為此特別表揚了我,那張嚴肅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我靦腆地撥弄著兩條小辮子,喜上眉梢。
離家以后的第一個春節來到了,機關停灶三天,為我們發放了充足的年貨:大米、甜糕、臘肉、香腸、點心、白糖、干果……應有盡有。這些寶貴的食品平時根本吃不到,既然不能回家陪父母過年,我們就決定把年貨郵寄回去,讓家人過個好年。從郵局回來的路上,我們買了好些白、紅薯,作為春節的美食。
機關食堂的年夜飯是豐盛的,有梅菜扣肉、炒竹筍、紅燒雞塊、西紅柿雞蛋湯,配著香噴噴的白米飯,大快朵頤。飯后是文藝演出,我一馬當先,獨舞《我們新疆好地方》拉開了序幕,手風琴歡快悠揚的旋律響起,我身著特意去武漢購買的新疆彩綢長裙,在姑娘們的歌聲中翩翩起舞,氣氛一下熱烈起來,鼓掌,喝彩,大家都興致勃勃。北京的姑娘們跳了朝鮮舞,還有合唱東北民歌“小拜年”,幾個男同志演出樂器合奏……一個多小時的晚會轉眼結束了,散場之前,微醺的大隊長走到臺前:“來,去拿個銅盆,兩只粗筷子,我給大家來一段兒‘拉洋片’。”
這個可是大隊長聞名全隊的拿手好戲,他拉開了洪亮如鐘的聲音,邊敲邊唱拉起了洋片,講述了一個動人的“打鬼子的故事”,那張黑里透紅的臉上表情豐富夸張,時時漾起開懷的笑容。
后來聽說,“打鬼子”這個動人的故事中,那位身經百戰的老游擊隊長就是他的岳父,后來在一次戰斗中犧牲了,一直跟隨他的張國輝參加了八路軍,臨行前與老隊長唯一的女兒成了親,跟隨大軍南征北戰。他經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一直到成為中國人民志愿軍的前夕,他才請了幾天假,趕回家看望妻子和自己從未謀面的女兒。1954年志愿軍從朝鮮凱旋而歸,他已是身經百戰、指揮千軍萬馬的旅長,他匆匆趕回家鄉,接出妻女隨軍征戰。1956年,他加入了國家最光榮的造核大軍,成為了湖北地區造核機關最高首長,指揮著幾萬名造核戰士。
戰友們還告訴我,他是一個睿智幽默的指揮官,20世紀60年代初,蘇聯專家突然撤離,帶走我們大量的圖紙和資料,使國家的造核工作受到了嚴重影響。而我們的大隊長,在專家撤離日期確定之后,立即宣布封存所有的圖紙與資料,出其不意地做了蘇聯專家即日全部撤離的安排,贏得了時間,保存了幾乎完整的圖紙和資料,使工作沒有受到影響。
初一的早上,天剛蒙蒙亮,灶房邊的我便興奮地爬起來,腦際突然掠過一個新奇的念頭,于是開始煮紅、白薯。半個小時后,我叫醒了姑娘們,高興地喊:“過年了,吃紅薯的說瘦肉,吃白薯的說肥肉……”話音剛落,大家開始大笑起來,屋子里一片歡騰,一會兒吃“瘦肉”,一會吃“肥肉”,我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正鬧得不亦樂乎,忽然傳來敲門聲,打開房門,大隊長和幾個隊的首長前來拜年。他們的目光立刻盯在我們手里的紅薯上,笑臉瞬間嚴肅起來,疑惑地凝視著我們,我們面面相覷,我趕緊說明了緣由,大隊長的眉頭瞬間舒展了,笑得有些苦澀:“這群懂事的姑娘,著實叫人無語了?!彼愿郎磉叺母标?,“立刻通知食堂,今天中午開始給6個姑娘安排飯菜,直到上班?!?/p>
送走首長,我們開始互相埋怨、自責,心里很不是滋味。第二天一早,陳科長把我叫去:“程珊,機關贊助你一條棉被,簽個名把它拿回去?!?/p>
回宿舍的路上,天氣很冷,樹上光禿禿的細枝條在寒風中搖曳著,我緊緊抱著這條嶄新的被子,初一早上首長來拜年,短短的時間竟發現了我“半鋪半蓋”的秘密。
當晚,我像個孩子似的躺在這松軟的棉被里,放松地伸展四肢,這感覺有多好?。≡鹿馊缦?,照到床邊,想起大隊長臨走時說的話:“姑娘們,過個開心的春節!”這晚我睡得特別踏實。
第四章
1961年自然災害導致糧食短缺,國家干部每月27斤定糧,二哥在濟南市政府經委任技術員,20歲出頭的他總是吃不飽肚子,為了援助二哥,我開始省吃儉用,每晚只喝二兩稀飯,省下的糧票只要一存夠5斤便找食堂管理員——我的山東老鄉老賀換成全國糧票,寄給二哥,還時常把機關發的餅干一起寄過去。到了晚上,肚子經常餓得難以忍受,我用看書的方法讓自己減輕饑餓感。開始還可以,但慢慢地頭腦便有些不聽使喚,眼前的字變得七上八下,無奈我打算用最后一招對抗饑餓:睡覺。這時小禮英悄悄走過來,打開一個小包裹,里面竟是幾個誘人的小糯米飯團,她笑瞇瞇地舉到我的嘴邊:“快吃吧,看你臉色都餓得發青了,這是剛從家里帶回來的。”
她是當地人,偶爾回家,會帶回一些小食物,遇到肚子咕咕叫的時候,她便給我一個飯團,吃上挺舒服;有時沒有飯團,她就塞給我一把“胃素片”解饑,又香又脆,雖解決不了饑餓感,卻也能打打牙祭。吃了飯團后肚子終于不再叫了,我很滿足地躺在了床上,和小禮英依偎在一起沉沉睡去。
為了緩解糧食緊張,機關安排科室干部輪流上山采茶籽,采回的茶籽可以加工成茶籽油,用來炒菜。我剛到機關第一次參加釆茶籽,領導交待每人一個山頭,由大卡車送到山腳下,自己帶著午飯,背著水壺,然后上山釆摘,下午5點聽到鳴笛馬上下山,由大卡車原路接回。
我順著曲折的山路前行,和風夾雜著濃郁芬芳的花香令人沉醉,當我登上山頂時,太陽已經升到山巒之上,把天空照得緋紅,這一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粉紅的野菊和雪白的山茱萸競相開放,樹木剛剛開始發出新綠,把山巒裝點得分外漂亮。我按照領導指點的方法去尋找灌木叢中的茶籽樹,采摘工作還算順利,一上午戰績斐然,提包里已經裝滿了1/3。
中午的時候,我找了塊干凈些的土坡,準備吃午飯,忙亂中卻不慎跌入了土坡上的一個圓形土坑里。這個坑很深,足有二三米高,坑壁陡峭,我試探著往上爬,卻總是失敗,于是很沮喪地坐在坑里喝了幾口水,肚子開始咕咕直叫,我決定先吃飯“充電”再想其他辦法。
剛剛打開飯盒蓋,說是遲那時快,一群大個的黑蜂子從天而降,呼嘯著向我的頭疾沖而來,我大叫一聲,慌忙倒了茶籽,把提包反扣在頭上,但是我的速度遠不及它們,頭上手上還是被咬了好幾個大包,大包迅速惡化,里面的膿血脹得鉆心得疼痛,心跳得幾乎窒息,離家后我第一次感到那么悲傷無助,所有的委屈涌上心頭,終于,我開始放聲大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逐漸平靜下來,心情也舒緩了許多,開始把地上的茶籽收進提包里。抬頭仰望,天色明顯開始暗淡,涼意也漸濃,一股陰森可怖的氣息向我襲來,我開始不斷嘗試各種方法擺脫這個可怕的土坑,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成功,滿頭滿身的大汗幾乎令我虛脫,我精疲力竭,又坐了下來,我嘗試讓自己保持冷靜和堅強,但畏懼卻如影隨形,周圍的死寂似乎能令我隨時失控。寒風吹亂了我的頭發,凌亂中我把目光鎖向土坡上的幾株小樹,我死命地拽住它們,咬緊牙關,終于一鼓作氣地爬了上來。我開始飛快地往前跑,腦海中什么也不知道,心里什么也不想。
當我渾身沾滿灰塵,臉色蒼白、狼狽不堪地爬上大卡車時已渾身癱軟,精疲力盡,戰友們看著我頭上的大包和滿臉的淚痕,震驚不已,立即把我送到醫護室。小禮英被我的慘相嚇壞了,哭著給我處理傷口,經歷過絕望和痛苦的我此時倒堅強了許多,忍著不再掉淚,領導讓我馬上去縣醫院就診,被我堅決地拒絕了,只想趕緊躺在床上好好睡上一覺:“沒事兒,明天就好了!在那個大坑里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爬不上來,你們又找不到我,我會不會死在這里……”
姑娘們一直安慰著我,小禮英坐在我的身邊:“別胡思亂想了,好好睡吧,睡著了傷口就不疼了!”她心疼地對我說,疲憊不堪的我終于踏實地閉上了眼睛。
這次之后,機關配備了防護帽子和手套,以免再次發生類似的意外,我對大山第一次產生了敬畏之情:它是美麗、神秘和未知的世界,它能變幻出人間仙境,當身處險境之時,意志無法擺脫恐懼,恐懼也決不能打垮意志,它們是兩個獨立的存在,輪番面對是一個戰士的宿命。
我朝思暮想的軍裝終于發下來了,是兩套春秋穿的軍裝夾克:一套草綠色,一套藏藍色。布料還算挺括,腰身裁剪合體,斜插的口袋,精致的小翻領,筆挺的長褲,再配上麂皮的高幫馬靴,當我們幾個姑娘穿上這身英姿颯爽的夾克衫,出現在安陸縣的老鄉面前時,人群立刻就會騷動起來,當地的少男少女們尤其羨慕。
大隊長的司機是一位經驗豐富的上海老司機,姓陸,50歲上下,他的女兒還在上海讀書,比我大幾歲。他很喜歡我,抽空就教我開車,我一學就會,常常開著吉普車或是大卡,拉著幾個戰友去兜風。當我開著吉普車行駛在熙攘的大街小巷時,老鄉們向我們投來羨慕的眼光,尤其是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們。我們把車窗打開,微風吹拂著我們青春得意的笑臉兒,長長的頭發在風中飄動,一路心情飛揚,放聲高歌。
“程珊,我借了相機,一會兒給你們拍照。”機關車隊的司機李學俠在一旁向我們高聲喊道,他是一名復員軍人,濟南人,26歲,平時總是身著軍裝,夏天綠褂子,冬天綠棉衣,一件洗得發白了的綠絨衣,領口已經破了。180cm多的大個子,高大魁梧,標準的山東大漢,濃密的黑發下,劍眉星目,英姿颯爽。他脾氣溫和,說話總是含笑,因為我們是山東老鄉,所以關系比較親密。
聽說要拍照,大家立刻興奮起來,配合學俠的要求變化著動作,學俠平時喜歡拍照,機關大小活動都由他負責拍,技術是過硬的。
“學俠,讓陸師傅給咱們一起再拍張合影吧!”我向學俠招手,他馬上小跑到曉筠旁邊,站得筆直,憨笑著,他的眼睛,近來常常和曉筠的眼睛打個照面,頃刻又避開,這在曉筠心里挑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曉筠的臉有些泛紅,雙眸明亮如星。
兜風娛樂結束在我的一次意外事故中,有一次開著大卡在球場上,一不小心撞到了食堂的墻上,大隊長正好在現場,他皺著眉頭下達指令:“你們幾個以后不能再駕車了,這實在是太危險。”
第五章
轉眼已春暖花開,我的工作也漸入佳境,業務能力在不斷提升。這天,陳婷趴在我耳邊說:“聽老徐說你中標了,馬上要被派去湖南進修學習?!?/p>
她看著我,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忽閃著,她是人事科徐科長的夫人,信息肯定是準確的,當天下午我就接到正式通知,兩天后出發,去湖南衡陽市309干部學校,進修學習會計專業一年。徐科長說:“正好我要去武漢公干,順便送你一程?!闭f著他從抽屜里拿出了一塊白色綢緞,“湖南的夏天比這里要熱,你拿回去做件襯衣,這是機關補助給你的?!?/p>
他又返身打開文件柜拿出一塊足有一丈多長的水紅色絲綢:“這是大隊長愛人上街給你扯的,一起拿去吧!”
