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本書

勞模的母親

小時候的一天，我記不清因為什么，與父親坐在一起閑聊時，