紅絲綢在陽光下流光溢彩,美不勝收,這可是我從小到大得到的最漂亮的一塊布料,我的眼睛濕潤了,雙手接過了衣料。
晚上,我把去進修的事情告訴了大家,小禮英呆了好一會兒,神情落寞,她緊抿著嘴唇,竭力忍住眼淚,一種難言的心酸涌上我的心頭,把原本的興奮與激動沖淡了好多:“一年很快就過去了。”我攬著她的肩膀,想盡量寬慰她。
“我舍不得你?。 睖I珠從她面頰上滾落下來,她抱著我悲傷地哭泣起來,一股溫情和即將離別的不舍壓倒了我,我的眼睛也澀澀的,緊緊抱住了她。
兩天后的清晨,我和徐科長坐吉普車出發,宿舍的姑娘們和小禮英來送我,小禮英的眼睛有些浮腫,臉上掛著悲傷,上車前我和大家一一擁抱,最后抱了抱小禮英,她的身體痩小得讓人憐愛,在我放開她的那一刻她淚流滿面。
車飛馳而去,她跟著向前跑,風掀起了她的短發,她邊跑邊向我揮著手,那張滿是淚水的悲傷的小臉逐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卻永遠定格在記憶中,當時的我雖然難過,卻并不知道,這是親如姐妹的我們彼此最后的凝視和最后的擁抱,我們分別在1962年5月10日,此后一生再也沒有相見!歲月的車輪一刻不曾停留,我們坐在上面懵懂又堅定,十六七歲的我們看不清未來,卻仍要一往無前,毫不退縮。
我隨徐科長來到了武漢市,這個由漢口、漢陽、武昌三城市組成的中國北方第一大城市,長街旁林立的高樓,商廈里琳瑯的商品,川流不息的人群,這一切都令我目不暇接,心情愉悅。中午,徐科長帶我來到了一個酒店,請我吃了一餐豐盛的飯菜,塞滿了黏米和肉餡的燒麥、金燦燦的紅燒肉、又滑又嫩的清蒸大鯉魚……這是我記憶中最豐盛的一餐,有好幾道菜是人生中第一次品嘗。
“慢慢吃,不著急!”他笑盈盈地對我說,我使勁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傍晚,徐科長把我送上了開往衡陽的火車,為我準備了一席硬臥床位,臨別前他坐在我的對面:“列車是由武漢發車,15分鐘以后才會出發,你不用著急?!苯又Z重心長地對我說:“程珊,這次進修學習,很多老同志都期盼,是大隊長點了你的名字,這次我來送你,也是大隊長安排的,囑咐一定要送到火車上……你要好好珍惜這個學習機會,取得優異的成績?!?/p>
我抬頭凝視著他,心下一陣激動,站起身好像立誓似的:“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的!”
到達學校后,我在行李包的備用衣服里發現了一個小小的信封,里面有20元錢和曉筠的留言:“小珊,在外生活需要錢,平時多買點好吃的。我知道你把錢都寄回家了,我不用往家寄自己花不了。好好學習,我們等你回來!”
在衡陽進修的生活非常充實,白天的課程安排得很滿,周末我們幾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可以結伴去運動或是去餐館吃飯。我是個籃球迷,愛看球更愛打球,在機關就有晨練的習慣,進修期間也一直堅持。
這天清晨,晨霧繚繞,空氣有些濕熱,我抱著籃球向球場跑去,到了球場邊,我站住了,一個高大健壯的身影在快速騰躍、上籃,我正在考慮是否要留在這里,他忽然停了下來,抱著球向我徑直走來:“你來打球?”他問道,迅速打量了我一番,嘴角掛著絲笑意。
“一起練吧,程珊同志?!?/p>
他竟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詫異,他朝我挑了挑眉毛,看上去挺熱情,但我總感覺有點兒調侃的意味,莫名地有些不悅,還有,他打量我的眼神是在嘲笑我個頭矮小嗎?我正尋思著,他忽然像閃電一樣繞過我,雙手把球高高舉起,向上一躍,球準確地被投進籃筐,轉過身,他得意地看向我,我被這家伙嚇了一跳,帶著幾分慍怒和冷漠仰起頭瞥視著他:他看上去二十五六歲,身材高大,腰桿筆直,像個職業運動員。黝黑的臉龐,瘦削的棱角,眉眼雖不失英氣,卻少了幾分柔和,微厚的嘴唇含著的笑意更深了,一個對我毫無吸引力的形象!
“我去練長跑,你繼續打吧!”這個自命不凡、人高馬大的家伙,我不喜歡他,我把耳邊兩根豆角似的小辮兒用力甩在背后,頭也不回地跑了。
此后,盡管我對他沒有好印象,卻常常會相遇,教室走廊上,回宿舍必經的林蔭路上,食堂里……我裝作沒有看見,他也再沒有和我搭話。
“程珊,我有個新發現,北京機關的謝林對你有意思?!焙臀彝奚岬男≈苌衩氐厍穆晫ξ艺f,“我們在食堂吃飯的時候,他總在隔壁桌上;打籃球的時候也經常瞄你兩眼;上周咱們隊賽球,他從頭到尾眼睛就沒離開你……”
她正說得起勁兒,我狠狠打了她一拳:“不許亂講,我討厭他!”我的臉在發燒,心跳加快。
“你和他交往了?”小周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別胡說了!”我慍怒道。
“那你為什么討厭他?他是北大的高材生,人又帥氣,籃球也打得好……”
“不知道,反正就是討厭!”我很肯定地說。
“你還小,還沒什么體會,遇到一個真心愛自己的男人對女人這輩子可太重要了!”大我4歲的小周意味深長地對我說,看得出,她對謝林的印象很好。
轉眼春節快到了,和二哥早已約好在濟南站見面,然后一起回青島過年。由于我沒有提前訂票,居然買不到回去的票了,我十分沮喪,在春節歡慶會上一直愁眉不展,打不起精神。離過年沒有幾天了,吃過晚飯,我回到宿舍,過了一會兒,小周回來了,她沖到我面前,喜滋滋地塞給我一個信封。
“打開看看!”她揚起漂亮的眉毛,神秘地朝我眨眨眼睛,我狐疑地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張火車票,竟是我朝思暮想回青島的車票。
“你從哪里弄來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動地抱著她大喊大叫。
“我哪兒有這個本事!”她笑起來,很得意的樣子,“不過你也應該謝謝我,不是我透露信息,車票也飛不來呀!”
于是,她把如何告訴謝林我沒有買到車票,謝林如何想辦法搞到車票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
“你真應該好好謝謝他,他請了一天的假在火車站等人退票,一直到晩上11點才從票販子手里拿到,聽說原本打算在火車站住一晚……這天寒地凍的,像個神經病似的在火車站晃悠,他得多執著呀!”
我凝神看著手里的火車票,想象他在火車站忙乎了一整天的可憐樣兒,又感動又好笑,低頭不語。
我如期回家過春節了,和二哥還是約在老地方。一到濟南站我風馳電掣地沖下來,飛奔到那排水泥砌成的洗手臺,那是我們離家兄妹約定相聚的地方,二哥果然等在臺前,他拉著我的手一起快速奔上了開往家鄉的火車……
“二哥,我差點兒就不能回來過春節了!”我心有余悸地說。
“怎么了?”他也嚇了一跳。
“買不到車票了,進修班的同學又想辦法弄到的!”我故作輕描淡寫的樣子。
“那可得好好謝謝人家!有機會帶他來濟南玩吧!”二哥寵愛地望著我。
“嗯?!蔽液Φ拖铝祟^,感到臉有些發燙,和謝林的相處是愉快的,我們有共同的愛好:打球、讀書、寫作,他雖不善言談,但陽光開朗,對朋友義氣,我們已是不錯的朋友。
一年后的春天,我在進修班的學習結束了,各科成績都是第一名,收到機關的電報讓我速歸,便即刻踏上返程。路過武漢長江大橋時拍了一張照片留作紀念,照片上的我已出落得楚楚動人,母親用機關補助的白綢緞為我做了一件立領的短袖襯衣,不知什么緣故尺寸做得有些偏瘦,穿上倒是十分的合體,襯托出發育成熟、豐滿隆起的乳房;張媽媽送我的紅色綢緞做成了一襲大裙擺的長裙,把苗條的身材和纖細的腰身襯托得完美無缺。
第六章
帶著興奮和期待,我日夜兼程地返回了機關,可怎么也想不到,這里已是一片混亂,辦公室前的場地上,籃球場上,工區、小隊的人員進進出出,各個辦公室,特別是財務科擠滿了人。陳婷告訴我,因為蘇聯專家的突然離去,造核事業受到極大影響,部里采取緊急整編的措施,我們湖北隊宣告撤銷,正面臨著人員遣散、各奔東西的局面,我將被調往廣東機關。
“禮英!”我扭頭向醫務室跑去,推門卻是空無一人,連家具也早已搬空,我心下焦急,馬不停蹄地又跑到她的宿舍,到處一片狼藉,已沒有了住人的跡象,我有些絕望地回到財務科。
陳婷走進來看到失魂落魄的我,擔心地問道:“程珊,沒事吧?”我一把抓住她,“禮英什么時候走的?她給我留下信了嗎?”
“禮英?她是第一批遣散的,幾個月前就走了!”陳婷皺著眉注視著我,“她是合同工,早回家了!沒聽說留下什么信,都亂成這樣了,誰還顧得上呀!”
“她們都去哪里了?”我問道。
“有的去湖南了,有的去江西了,還有的去了廣東……哎,各奔東西了!”她傷感地說。
我的心里像被狠狠刺了一下,淚水奪眶而出,拔腿跑到空曠的操場上,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痛楚,大聲喊道:
“禮英!曉筠……我回來了!你們在哪里呀?”
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沖垮了重逢最后的希望,我緊緊抱著雙膝,將身邊卷成一團,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擦干眼淚,我強撐著疲倦的身體慢慢向宿舍走去。
晩上,宿舍空無一人,我孤獨地躺在床上,月光從窗口射進來,傾瀉在地下,晶瑩清澈,恍如水泉。曾經想像過很多次姐妹重逢的場面,如今卻已成夢,淚水順著面頰又流了下來。
“小珊,你想過以后嗎?”我回想起禮英有一次在被窩里問我。
“以后?”我有些愕然,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是啊,我不知道能在機關工作多久,如果離開這里會去做什么?!彼聊似?,那張稚嫩的臉上顯得很悲傷。
“我沒什么文化,但不想早早地結婚,稀里糊涂過一輩子,我喜歡機關的生活,喜歡和你們在一起,喜歡聽你讀書……”她哽咽起來,我輕輕地摟住她,心疼地擦去她眼角的淚水。
“不會的,我們會一直待在一起,父親告訴我,只有把國家建設強大,我們才能過上幸福的生活!”我堅定地說道。
“幸福的生活是怎樣的?”禮英淚水模糊的雙眸茫然地注視著我,我沉思片刻,回答道:“沒有戰爭,沒有饑餓,有尊嚴的生活,和家人永不分離!”
看著她蒼白的小臉,我溫柔地說:“你也不再迷茫害怕了……”禮英的臉上顯出了光芒,她從悲哀的低谷又飛到了幸福的山頂。
那晩,一種沉重的情緒一直縈繞著我,難以入睡,禮英睡得很沉,臉上已沒有悲傷,長長的睫毛上似乎還掛著淚痕,在皎潔的月光下若隱若現,楚楚可憐。我不知道我所勾畫的未來禮英能明白多少,但我的信念從未改變:做一個像保爾那樣為信仰勇于奉獻的革命戰士。
想到這兒,我擦掉不爭氣的眼淚,讓勇氣和信念驅趕走這折磨人的寂寞和悲傷,我馬上就要踏上廣東的征程,去那個遙遠的十萬大山深處,禮英,你的未來又在哪里呢?
早上,天剛一亮,我立馬投入了財務科繁忙的工作中,計算和發放遣散費用。一個月之后,機關終于安靜了許多,人員也少多了。接下來是全體機關人員的安排,大多數同志調往其他省隊快速離去,留下了10名機關干部、司機和后勤人員組成的留守處,大隊長宣布了名單,財務科只留下我一人,我要完成財務科全部留守工作,再去長沙上級機關辦理移交工作后,去廣東機關報到。這意味著獨立承擔財務科工作重擔,意味著大隊長的信任和期望。我被授權和供銷科錢科長共同處理全隊的財產和物資,回籠貨幣資金;我要完成所有的賬務處理,賬簿、憑證、報表以及規范的記錄和裝訂。
大隊長為我們10位留守人員做了令我一生刻骨銘心的簡單的動員報告,他雙眉緊促,目光銳利,用高昂的聲調向我們發出了至高無尚的命令:“同志們,我要求你們充分體會到留守工作的重要性,這是黨和人民賦予我們的光榮和責任,為守護國家的每一元錢,都要付出最大的努力,這是我們的神圣責任。希望大家各司其責,我和大家在一起,我們共同圓滿完成留守工作!”說完,他用堅定的眼神掃視著我們的面孔。
“我們會的!”這是10個人的心聲、決心。
留守名單宣布后,其他人員開始撤退,我無意中聽人議論陳婷在和徐科長鬧離婚,要和機修廠的于廠長去武漢生活。我的腦海里馬上浮現出于廠長和陳婷一起唱戲時的情投意合,陳婷注視于廠長時的含情脈脈……我搖搖頭想把這些令我不安的念頭甩干凈,這謠言甚是無聊,陳婷那對兒女是多么的可愛,徐科長又是出名的好丈夫,怎么可能呢?
這天上午我正準備去買賬簿,陳婷無精打采地走了進來,眼睛有些浮腫,坐在椅子上,魂不守舍地發呆。聯想這幾天的閑言碎語,我有些不好的預感,走到她的身邊,小聲問道:“陳婷,出什么事了嗎?”她一言不發,一動也不動,目光呆呆地注視著我,像是被一種難言的痛苦折磨著,呼吸有些局促。
“外面傳的事情是真的?”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她低下了頭。
“陳婷!”我失聲喊道,那刺耳的聲音里夾雜著震驚和憤怒。
“徐科和孩子們怎么辦?你舍得那么可愛的孩子嗎?”我難過極了。
陳婷的淚也流了下來,開始痛苦地啜泣,我忽然感覺有了一線希望,便用力抓住她的雙手:“那是你的家?。‰y道你要親手拆了它?”我祈求地望著她,“忘了他吧!孩子們更加重要!”
“我不能離開他!我對不起孩子們!你沒有戀愛的經歷,體會不到沒有愛情的婚姻所帶來的痛苦!”她的口氣很絕決。
“你這樣決定以后不會后悔?”
“不知道!以后的事誰又能知道呢?”她苦澀地自語道,“徐巍是個好男人,他會找到真心愛他的女人!他也是個好爸爸,他說孩子們跟著他不會受委屈的。小珊,你還是個孩子,不明白這些事情!我和老于真的相愛。”她的臉漲得通紅,說不下去了,于是閉上了雙眼,長長的睫毛抖動著。
陳婷走了,臨行前黯然地對我說:“小珊,這一別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彼l出一聲長嘆,繼續說道,“廣東那邊生活艱苦,多多保重!趙子文和唐美麗已經過去了,你們相互也有個照應?!?/p>
我心下酸楚,點頭哽咽道:“你也保重!”
三天后,徐科長帶著一雙兒女也走了,我不敢去送他們,站在財務科的窗口呆呆注視著窗外熙攘喧嘩的人群,從這道大門走出去的人們踏上了各自的征程,再見了,我的戰友們!
該走的走了,該留的留了,機關里徹底冷清了。擺在我眼前的第一項留守工作:和銷售科錢科長處理全隊集中在機關倉庫的全部物資。大到軍用大卡車、吉普車、大型五金配件,小到一捆捆工作服、一摞摞線織手套。辦公室前的場地上、籃球場上,停泊著近30輛大卡和吉普車,破的、舊的、半新的、全新的皆有,大隊長參與了汽車出售價格的估價,確定了一輛半新的大卡車售價為4萬元,其他的均指定我與錢科長協商定價。買方有單位的,更多的是私人;有銀行支付的,更多的是現金交付。全部汽車開走前必須先開到財務科門前的空地上,我出具收據收款后,汽車才能在我們門前的兩位全副武裝的警衛監督下開走。我不停地清點鈔票,一摞摞、一包包、一沓沓,我被金錢包圍著,下班前清點完畢,放進結實的大麻袋里,一袋不夠兩袋、三袋……由兩位警衛押運陪同我到銀行存入。每日如此,不管幾點完成工作,我都會認真記賬、結賬,整理收據后,才去吃飯和休息。
李學俠是10位留守者之一,他成了我的“御用”司機,每天負責接送我去銀行存現金。他和曉筠確定戀愛關系后整個人容光煥發,繁忙的工作并沒有令他疲憊,他依然樂觀開朗。曉筠已前往江西機關報到,學俠說撤退結束后打算跟她求婚,他興奮地對我說:“我們的婚禮你一定要來參加啊,就選在你休年假的時間里……”
有天傍晚從銀行回來,天空中一片玫瑰色的晩霞,那絢麗的霞光給整個大地都鋪上了一層迷人的金光。學俠開心地像個大孩子一般叫道:“程珊快來,站在吉普車旁我給你拍下來!”
這張珍貴的照片成為湖北機關撤退前留下的最后一張照片,而且是在我工作的財務科門前。
為了保證賬目清晰,我讓學俠帶我去買了很多的賬本,在路上,他特別高興地對我說:“程珊,我已經搬回機關,在最后一排原來的化驗室里,一個人悠哉悠哉,有事就喊我,方便多了?!?/p>
他哼著小曲心情看上去很好,我“嗯”了一聲,并不在意。一個月后,他的精神狀態完全變了,臉色發黃,混身無力,時常伴隨惡心、頭暈……
后來,我們在他的行軍床下發現了一個裝有鈾礦樣品的小瓶,厄運來得猝不及防。他沒有聽大隊長的勸說,執意不去武漢治療,他說自己了解這種病,一切皆成定局,堅持要完成留守工作,然后回山東老家。
忙完一天的工作,我來到學俠的宿舍,門半掩著,我走進去,學俠正呆坐在在床邊,好像根本沒有發覺有人進來。我輕輕地坐到他身邊:“學俠,去療養院吧,在那里你能得到最好的醫護。”
他搖搖頭,臉上的肌肉扭曲起來:“程珊,我經常陪你去療養院結賬,我們倆是最清楚放射病人在療養院最后的生活,這是絕癥,在哪里都一樣!”
我的眼前浮現出那些形如枯槁、頭發脫盡,滿眼絕望在等死的病人,他們曾像夢魘一樣折磨著我,我痛苦地搖搖頭:“但是你又能去哪里?有人照顧你嗎?”
“最后再陪陪父母吧,17歲參軍,離開家快10年了!”學俠凄涼地微笑著。
“曉筠呢?你不再見她了嗎?”
“見了又如何?告訴她我快要死了?她還年輕,還要結婚、生孩子、做媽媽,她的一生還很長呢……”
學俠走到窗邊,絕望地向外望去,淚水奪眶而出,他緊閉雙眼,瘦削的身體在抽搐著,痙攣的雙手絞著衣角。我從后面抱住他,幾乎崩潰,在悲痛絕望中嗚咽不止:“學俠,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這樣?!”
我失魂落魄地走岀來,淚水完全模糊了雙眼,根本看不清楚面前的道路,我跌跌撞撞地游蕩著,不知道該逃到哪里去,學俠的聲音像擴音器一般充斥在我的頭腦里,脹痛無比:“答應我,永遠不要告訴曉筠我的結局,無論在任何時候!我會告訴她我已按父母的意愿回家結婚了,讓她忘了我吧!”
撤離前,我為他計算了遣散費,把應得的金額后面寫了一個大大的乘以二,帶著單據去找大隊長簽字,他一句沒有問,痛快地簽了,然后匆匆地在煙灰缸里把煙頭弄滅,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交給我,我打開一看,是一張增加一年工資的批條,大隊長最后一次用他至高無尚的權力為學俠多爭取了一年的工資,這也是他半年多留守期間僅有的一張財務批條。
大量的工作在等待著我處理,買來各種物資統一價格的冊子,不停地翻著,對號入座,確定大小各種配件的售價,盡最大可能保證國家利益……
就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三個月過去后,卡車估清、倉庫的物資也在一天天地減少,留守的戰士們像守衛國家財產的戰士,把守著國家公款的大門,肩上的責任時刻提醒自己站好最后一班崗。終于,留守工作到了最后階段,上級機關電臺傳來了各種財務統計報表30張,各類財產、債權債務、總表和明細表樣,我一邊應付日常,一邊開始填制報表。元旦之后,我完成了全部財務留守工作,填制完成了各類財務報表,將全部現金(只留下了極少量的備用金)轉入了銀行存款,又將全部銀行存款劃轉到長沙上級機關。我向大隊長報告:“我已按大隊長的要求,完成了財務留守全部工作,大隊長隨時可以安排去長沙進行財務移交工作。”
大隊長微笑著點頭:“程珊,留守人員全部完成了工作,我已批準他們回家過春節。你也一樣,把財務資料包裝好,由我們先帶到長沙,等你從青島回來直接到長沙,我們一起去完成移交工作?!?/p>
我早已有打算,堅定地回答道:“謝謝大隊長的安排,我決定隨大隊長一同去長沙,完成任務后直達廣東機關報到。探親以后安排,我經手了千萬元現金出納,直接回家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懷疑,這樣安排已經征求了父母同意?!?/p>
大隊長瞇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深深地凝視著我,眼神里充滿了父親般的慈愛,他輕輕嘆了口氣,溫柔地對我說:“孩子,謝謝你,你想得這么周到?!?/p>
一周之后,我隨大隊長和他大我一歲的女兒出發去武漢坐開往長沙的火車(他已經確定留在長沙機關工作,張媽媽和兩個兒子先去了長沙安排新家)。
學俠開著一輛已經出售的吉普車,送我們三人,他拎著我的一包賬物,一直送到軟臥包間:“我走了,大隊長保重!”
他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舉起手,為大隊長行了一個莊嚴的軍禮,轉過頭凝視著我:“多多保重!”
說完他迅速下了火車,我從車窗望出去,他沒有回頭,步伐很快,迅速消失在人流中。
“永別了,學俠!”我在心中默念著,眼淚忍不住又掉了下來,悄悄擦去眼淚,回身開始收拾東西。包間有上下兩個臥席床位,對面擺著一個小型軟座沙發,大隊長把隨身背包放在上鋪,吩咐我在下鋪,女兒坐沙發。我趕緊搶占了小沙發,把自己埋了進去。午后的陽光透過白紗窗簾灑進小房間,列車徐徐開動,輕輕顛簸著離開了武漢……
到達長沙后,我與大隊長立即來到位于長沙窯嶺上上級機關的財務處。財務處長戴著金絲邊眼鏡,笑容可掬。他接過我手中的一大包財務資料,安排專人開始審核。大隊長和我坐在一旁靜靜等候,半個小時后,他向大隊長表示:“核對一下主要報表數字,沒有發現問題。我會安排力量,審核全部財務資料,請大隊長等待通知。”他又沖我笑笑,“小鬼,你先在招待所住下來,我會安排你們機關調長沙的兩位同志陪你在長沙游玩幾天?!?/p>
一周后我隨大隊長再次來到這里,處長充滿贊賞地對大隊長說:“大隊長,你果然有眼力,這個小鬼是個好會計,出色地完成了財務留守工作。一周來我組織了財務力量,對你們全部的財務記載和資料進行了抽審,對重要現金、銀行日記賬進行逐筆核對,每日結算得清清楚楚,特別是物資處理款,一本本收據裝訂得整齊,沒有一張筆誤,太好了!”
他拿出幾張已經簽字蓋章的表格交給我們,全部交接工作只用了不到一小時就結束了,我如釋重負,圓滿地完成了留守任務。
結束全部工作后,正值1963年春節前夕,我便盤算著趕去新單位過年。傍晚,大隊長的女兒來招待所里接我,大隊長安排我去他家里過春節。張媽媽為我們扎了幾個粉紅色的五星紙燈籠,我想起了遠在青島的母親,每年春節也會為我和姐姐扎兩個漂亮的紙燈籠。于是,我們點亮燈籠,像小時候那樣興沖沖地提著它穿梭在各個房間和走廊上,然后和張媽媽一起包餃子,準備年夜飯。吃完年夜飯后,大隊長把一張小桌搬到火爐旁,問張媽媽要了一小瓶啤酒,坐在爐邊掏出煙斗抽了兩口,我們搬著小板凳圍坐在大隊長身旁,柔和的燈光下,他開始給我們講故事,講他戎馬一生的光輝歲月,講到興處手舞足蹈……爐火燒得很旺,火苗發出噼啪的響聲,這里的一切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層令人著迷的色彩,此時此刻的此情此景,是我一生也無法忘懷的。
初三一早,吃過張媽媽為我準備的早餐,便出發了。出發前兩天我去郵局給父母和謝林發了電報,告訴他們即將動身前往廣東。大隊長一家人送我到大院外,天空是一片溫柔的、嬌媚的薔薇色,初升的太陽給美麗的晨曦灑上了一層金色,送行的吉普車停在路邊,我提著行李走到車前,回過頭向大隊長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轉身登上車,汽車疾馳而去。透過車窗我戀戀不舍地望向他們,直到他們完全消失在我的視線里,轉過頭時已淚流滿面,回想初到湖北的那個晚上,已是多么遙遠的事情,這些年的歲月,那充滿朝氣、青春、充實的生活像疾風一樣迎著我吹來,不由得心痛而哀傷,別了,我親愛的大隊長!這一別即是永遠的別離,您的愛是我青春歲月里的一道光,照亮了我前方的道路和未知的人生!
下卷 翁源605號
第七章
從長沙搭乘火車經過一天一夜,到了韶關市,機關在這里設有招待所,住下后便出來閑逛。附近的街市很熱鬧,水果店一家挨著一家,我走進一間,貨架上擺滿各式水果,顏色新鮮得像剛采摘下來,小屋里彌漫著淡淡的果香。售價很實惠,荔枝在湖北特別貴,平時我們都舍不得吃,現在只花了一毛七分錢便飽食了一頓香蕉和荔枝大餐。荔枝果肉飽滿,晶瑩剔透,甘甜多汁,吃得很過癮。天色逐漸暗了下來,一抹金黃透過玻璃窗灑進來,我向外張望,街道安靜了許多,玻璃窗上映出我形單影只的身影,心里不免有些寂寞,想著初來湖北時還有5個姐妹作伴兒,如今卻是孤身一人。
第二天一早,接到隊里的通知,10點可以搭便車去機關,來的是一輛軍用大卡。上車后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司機是位中年男子,寬肩膀,方方的臉龐,熱情而又健談,一路上講了好些機關的趣事。過了韶關大橋,車一路開往市郊,一出市郊,便進入十萬大山,通往機關的是一條險峻的掛壁公路,大卡晃悠悠地行駛在塵土飛揚的土路上,路面土沙松馳,山石崎嶇,大卡緊貼崖壁忽上忽下一路疾馳,我緊張地抓住旁邊的拉手,腰身繃得筆直,眼睛死死盯住前面的山路,額頭滲出汗珠。司機側臉瞥了我一眼,鎮定地說道:“別緊張,以后慢慢就習慣了。機關在翁源605號,這條路不好跑,經常出事故,得格外小心。”
車窗外的天空開始暗淡下來,太陽在逐漸下沉,越變越大,火紅地掛在正前方,把天邊那層層疊疊的云朵染得絢麗無比,彩霞漫天的飛舞追逐,一輪圓月在高空中已然升起……如此清靈,如此虛幻,而又如此輝煌的色彩,讓我感到自己像是要騰空飛起……大卡顛簸在玫瑰色的山崖上,追逐著那不斷下沉的太陽,云層邊隙透出的金光穿過前窗玻璃直照進來,天色越來越暗,翁源605號已近在眼前……
大約下午5點鐘左右大卡從公路向左拐進了機關停車場:“天黑以前終于到了?!彼緳C長舒了口氣,邊說邊招呼我下了車,他一把拎起我的行李:“走,咱們先去機關人事科報到。”
出了停車場,我跟隨他沿公路走了大約50米左右,便拐到一條上坡的小路繼續前行,司機停下來指著前方說道:“小程你看,公路左側是機關四合院,往上一片是宿舍,地質科和化驗室在四合院后面的山上。上了小坡是警衛隊,前面就到了機關。公路的右側,經過一條河上的浮橋,便是籃球場、食堂、招待所和機修廠,食堂的后面是醫務所。”
站在半坡上,整個翁源機關籠罩在淡淡的玫瑰色的天幕下,盡收我的眼底:太陽慢慢落山了,天空中布滿繁星,枝葉掩映的房舍中,透露出點點燈火;天邊升起一輪圓月,仿佛伸手可及,慵懶地凝視著大地。
走進大院,夜色中我一眼就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
“子文,美麗!”我激動地邊叫邊奔了過去。
“讓我好好看看你,我們快一年半沒見面了吧?”子文迎上來緊緊地抱住了我,然后從頭到腳打量著我,用非常愉悅的聲音說道,“長成美少女了?。 ?/p>
她一點兒沒變,紅撲撲的臉龐讓我感到親切快樂。我看向美麗,她剪了短發,劉海攏到后面夾住,把飽滿的額頭大方地露了出來,倒顯得愈發端莊成熟了。她親昵地拉住我的手:“我們倆今天一直在等你呢,先去報到吧,晚上我們好好聊?!?/p>
到人事科報到后,又去了財務科簽到,忙完入職手續便一起往宿舍走去。出了機關向左拐,沿著平緩的小山路前行幾十米,就看到一排排灰色的宿舍,第一排右面的三間是女生宿舍。
這里的房子全是竹條編的,墻面草草地糊上泥巴,地面也是泥巴,房頂用樹皮蓋著,房間里面也很簡陋,三張木板床,兩張小書桌,光線昏暗。同屋的兩個姑娘正在等著我,播音員肖建華比我小一歲,中等個頭,身材瘦削。
“程珊,歡迎你??!”她的聲音出奇的悅耳,普通話標準,帶著慢吞吞的長音,熱情地向我伸出手,我緊緊地握住。
“我是醫務所的護士周夢云?!币粋€秀氣白凈的女孩走上前接過我的行李,把它放到屋角那張床的旁邊,“你睡里面吧,旁邊那張桌子給你用,我和建華用一張?!?/p>
她身材窈窕纖細,皮膚白皙,彎彎的細眉斜入額角,標準的江南女孩。穿了一件粉色的緞面中式棉襖,領口的盤扣很精致,我在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里見過這種講究的服飾。后來得知夢云的父親是蘇州的一個裁縫,待女兒極好,親手為她縫制了不少漂亮的衣服。
我們約著一起去食堂吃晚飯,大家圍坐在餐桌前,邊吃邊聊??諝庵型钢还珊猓游母嬖V我,我離開后,禮英不再來宿舍,湖北機關宣布撤消后,大家分批撤離,走得都很倉促,禮英是合同工,第一批就遣?了,走之前來問過我的情況,但是大家也都不清楚,她就這樣離開了。
曉筠她們被分到不同地區的機關,只有她和美麗分到廣東,她搓著雙手高興地說:“知道你也要來,我倆甭提多開心了!”說笑間眼淚流了下來。
“小珊,我和夢云也特別高興?!苯ㄈA趕緊接過她的話,“我們來這里已經3年多了,這里女孩少,現在一下來了4個,可熱鬧多了!”沉默了片刻,她繼續說道:“不過這里的環境比較艱苦,你們得慢慢適應,我們互相關照著!”
第八章
新的財務崗位的工作我上手很快,這些年工作積累的經驗和進修所學到的系統的專業知識已經使我今非昔比了,工作進展得很順利。盡管我對這里的艱苦生活有了思想準備,但現實依舊超出了我的想象,自己已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廣東十萬大山的深處,是一片連著一片的高山峻嶺,山上荊棘叢生,危峰兀立,上山的唯一通道是險象環生的掛壁公路。機關干部每周要參加各種勞動,為山林中的小隊輸送鋼管,鋼管的長短粗細規格不同,20多米長的管子直徑足有1米多,這重量得十幾個人一起扛,大家用繩子和木棍架在肩膀上,每人抬一頭,姑娘們扯著嗓子,一邊喊著口令,一邊使出洪荒之力才能站起身來。山路崎嶇坎坷,我們逢山過山,逢水過水,艱難地在雜草灌木盤根錯節的密林里穿行3個多小時。
深山里的天氣變化無常,一會兒驕陽似火,一會兒大雨傾盆,汗水和雨水黏糊糊地貼在身體上。休息時我們常常躺在土壤潮濕而松軟的山坡上,睡上20分鐘,溫暖潮濕的氣息一陣陣襲來,帶來了泥土的氣味和植物散發到空氣中的香味,很快便入睡了。有一次,荊棘把我的一條褲腿從下到上整齊地劃開,倉促中我把褲腿卷到大腿根,繼續杠著鋼管跋山涉水,兩個小時后下山回到宿舍時,這條腿已經傷痕累累,鮮血淋漓,我咬牙清理了傷口,涂上藥水,幾天后,傷口長出了結痂。
然而,我們很快迎來了更加驚心動魄的任務。像平時一樣,我正在核對賬目時,喇叭里忽然傳出建華那富有磁性的聲音:“機關干部們請注意,請馬上到公路邊卸運炸藥……”
“走了程珊,卸炸藥去!”科長一聲令下,大家都沖了出去,我趕緊跟上,和機關所有的戰友一起涌向裝滿炸藥的大卡。一箱炸藥大約90斤左右,有專人直接卸在我們的肩頭,這是我第一次扛炸藥,我用兩只手緊緊抓住肩頭的箱體,盡量讓自己的身體保持平衡,通往庫房的臺階有17層,兩條腿像灌足了鉛一樣步履維艱,我咬緊牙關,終于踏上第一級臺階,還沒等喘口氣,身體一歪便倒下了,一想到庫里有雷管,便拼命抓緊炸藥箱,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汗水模糊了雙眼,我在痛苦中重新站了起來,每上一級,從腰部到頸椎像要碎裂了一樣。經過數次地鍛煉,我逐步適應了,80斤體重的我練就得可以扛著90斤的炸藥箱一口氣攀登到庫房。
廣東的機關和食堂是分開的,走出機關大門,下了七級臺階,右轉后大約走50多米,便來到了公路,穿過公路,有一條水流湍急的河流,上面架著一個簡陋的浮橋,穿過浮橋,眼前便豁然開朗:開闊的籃球場、座落在山坡上的招待所、家屬群平房,這里充滿了生活的煙火氣息,一派令人愉悅的景象。食堂也座落在這里,是一間長方型的小禮堂,盡頭是取飯的玻璃窗口,灶間、庫房就在里面。餐桌是簡單的木頭長桌,兩邊各有一排木凳,食堂配備了12張木桌,每桌可以坐10多個人。通常有家眷的打包帶走,單身的便留在食堂吃,食堂從不擁擠,秩序井然。
食堂外面是一個標準的籃球場,機關組建了男女籃球隊,因為我的技術不錯,便被選入女籃隊。我們的文體生活是豐富多彩、生機勃勃的,每年春節期間要去縣里參加籃球比賽和射擊比賽。有一年我被選中射擊,臨去比賽前武裝部薛部長拿出看家本領教我瞄準,結果到了賽場我趴下一射,竟在近百名選手中脫穎而出,得了第三名,薛部長心花怒放,甚為自豪,在全員大會上數次表揚我。
縣里的籃球比賽,我們機關那是出盡了風頭。男隊是由北京地質大學和北京大學的8個平均身高190cm的籃球高手組成,毫無懸念的第一名。有一年“八一”男女籃球隊來機關進行友誼賽,結果男隊居然贏了八一隊,可惜女隊我們根本不是對手,身體條件和技術都相差甚遠。
機關年輕的女生很少,連同兩名臨時的女炊事員只有10人,這里幾乎是男人的世界,姑娘們成為這群風華正茂的大學生的夢中情人,她們的橄欖枝可以拋向任何心儀的男生,且百發百中。
唐美麗開始為自己的婚姻謀劃了,她平時大大咧咧,但在婚姻這個重大問題上卻精明得令所有人都刮目相看。那年北京地質學院和北京大學分來50多名大學生,個個身高體健,有的長相還很俊朗。美麗找到我們的好朋友,人事科的李愛華,要來花名冊逐一篩選,北京地質大學的高材生沈曉佟走進她的法眼,不得不承認美麗的眼光著實不錯,沈曉佟185cm的魁梧身材,濃目大眼,一表人材。
那天下午,秋日午后的陽光斜照在球場上,漫山的綠已泛出片片金黃,野菊一簇簇、一團團開遍了山坡,沈曉佟和隊友們正在球場上打球,曉佟球打得并不好,作為后補一直坐在下面百無聊賴,愛華走過去,悄悄和他說了幾句,曉佟調轉眼光看向球場邊正目不轉睛注視他的美麗……從此,不喜歡打球的曉佟連后補都不肯做了,陪美麗去市集上采購漂亮的瓷碗成了他最開心的事情,半年后,他們結婚了。不久,子文也和機關的才子、辦公室秘書陳杰走到了一起。
第九章
第一次見到少良是在一個溫暖的午后,他走進財務科徑直來到我的面前:“你好程珊!我是一小隊的地質物探員尤少良?!甭曇舫錆M磁性和溫度。
我抬頭注視他,這是一個無與倫比的美男子,180cm勻稱矯健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臉龐不失儒雅,濃濃的劍眉下,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純凈得像天使。我怔怔地呆望他,他有些羞澀地笑了,笑容溫暖。
“我來機關公干,聽說財務科來了一位同鄉,就過來認識一下。”他握著我的手,那雙修長的手生得很好看,像鋼琴家的手。少良來自濟南,23歲,在這里工作已經兩年了。
少良是機關公認的美男子,會吹雙簧管,會彈吉他,邊彈邊唱,有一副歌唱家的好嗓音。他第一天走進機關時,斜挎著背包,提著吉他,這個英俊瀟灑的少年,讓整個機關都沸騰了,女生都被他深深迷住了。
少良被分配在一小隊擔任地質物探員,和機關的年輕人是要好的朋友。他同二小隊的隊長張大志是好哥們,每逢周末便一起抄近路爬山涉水兩小時來到機關,和我們相聚。大志和少良年紀相仿,性情豪爽義氣,少良和他在一起時格外開朗。晚飯后,我們送他們到后山返程的山路口。偶爾,我們也會在小隊長的帶領下,趕往小隊和他們見面。這里所有的人都喜歡少良,他令人著迷,溫潤純真,還有種與生俱來的憂郁讓人疼愛。他的眉眼和二哥有些相似,這令我倍感親切。
少良有一個形影不離的小兄弟,18歲的湖南少年周小川。周小川個頭不高,瘦瘦的身材,操一口濃重的湖南話,微黃的卷發下,一張清秀的面龐,那雙像受傷的小鹿的眼睛,充滿了稚氣,他是隊里派來的找礦員,協助探測。少良來機關半年后,16歲的周小川來到他的身邊,倆人都自小失去母親,惺惺相惜,小川孩子般純真的心靈,自有一股吸引少良的力量,從此他們成為相依為命的兄弟。
少良和小川在小隊工作,住在帳篷里,冬寒夏熱,條件惡劣。寒冬帳篷受著寒氣的侵襲,蓬布被風吹得發出顫抖的聲音,難以抵擋的寒冷會一直滲透人的骨髓,日子雖苦,但倆兄弟過得有滋有味。少良會等著小川在每日黃昏背著找礦儀安全回隊后一起吃飯;休息的日子為他洗衣服、刷鞋、打飯端水,無微不至地照顧著這個結拜的兄弟;十萬大山的叢林深處野果遍地,小川每天找礦的路上總要給少良采些回來,哥倆兒晚上一邊欣賞著月光一邊品嘗著果子;山里有一種小青蛇,它附在竹葉上,又名竹葉青,毒性極大,有次少良被咬,周小川把兜里常備的蛇藥塞進他的嘴里,背著他穿過灌木叢生的密林、跋山涉水,及時趕回機關醫務所治療,保住了性命,小川的雙腿被樹枝劃得鮮血淋淋,寸步不離地在他身邊守候著,直到少良脫離了危險。
哥倆兒總是形影不離,公休日里,對著蜿蜒曲折的山巒,生機勃勃的茂密樹林,蒼鷹在夕陽的余暉中振翅高飛,他們一起坐在帳篷前,少良彈起吉他,有些五音不全的小川也會隨著少良那充滿磁性和情感的歌喉一起唱著機關最火的歌曲《勘探隊員之歌》:
“是那山谷的風,吹動了我們的紅旗,
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們的帳篷。
我們有火焰般的熱情,戰勝了一切疲勞和寒冷。
背起了我們的行裝,攀上了層層的山峰,
我們滿懷無限的希望,為祖國尋找出富饒的寶藏。
是那天上的星,為我們點燃了明燈。
是那林中的鳥,向我們報告了黎明?!?/p>
周末少良約我一起去看日出,當站在山巒間舉目四望時,朝陽升上山頂,沖破濃霧,照耀著巍峨的群山,這壯麗的景象足以令人血液沸騰,少良說他第一次站在這兒的時候就愛上了這里,他的眼里滿是光芒,臉旁被太陽曬得黑了許多,那身帥氣的軍裝夾克勾勒出完美的身材比例,雙腿修長,褲管緊裹在黑色的長筒靴里,他的背脊挺直,氣宇軒昂。少良喜歡在山巔吹奏雙簧管,他閉著雙眼,修長的手指開始靈巧地舞動,那緊抿的雙唇之間發出了令人震顫的天籟之音,我全神貫注地望著他,聽著,閉上了眼睛,我看到蜿蜒的溪流在奔騰,金色的陽光在傾瀉,自由的靈魂在飛舞……這個世界過濾了一切雜色,熠熠閃光。
“雙簧管是母親留給我的,她是個音樂家,嫁給我父親后,過得并不幸福。我10歲那年她離開了我們,父親含辛茹苦帶大了我。后來我迷上了地質工作,畢業就考入了機關。”
少良告訴我,母親的離開令他倍感孤獨、郁郁寡歡。但自從來到十萬大山里,他驚奇地發現,他深深地愛上了這里,山川、林木以它蓬勃的生命力溫暖著他的心,艱苦的物探工作是一劑良藥,讓他忘了煩惱。
“大山里有我熱愛的工作,有小川和你們陪伴我,我很幸福滿足?!鄙倭计届o地對我說,眼神歡快。
第十章
1964年10月16日,那是一個令我們刻骨銘心的日子,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發射成功!“東方巨響”震驚了世界,這個成就代表了我國科學技術當時所能達到的新水平,有力地打破了超級大國的核壟斷和核訛詐,提高了我國的國際地位。在這舉國歡慶的時刻,機關當天下午召開了盛大的慶功會,戰友們欣喜若狂,相擁而泣,為我們所追求的富有意義的人生歡呼高歌。晚飯時,大家的情緒依舊激動興奮,食堂里到處都洋溢著歡樂。
忽然,廣播室里傳出了緊急通知:“各位機關干部請注意,現在跑步到公路旁一部大卡車前集合,火速前往,搶救前方公路塌方汽車墜崖的兄弟部隊戰友……”
通知就是命令,我們立刻整裝出發,箭步跑向公路邊,爬上了大卡車。保衛科肖科長一行人已先上了車,幾張擔架和一些繩具等救人工具也擺滿了半個車子,汽車飛速駛向出事地點。
車上,肖科長簡短地說明了情況,布置了任務:“一部載滿著楨木的帶蓬軍用卡車,因為路面塌方翻滾墜崖,上面20名年輕的押運戰士生死未卜?!?/p>
卡車開到了離機關并不遙遠的出事地點,我們向前望去,公路明顯塌方,已分辨不出曾經的小路;向下望去,一部帶蓬布的軍用大卡車斜峭在山崖下,慘不忍睹。時間緊迫,肖科長高聲向大家下達命令:“同志們快行動,男同志兩人一組,一人在山上拽住繩子,一人下山找人;女同志守在擔架旁,待傷員救起迅速送往公路前方不遠的七四一醫院(一個與我們同一大系統部門的醫院)。”
肖科長已經示范性地將繩子捆在了自己的腰間,另一端交給了同事,迅速消失在山坡上。緊跟著,一對對結幫的男同志都下山了,我們幾個姑娘兩人一副擔架緊張地守候著,緊盯著出事的陡坡。終于,肖科長出現了,他一手緊握著繩子,一手抱著一個受傷的戰士費力爬了上來,我們急忙抬著擔架迎上去,小心地接過傷員,安放在擔架上,向醫院跑去。傷員已失去了知覺,鮮血染紅了軍衣,血肉模糊的臉在慘白的月光下已無法辨認,我的心在顫抖著,不住地在心底禱告:“堅持一下,馬上就到醫院了!再堅持一下!”
我們周而復始地運送著,直到抬進第20個戰士。七四一醫院事前接到電話,已盡可能地做了全面準備,這是一個四合院,診療室里桌子、板凳都拼成了病床,醫院的家屬們送來了厚厚的棉被,鋪墊在傷員身下,20個戰士全部重傷昏迷。我們徘徊在醫院門口的山坡上,等待消息。
夜色越來越黑,秋天的山里,溫度已接近零度,冷風蕭蕭,寒氣逼人。這時一位大夫急匆匆跑了過來:“同志們,傷員需要輸血搶救,已經來不及化驗血型了,凡是確定自己是O型血型的同志,請跟我來排隊輸血,男同志400CC,女同志200CC?!?/p>
10多名男同志跟他跑了進去,6個姑娘只有我一人是O型血,我便跟了進去。半個小時后,大夫又跑出來:“同志們,血剛輸進去就噴了出來,我們需要第二次輸血……”
所有的手臂又都伸了出來。第二次輸完后我感到頭有些暈眩,靠在墻邊閉上了雙眼,建華走過來扶著我:“沒事兒吧?又輸了這么多,受得了嗎?”我揺搖頭:“歇會兒就好了,不知道傷員們怎么樣了?”
夜已深沉,月亮掛在天邊,俯視著這清冷的人間,青煙一般的光輝籠罩著大地。
一個小時以后,大隊長走出來了,疲憊的臉上掛著悲傷,哽咽道:
“謝謝大家,向你們致以最崇高的敬禮!我沉痛地告訴大家,20名戰士全部犧牲了,他們都是剛入伍的小戰士,都還不到20歲啊……”他說不下去了,“我怎么跟他們的父母交待??!”
死一般寂靜的山林,只有冷風在呼嘯著,20名戰士的鮮血染紅了十萬大山的山脊,這群年輕的精魂在那個偉大的日子里化作了天上最亮的星星。
第十一章
原子彈發射成功后,我回青探親,路過濟南,約著謝林一起參觀了二哥的畫展。二哥自幼熱愛繪畫,造詣匪淺,畫展很成功。畫展結束后二哥又帶著我們玩了兩天,他倆年齡相仿,彼此印象很好,謝林希望二哥找機會去北京舉辦畫展,他父親在書畫界有不少朋友,對年輕藝術家的作品很有興趣。他們一起聊文學、聊戲劇、聊哲學,我津津有味地聽著倆人的高談闊論,也會不時地發表文學方面的見解,他們總是大加贊賞,說我是具有獨立精神的新時代女性。
轉眼春節將至,我決定留在機關過節,回家的戰友們陸續出發,少良回濟南陪父親過節。少良走后的第三天,小川在一個雨天找礦作業時不幸墜崖犧牲。他失蹤后第二天,晝夜尋找的戰友們終于在懸崖下的一條河溪旁發現了他。小川側臥在水中,身上背著一臺探測儀,那張稚嫩的臉被河水泡得腫脹變形,嘴角邊掛著血跡……他在春節前夕殉職了。保衛科的趙科長,帶著兩名警衛員,將他抬回機關。十萬大山冬天的深山區是寒冷的,那天晩上,下了一夜的雨,夾帶著細細的冰粒,冷徹心扉。
第二天中午風過雨停,烏云逐漸散開,陽光映紅了整個山谷和那條溪流,潺潺的流水哭泣著奔向遠方。小川的父親在兒子火化前從湖南家鄉趕來了,趙科長帶領人馬,拉來兩大卡車干松枝,在長長的河溪邊,找了一片偌大的空地為他送行。
當晚5時許,天色漸漸暗淡下來,血紅的晩霞映照著天空,葬禮開始了。機關和小川的工隊來了許多戰友,整齊的隊伍默默肅立,哭成淚人的老父親瘦小的身體一直在發抖,首長致了悼詞后,趙科長從小川微黃的卷發中剪了兩縷,裝在信封里,一個交給老人,另一個放到了上衣的口袋里。熊熊的火焰燃燒了,映得河水通紅,和落霞混成一片,似乎整個世界都騰起了烈焰,趙科長掏出腰間的手槍,鳴槍為他送行,19歲的小川化為一捧骨灰被裝進了精致的木匣。
老人臨走前來到河溪旁,跪在地上,肝腸寸斷地悲鳴:“兒子,你走好??!”捧著骨灰,面對山河深深鞠了一躬。載著老人的吉普車在塵土中飛馳而去,凄涼的風聲穿過樹林,在大山深處久久回旋。
葬禮結束后的第五天,少良回來了。過完春節他便日夜兼程地趕回山里。少良回到隊上已經深夜了,他走到小川空空的行軍床前很是詫異,回頭看到了趙科長,不祥的預感讓他的臉變得煞白,空氣里彌漫著絕望的味道。兩個小時后,少良踏著月光離開了,背后是陰氣森森的夜幕,他的身影被一點一點吞噬。
大志和戰友們不分晝夜輪流陪伴他,少良沉默不語,不讓人搬走小川的床,說要再陪小川幾天。寒夜里,他坐在帳篷外仰望天空,有時也彈吉他。第三天傍晚,我來到他身邊:“少良,想哭就好好哭一場吧?!?/p>
他凄涼地嘆息:“小川才只有19歲,人生才剛剛開始,除了家鄉和這大山深處他從未去過任何地方。他是我的家人,我卻保護不了他……”他已泣不成聲。
夜晚,少良又吹起了雙簧管,樂聲如訴,撫慰著他那痛苦的靈魂。
每年的5月,梅雨連綿不斷,一下就數月,到處濕答答的散著若有若無的霉味兒,被子和衣服也是潮濕的;有時大雨傾盆,早晚不停地下,沒幾天浮橋就被沖垮了,于是吃飯要坐吊籠,吊籠晃悠悠地穿河而過,汩汩的水流從我們的身下奔騰而去;交通不便時,往往3個月吃不上蔬菜,機關發給我們的豬肉罐頭,里面有點兒黃豆,每餐吃一個,生活的艱辛如影隨形。
梅雨一過,進入炎熱的8月,周末炎炎烈日當空,午休時我們熱得睡不著,干脆去球場打一場籃球,一身大汗之后,拿著飯盒,上山采野楊梅,十萬大山的森林深處有采不完的野果子,那野楊梅、野洋桃……香甜爽口,回來糖罐里挖上半飯盒糖腌漬著,然后睡上一覺,起來就能吃上又甜又酸的楊梅,再去澡堂沖個痛快的熱水澡,機關的澡堂又大又便捷,隨時可以使用。
氣溫持續地上升,十萬大山經常發生山火,于是打山火便成為一種常態。要先把自己從頭到腳澆上冷水,然后人手一根松枝,大家一起沖上熊熊燃燒的山峰,大火無情地吞噬了綠樹、灌木叢、遍地的野花,我們在火海中用枝條猛打,不多會兒睫毛便燒沒了,然后眉毛也所剩無幾。在山火面前,根本沒有退路,要想活命只能迎著烈火一往無前。
1965年9月的一天傍晚,剛吃完晚飯,廣播里便通知上山打火。我和愛華、建華、夢云一起沖上山坡,傍晚的山風使火勢蔓延得很快,大火卷著它猙獰的舌頭迎面撲來,照得天地熊煙彌漫,我們完全無法分辨方向,只能不斷地向前沖。突然,我們發現自己已經走到懸崖的邊緣,面前是陰暗的深淵,背后是一片火海,一團團火花扭動著迸向天空,再穿過血紅的煙霧和燃燒的樹枝一起散落到我們腳下,沒有其他退路了,這里就是盡頭!
“一起滾下去吧!”我絕望地哭喊著。
“我的兩個兒子啊……”隨著愛華凄厲地慘叫聲,我們4個人一起滾下了山坡。一陣陣地天旋地轉,大腦一片空白,翻滾、翻滾……
記不清是怎么停下來的,睜開眼睛時,我發現自己躺在河岸上,其他人有的躺在我附近,有的被掛在半坡的小樹干上,我們踉蹌地站了起來,我用手理了理被燒得亂糟糟、焦糊的頭發,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我們居然活了下來。月光下,遍體鱗傷、滿臉煙灰的我們流著淚緊緊抱在了一起。
我們相互攙扶著回到機關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空氣里彌漫著煙霧和焦灼的刺鼻味道,機關大院人聲嘈雜。
“你們總算回來了,我擔心死了!”子文哭著跑過來說,“大志來機關公干,跟著少良他們一起上山救火,他沒有回來,少良又沖上去找他了……”
“少良!”我失聲驚叫道,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我,極可怕的念頭從腦海里閃過,我覺得喉嚨里一陣灼熱干渴,好像被牢牢黏住了。
那晚的月光格外慘白,山火熊熊燃燒,綿延不斷的灰白色的濃煙像鬼魅的河流一般吹向漆黑的天空,這里已是人間煉獄。幾個小時后火勢終于得到控制,滾滾的濃煙將半山遮蔽得什么也看不到,院子里一片混亂,趙科長面色慘白地匆匆跑了過來:“救援隊剛剛來過電話,請求支援。”
他帶著幾個警衛沖出了機關,向著黑漆漆的山路奔去,望著那片血與火的世界,我的心中充滿絕望:少良和大志一定出事了!
拂曉,戰友們在崖底找到了少良和大志,少良墜崖后仰臥在河溪旁,上帝沒有讓那張天使般的容顏受到一絲損傷,他靜靜躺在那里,像是睡著了一樣。大志已燒得幾乎無法辨認,趴在少良旁邊,少良找到了已經燒焦的大志,卻還是沒能將他帶回來。
3天后他們被安葬在機關墓地,長眠在這片大山深處,少良犧牲時24歲,大志犧牲時27歲,他們終于和小川團聚了。
機關墓地位于公路邊的山坡上,在密密麻麻的灌木叢中,干部們自己動手開發的這塊墓地,這里埋葬著十幾位工傷犧牲的戰友,每一個簡易的土墳前都豎著一塊小小的木碑,上面刻著他們的姓名。每逢清明、春節,我們幾個姑娘,便會帶著掃墓的工具和漫山遍野采拮而來的野花,來這里看望他們。雜草間那一捧捧黃土在冷峭的山坡上分外的荒涼寂寞,現在,少良和大志也靜靜地躺在這里,火紅的晚霞照耀著巍峨的群山,這壯麗的景色和少良第一次進入大山時看到的一模一樣,我們在少良墳頭的木碑上又刻了一行字:少良和他的兄弟張大志、周小川永不分離!
第十二章
周末一早,我正在財務科加班,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寧靜,我拿起電話,里面傳來保衛科科長趙永康顫抖的聲音:“程珊,二二區你的山東老鄉周一倫出事了!”趙科的聲音沙啞,“昨晚他胃部大出血,我們把他送到機關醫務科,非常兇險,正在搶救中。上午我和人事科的同事一起坐火車去濟南鄉下,把他的老婆孩子接過來。我們爭取3天回來,你這幾天到招待所落實房間,買一些生活用品,再去食堂定小灶飯菜……”
掛斷電話我手忙腳亂地跑出辦公室,飛奔到醫務所。透過窗口,我看見所里唯一的大夫楊軍和剛從長沙醫學院畢業的孟新童正在緊張地實施搶救?;杳缘闹芤粋惪谇焕锊粩鄧姵鲺r血……雖然不斷地在為他輸血,但醫療條件畢竟有限,幾個小時以后,35歲的他停止了呼吸。
領導指示在今晚將周一倫的遺體安葬在機關墓地,留下我和孟醫生一起處理后事。一倫高大的身軀躺在那里,噴出的鮮血沾滿了那張冰冷青灰的臉,我埋下頭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幫他把蓬亂的頭發梳理整齊。陽光已經暗淡下來,我的淚眼模糊,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楚,拼命忍住不哭出來,我抬起頭,和孟醫生的目光對視了,他柔和蒼白的臉上露出友好而關切的神情:“去休息一下吧!”他的聲音很溫柔,我搖搖頭,和他一起為一倫換上嶄新的軍工裝,和一雙黑色的軍靴,他看上去安詳多了,干干凈凈地被抬進了棺木中。機關墓地又增加了一個新墳,周一倫被安葬了。
第二天上午,周嫂風塵仆仆地被趙科接來了。她的身材矮小瘦弱,雖然只有30歲出頭,臉上卻布滿了滄桑,幾天的勞頓和悲傷使那張原本還算清秀的臉龐看上去像個活死人。兩個年幼的兒子緊緊貼在她的腿邊,一個4歲,一個2歲,怯生生地注視著我們。趙科攙扶著她,她的孕肚明顯,即將臨盆。她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無助絕望地注視著緩緩走來的大隊長,當她看到他目光里露出的悲傷時,臉色變得慘白,大隊長溫柔地握住她的手,告訴了她丈夫的噩耗。
周嫂呆立著,瘦弱的手放到喉嚨處緊緊抓著,很痛苦地在撕扯著,眼睛瞪得大大的。大隊長心痛地繼續說道:“周嫂,周一倫是為了國家的軍工事業,獻出了生命,他的死重于泰山,我們永遠懷念他。你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堅強面對,以后生活上有任何問題我們都會幫助你?!?/p>
淚水順著周嫂蒼白的面頰流了下來,隨著一聲撕心裂肺地哭喊,她緩緩倒了下去,趙科一把抱住了她,兩個幼子一起抓住她的衣角,望著不醒人事的母親嚎啕大哭。
“安排他們多住些日子,讓姑娘們輪流照顧?!贝箨犻L叮囑趙科長。
之后的半個多月里,我們幾乎每天都陪著周嫂去墓地,她的淚幾乎流干了。兩周之后,她執意返鄉,臨行前我陪她最后一次掃墓。回來后她開始收拾行裝,身心俱疲的我回到宿舍準備休息片刻。
趙科忽然敲門進來,他坐在我的面前,神色凝重,黝黑的臉龐上閃著紅暈,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然后語氣堅決地對我說:“程珊,現在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得到你的幫助,這些天經過深思熟慮,我決定接納周嫂和她的幾個孩子。”
這意外的決定令我大吃一驚,幾乎喘不上氣,感覺腦袋都僵化了,愣了片刻,我冷靜地問道:“趙科,你想清楚了?她馬上就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這么一大家子……”
趙科打斷我,繼續說道:“放心吧,我都想清楚了,而且已經取得了領導的同意。你去征求她的意見,只要她同意,就留下來。明天開始,招待所的食宿費用全部由我來承擔;她的孩子們我一輩子視如己出,送他們上大學;她可以經常去看望老周,孩子們也離父親不遠……”
我難以自制地哭了起來,趙科拍了拍我的肩膀,皺著粗眉不解地問道:“哭什么?這是喜事也是你的任務,趕緊去辦!”我破涕為笑:“等著吧,保證完成任務!”我的心情太激動了,周嫂和孩子們即將脫離苦海,他們的命運馬上要改變了!我一路小跑地到了招待所,推門喊道:“嫂子!”
周嫂正坐在床上,兩只紅腫的眼睛迷茫無助地注視著我,我迫不及待地把趙科的提議告訴她,她顯然被驚到了,張著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輕聲嘟囔道:“這怎么可能呢!我一個鄉下婦女,不識幾個大字,只會帶孩子,只會下坡干活,怎么能配得上趙科長呀!絕對不可以的?!彼龍詻Q地回絕。
“嫂子,你可千萬別犯傻,趙科長是個好男人,如果你能嫁給他,你們今后的生活,孩子們的前途也都有保障了呀!”我苦口婆心地勸說著她,把我所知道的關于趙科長的故事講給她聽。
她坐在那兒,身體單薄得可憐,聽著我的講述,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前方,時而呆呆地一動不動;時而用手遮住臉,抽搐著;時而全身一震,仿佛被擊到了……終于,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哭泣著點點頭。我動情地抱住她哭了,我是多么感謝上蒼給她打開的這扇天窗,她的人生被照亮了,一切都變得有意義,有希望了!
兩個月后周嫂誕下了她和一倫的第三個孩子,是一個漂亮的女兒,眉眼和父親一模一樣。兩個月后,她和趙科結婚了。機關為他們安排了一套住房,舉辦了一個簡單的婚禮,大隊長是他們的證婚人。
孩子們進了機關子弟幼兒園。每天清晨,我們都能看到趙科一手領著一個孩子往學校走去。嫂子有些發福,原本秀美的臉龐變得圓潤,跟人打招呼時,總露出羞澀幸福的微笑。
第十三章
1966年,作為詩人、畫家的二哥遭到了批斗,被貼了大字報……他的情緒已接近崩潰的邊緣。
周末我在宿舍午休,突然之間聽到房門被打開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使我立馬清醒了,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頭,我立刻轉過身子,看見二哥微笑著。
“二哥,你怎么來了!”我驚呼。
剎那間,幻景消滅了,我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感覺脊背發涼,毛骨悚然……門外傳來敲門聲。大隊長差人傳我去他的辦公室,要求帶著二哥曾寄給我的信,一封是最近的,一封是以前的。
我的臉像死人一樣,牙齒打得很響……這一刻我好像把將要發生的事都預感到了:我被告知,二哥于兩天前的凌晨自殺身亡!
大隊長看完信后沉重地對我說:“你不能馬上回青島或是濟南,否則我們保護不了你?!彼了剂似?,說道,“機關對于你暫時也不安全,去宣傳隊吧!唐亦飛會幫你辦理相關手續的?!?/p>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大隊長辦公室的,我穿過機關的小道,胡亂揀了條路一直往前走,進了山路又鉆進林子,好像一頭正在被追趕的猛獸,肉體和精神上的痛苦終于把我打倒了,我撲倒在地上,發出困獸一樣的悲嚎:“二哥……”那個我生命中最最親愛的人永遠地離開了我。
我連續數天發燒,頭痛欲裂,去衛生所開藥。孟新童把藥遞給我,深深地凝視著我,毫不掩飾內心的關切,他溫柔地說:“程珊,好好休息,不要把身體搞垮。有需要隨時來找我?!蔽业男睦锿蝗挥科鹨魂囁岢?,我點點頭,道謝后便匆匆離開了。新童的心意我是察覺到的,他單純善良,像涓涓的溪流,滋潤溫暖著我,但我的心里只有謝林,這一生只能辜負他了。
幾天后,我被正式調入宣傳隊,專職跳舞唱歌,排練各類節目。隊長唐亦飛是一位來自上海的中年男人,能彈會唱,他從機關挑選了20名出身好的文藝骨干,集中排練。我雖然政治條件比較差,但是能歌善舞,得到了唐隊長的賞識,敲定我成為大型歌舞劇的主角。我開始起早貪黑地練習基本功,挑戰高難度動作,只有在超強度的訓練中,體能和意志都達到極限時,我才感覺不到痛苦,才能讓勇氣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終于不負重望,在機關禮堂的首演大獲成功,贏得了滿堂的喝彩與掌聲,我成功轉型為一名優秀的文藝戰士。
但在為貧下中農巡演時,我還是被替換了下來。唐隊很無奈,為了照顧我的情緒,把京劇“鐵梅”選段和朗誦幫我爭取了下來,我明白唐隊的苦心,盡最大努力幫他調教接替我的新人小林子,一個不到20歲的漂亮女孩。我們定期坐上外出演出的軍用敞篷大卡,前往深山里的村莊演出,宣傳毛澤東思想。一去就是五六個小時的行程,汽車顛簸在危險的掛壁公路上,在懸崖峭壁間忽上忽下,搖搖晃晃地疾馳;遇上雨天,公路泥濘,更是險象環生,步步驚心,隨時都有塌方的可能。我們馬不停蹄地趕往附近的大小山莊演出、宣傳……
1967年12月,我接到調令,由機關財務科調往第一普查小隊任會計工作。
人事科的張科長特別叮囑我:“小隊的會計工作很重要,生活環境更加艱苦,住帳篷,外出全部是徒步和爬山,隊里只有一名女繪圖員,你們一起做個伴吧!”
我點點頭,把瘦小的雙肩挺直,一言不發地向門外走去。
“等一下程珊?!睆埧崎L叫住了我,“大隊長安排給你補上以前的探親假,如果沒有意見,可以盡快啟程。今天回科里交接好工作,其他的一切等探親回來再說?!?/p>
回到宿舍,開始打包行李,我所有的衣物,已經在前幾天滅山火之后,贈給了山里貧窮的老鄉,正犯愁沒有衣服可換洗,回家一切就都解決了。
火車經過濟南站時,我習慣地向車窗外張望,看看那排水泥臺上有沒有那張熟悉的親愛的臉……我向四處不停張望著,有那么一瞬間,我有點兒眼花,仿佛……
探親結束后我被正式調往小隊,同南京大學畢業的地質員燕玉住一個帳篷。燕玉個子高挑,小麥色的皮膚夾雜著風沙雕琢的痕跡,長年惡劣的野外生活和放射性物質摧殘了她的身體,燕玉的肺部經常不舒服,整夜干咳。帳篷的居住條件十分惡劣,冬季寒冷,夏季酷熱。燕玉在煤油燈下繪圖常常到深夜,我勸她去好好檢查一下肺部,她苦澀地笑笑,“我的肺估計治不好了,再說隊里只有我一個繪圖員,工作也走不開?!彼Z氣堅決地低聲說道,憔悴疲憊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恐懼,溫柔的外表下始終保持著鋼鐵般的意志。
夜里,我們從帳篷里望見層層疊疊的云影,在陰沉黯淡的天空游蕩;我們依偎著,在半夢半醒中聽蟋蟀的鳴叫,聽雷雨的呼嘯;泥土的呼吸,干草的氣味,透過帳篷,鉆入我們的身體里……我們相互鼓舞,相互感染,相信只有經受磨難,從而更加珍惜和熱愛生命。
新童經常來小隊探望我,那雙細長的彎彎的眼睛里總是充滿溫情與關懷,讓我在世態炎涼中感受到溫暖和幸福。周末,他給燕玉帶了些止咳的糖漿,吃過晩飯后因為下雨的緣故,便打算在男同志的帳篷里留宿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回機關。
那晩,雨一直在下,雨點越來越大、越來越急,雷聲突響,一道眩目的電閃,把黑夜照亮,接著雷聲滾滾,暴雨傾盆,整個大山被雨風雷電攪動得劇烈震顫……
“程珊,快起來,有情況!”燕玉爬起來向我大聲喊道,我一骨碌跳起來,穿上軍裝和她一起沖出帳篷。
“山洪下來了,后山炸藥庫倒塌,快搶!”
連長一聲令下,我們緊跟著奔進搶險的隊伍里。我沖進倒塌的炸藥庫里,一步一滑地將一箱箱炸藥扛進新架起的帳篷里。當我緊咬牙關,吃力地扛起第三箱70斤重的炸藥時,感到一陣頭昏目眩,腳底一滑,連人帶箱往山底栽去,我向無盡的黑暗滑落,瀑布一樣的暴雨猛烈地擊打著我,狂躁的風呼嘯著裹挾著我,“原來漆黑的崖底才是我最終的歸宿!好吧,那就去吧!”我在心中絕望地吶喊,就在我以為死神即將到來的時刻,一雙手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身體,電光火石間,我在最后的一點意識中竟看到了謝林。
“謝林!”我失去了知覺……
我從劇痛中醒過來,無力地睜開眼睛,微弱的油燈下,衛生員正在為我包扎傷腿,守護在旁邊的竟是新童。他的額頭上纏著紗布,透出殷紅的血跡,輕聲問道:“程珊,感覺好些了嗎?”我看著他恍如隔世。
“幸虧孟醫生了。”衛生員對我說,“他不顧一切幾乎是和你同時滾下山坡,終于把你拽住,背著你爬上來,又送你回來?!毖蹨I順著我的眼角慢慢流了下來。
“好了,該出發了,現在需要把你送回團部衛生隊,你的腿傷得很嚴重,耽擱不得。”新童將擔架搬到我的床邊。
“孟醫生,你頭上有傷,不能去?!毙l生員打算去搶險工地上叫人。然而,我還是被輕輕抱上擔架,他用兩件大雨衣和一塊雨布將我細細遮蓋好:“走,繞近路。”他果斷地說,繞近路走?我的眼前出現了那條通往團部的小路,兩條架在湍急的河流之上的獨木橋,雨泥交融的泥濘山路,漆黑的雨夜……
“不,不能!”我吃力地喊著,淚水奪眶而出。
“別動,忍著點。”新童溫柔地對我說,又用雨布為我遮擋好,他們抬起擔架,撩開帳篷門,沖進了雨夜……
狂風暴雨終于過去了,燦爛的陽光給山區鍍上一層透明的金黃色,天空明凈碧藍。因為送治及時,楊醫生和新童為我成功地做了手術,我的腿終于保住了。然而新童卻因為頭部傷口感染整整發了半個月高燒,額頭上留下一條長長的疤痕。他若無其事地坐在我的床前,那道通紅的疤痕在他白凈的臉龐上格外刺眼。
“新童……”我心疼地凝視著他,“謝謝你救了我,沒有你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墒恰墒恰蔽译y過得不知如何表達。
他俯下身來,輕輕握住我的手:“你什么也不用說,你想說的我都知道。”他烏黑的眼睛凝視著我,眼底卻含著恐懼,“知道嗎?程珊,當我在山崖上緊緊拽住你的時候,我是多么得狂喜,我感謝生命,感謝上蒼,讓我能牢牢地抓緊你,沒有眼睜睜看著你墜入萬丈深淵,消失在我的眼前。”他的雙眸充滿了失而復得的歡喜。
“我們都活著,都還活著!”他流下了眼淚,雙眸閃爍著熱烈而又充滿柔情的亮光,“我們永遠是戰友,是好朋友,是彼此的慰藉。”
我無法抑制地淚流滿面,為我的新生命,為我一生所擁有的慰藉……
第十四章
1969年的春節前夕,我回青島探親,按照老習慣,沒有事先通知家人,想給他們一個驚喜。清晨6點我走下火車,背著幾包年貨匆匆登上了黃包車。晨曦下的廣西路靜悄悄的,我囑咐車夫繞行到太平路,順著海邊前行。
下車后走進大院,躡手躡腳來到門前,側耳傾聽房內一片寂靜,于是輕輕敲了幾下薄薄的板門,母親喊著:“等等,等等啊!”我有些好奇和不安,趕緊輕聲應道:“媽,我回家過年了?!狈块T一下打開了,母親站在門口,父親也驚喜地迎了出來。
順著他的手勢望去,母親拉開舊布簾子,壁櫥床上坐著的一位不曾謀面的中年男人,望著我一臉的詫異,他急忙解釋說:“我是你的表叔,你小時候我們見過。”他邊說邊跳下了床,中等個子,身材微胖,臉龐方圓,皮膚白皙飽滿,雖雙眼略有些浮腫,但慈眉善目,掛著豁達開朗的微笑。他用手向后梳了梳濃密的黑發,順手戴上一副金絲框近視眼鏡。
有一天,母親上街買菜,在院子里碰見一位家屬委員,她試探著問道:“你們家最近是不是來了什么人,深夜總是有動靜?!蹦赣H挺直身板:“我們小女兒回家探親,晩上聊得晩了,以后注意就是?!蹦赣H回來和全家商量了一下,為了表叔的安全,父親建議他盡快離開青島。
次日深夜10點,我把表叔送上火車,找到一個靠窗的座位,我站在車窗前不忍離去,望著表叔默默流淚,表叔憂心忡忡地叮囑道:“孩子,我只拜托你一件事情,你父母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如果身邊無人照顧,支持不了多久了,你要趕緊設法調回青島,只要守護好你的父母和這個家,一切就有希望!”
“我記住了,表叔,你一路多保重,到了一定來封家書報平安!照顧好自己,我們總是會再見的!櫥窗列車開動了,我邊跑邊向表叔揮手告別,直到火車離開我的視線……我孤獨地站在冷清的站臺上,17歲從這里出發離家闖蕩的我,如今已經25歲,8年已過盡一生。這里對于我來說更像是生命的驛站,有人走,有人留……
清白透亮的月光籠罩著尖尖的鐘樓,把街道也照得很亮。我順著廣西路,一路走到了太平路,跨過護欄,坐在冰冷陡峭的防堤坡上,那一望無際的黑茫茫的大海與夜幕連成一片,天上沒有月亮,群星也已黯淡,微弱的波光中,我的家浮現在面前,她像一個遍體鱗傷的人體一樣在苦苦掙扎著,父母老了,喪子之痛令他們茫然不知所措;大哥和姐姐遠在他鄉;風華正茂的二哥尸骨流落異鄉……面對這一切,我該怎么辦?海風發出低鳴像嗚咽的聲音,一直被壓抑著的痛苦和對二哥的思念,這一刻再也無法忍耐,我終于放聲痛哭。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我的內心開始平復,心情也輕松了很多:“噢,我該回家了!”我低語道,擦干眼淚,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春節后我在家里多住了些日子,其間父親學校人事處的處長來家里找我,和我進行了一番長談:鑒于父母目前的身體狀況,他們希望我能盡快調回青島照顧二老。
回到機關,我開始申請辦理調離,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順利,考慮到我的家庭所面臨的困難,領導們一路綠燈,手續很快辦好了。
臨行那天,機關的好友們都來為我送行,新童、趙科長夫妻、隊長唐亦飛、子文、建華、夢云、美麗和曉佟夫妻、化驗室的好友小敏,和我朝夕相處一年的燕玉……大家都在不停地叮囑和祝福我,我和姑娘們忍不住還是掉了眼淚,又哭又笑。小林子姍姍來遲,不好意思地站在人群的后面,那張標致的小臉緋紅,我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羞澀地對我說:“程珊姐,我頂替了你的角色,你還那么賣力地教我,我一直想好好謝你,表達我的歉意?!?/p>
新童一直沉默著,眼里滿是憂傷和不舍,他為我提著旅行包,我勉強地朝他微笑,竭力不讓淚水涌出。
這時,從停車場開出了一部小型吉普車,陳師傅從車里探出頭,他是大隊長的專職司機,一位開了一輩子車的老師傅,他朝我喊道:“程珊,趕緊上車,大隊長安排我來送你!”我有些詫異,平時探親去韶關乘坐火車的同志,都是由車隊統一安排軍用大卡,差不多4小時的車程,今天大隊長竟然安排我坐他的專車?回想這些年他對我的關照和保護,內心充滿感激。
“大家放心吧,一個也不用去送,隊長囑咐我把程珊送到火車站內。”
新童幫我把行李放進車箱,我的感情再也無法掩飾,忘情地、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再見了,新童!好好保重,希望你幸福!”我淚如雨下。
“瞧你,像個孩子?!彼吐曊f道,然后深深地凝視著我,好像要把我的臉和身體的每一個細微部分都裝在腦海里留下似的。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透過模糊的淚眼,我看著他瘦削蒼白的面龐,和額頭上那條觸目的疤痕,心如刀絞。
他輕輕為我擦去了眼淚,溫柔地說:“不要再流淚了!珍重,我們永遠是戰友!”
陳師傅見我已上車,于是向大家擺擺手,出發了。我從窗口探出頭,新童和戰友們向我揮動著手臂,很快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吉普車飛快地行駛在陡峭的掛壁公路上,在飛揚的塵土中顛簸著。陳師傳笑著對我說:“放心吧,小程,我會安全地把你送到韶關車站?!?/p>
第十五章
在離開家的第九個年頭,我終于回家了,回到了年邁的父母身邊。新童經常給我來信,向我訴說著身邊發生的事情,酸甜苦辣樣樣都有。他還經常去小隊看望戰友們,燕玉的身體每況愈下,新童感覺她所剩的時間不多了,領導正在動員她去療養;化驗室的任小敏被調到了最艱苦的水化組,他在信中寫道:“小敏讓我告訴你,水化組的艱苦你是完全不能想像的,他們兩三天搬一次家,背著行李翻山越嶺,組里只有兩個女生,其余男生還要背著行軍床跋山涉水,實在太熱的時候,男生一頭鉆進河里,女生就只能忍耐……”眼淚順著面頰流了下來,我的心潮澎湃,就好像又回到了那難忘的歲月,那永遠珍藏在記憶深處的血色青春!
新童的每次來信,都令我加倍地思念他,牽掛他,我知道,自己這一生都會在心中為他保留一個位置。
謝林每個星期也會給我寫信,告訴我最近發生的一些新鮮事。他的父親是部隊的官員,他在家庭的庇護下一切都順水順風,他試探地問我今后的打算,我沒有給他任何承諾或是向他提任何要求,對我來說,照顧好父母是我的使命,我要守護著他們,守護著這個家。
年底,我忽然收到謝林母親寄來的一封信,她的口氣非常溫和婉轉,她感謝我多年來給予她兒子的真摯情感,感謝我一直鼓勵和支持她兒子的事業。為了謝林的事業和今后的發展,他們已經給他物色了一位各方面都合適的女孩子,希望可以得到我的理解。
我答應了,我怎么能夠拒絕一位母親保護兒子的要求呢?我愛謝林,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他能過得幸福!
我很快收到謝林的來信,他并不知道他的母親找過我,家庭的阻力他只字未提。他告訴我,他將奔赴大西北做為期一年的基層鍛煉,他讓我不必掛念,照顧好自己和父母,他告訴我結束后會馬上來青島見我,他說會每周都給我寫信……
我明白他父母的苦心,心下無比凄涼,別了謝林,別了,我的愛情!我把信塞進抽屜的深處。
父親告訴我:“凌云出事前往家里寫過信,情緒低落,我建議你母親去濟南陪他住一段時間,開導開導他,你母親覺得他沒有單獨的宿舍,擔心給他增加麻煩,就想著以后再說?!?/p>
他停下來,好像說不下去了,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悲傷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接著又艱難地開口說了下去:“沒想到幾天后便出事了!你母親很自責,千萬不要在她面前問你二哥的事情。我想找個時間去濟南把你二哥的骨灰帶回來,不能讓他飄泊在外……”
“父親,我會去濟南接二哥,您的身體可不能再折騰了。”
“不,你不能自己去,不安全!”父親堅決地說,“我們已經失去一個孩子了!”
他老淚縱橫,瘦削的雙肩在不停顫抖著:“再也經不起了,再也經不起了……”
父親一天天蒼老而憔悴,不到60歲的他已拄上拐杖,他時常坐在窗前,呆呆注視著那個寂靜的小院。天邊還殘存著一絲淡淡的粉紫色,成片輕柔的云彩被染上了迷人的金色,我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一道縫隙,讓冬日夕陽的最后一縷光亮照進來,轉身摟住他,他抓住我的雙手,喃喃自語:“凌云昨晚回來了,我夢到他了,他告訴我準備回家,我高興地跟他說,珊兒也回來了……”
我緊緊抱著他,強忍著淚水:“我在這兒,父親,我不會再離開了。”
父親在春節后的第三天去世了,他坐在窗前,毫無征兆,頭輕輕一歪,安靜地離開了。
我和母親相依為命,她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過二哥,就好像沒有過這個兒子。謝林一直給我寫信,我不再看了,把它們直接放到抽屜里,我不再給自己任何幻想和期待了,我不要影響他的前途,不要讓他因為我失去家庭的和諧;我要堅強,要獨立,要直面我的人生,要親手埋葬我的愛情!
第二年春節的前一周,剛出院不久的母親病危。父親走后她身體一直不好,已經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原本有所好轉,準備回家過年,卻最終沒有等到那一天。
臨走時她的眼睛直盯著我,我明白她有話要對我說,便把耳朵湊到她的唇邊:“母親,您有話對我說?”
“珊兒,你聽好,我一生犯下了一個最大錯誤……”母親喘息著。
“母親,這不是您的錯,您沒有做錯任何一件事情。”
淚水從母親干澀的眼睛里流了下來,她有氣無力地囑托著我:“孩子,我一天也未曾忘記,你二哥他仍在濟南。你要設法把他接回來,把他還……給……我!”
“母親您放心,我一定把他接回來,還給您?!蔽也蛔〉爻赣H點著頭。
一絲笑容從母親的臉上滑過,她慢慢垂下了頭,抓緊我的手松開了,雙眼半睜著,一動也不動了。
我萬念俱灰地注視著這個世界上我最親愛的人,遙遠的幼年時代的種種回憶,一齊都涌現在眼前:我記起兒時母親攬著我在路口樹蔭下等候放學歸來的大哥的情景;記起離家遠行前母親緊緊擁我入懷的情景;記起許許多多的小情節和小動作,她的音容笑貌,她說話時的聲調和微笑時的樣子……現在,她死了,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沒有母親了,也沒有父親了,除了回憶我什么也沒有了。我跪倒在地上,緊緊抱住母親,將頭埋在她的懷里,發出撕心裂肺的呼聲:“母親……”
“你醒了,總算是醒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遠處飄來,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到了那雙熟悉而深邃的眼睛,他憐惜地注視著我,我的頭疼痛欲裂,神智仍有些混亂:“是你嗎謝林?我是在做夢嗎?”
“不是做夢!我昨天趕來的,你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他的大手緊緊握著我冰冷的手,眼睛因為濕潤而顯得越發明亮,我的意識慢慢開始清醒,最后撲在母親身上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悲傷和絕望襲遍了我的全身,雙手捧住頭失聲痛哭:“我沒有母親了!”
“我知道?!敝x林俯下身把我緊緊擁在懷里,輕輕地安慰著我,把我的頭靠在他的胸口:“我會在你身邊,永遠都在你身邊!”
“父親、母親和二哥都走了……”
“我陪你去把二哥接回家,讓他和父母團聚!”
“我不想連累你,不想毀掉你的前程!”我的心在一陣陣地絞痛,痛得渾身發冷。
“小珊,這個世界上你是我最珍愛的人,如果失去了你,我還要那些做什么?”他的眼底是無盡的柔情,雙唇輕輕地吻在了我的額頭上。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飄浮在一片溫暖寧靜的海面上,時間似乎也靜止了,我進入了那最初的美好境界中……
兩個月后,我和謝林將二哥的骨灰接回了家。傍晚,天氣非常和暖,晚霞籠罩著小院,我注視著掛在墻上的全家福,家人們在金色的霞光中對我微笑著,那眼中的光芒已溢出鏡框,我把臉輕輕地貼在上面,喃喃地說道:“父親母親,我接二哥回家了,我把他還給你們了。我們一家人永遠都不再分離……”
(林菁是記錄者,本文的作者。程珊是記錄者的母親,是敘述人)。
作者簡介:
林菁,青島市作家協會會員,專欄作家,在國家、省、市級報刊及網絡平臺發表多篇作品,撰寫的《懷念大哥金鵬》《回憶表叔張建中》等一系列人物紀實文章,閱讀量近千萬,廣受好評。
責任編輯/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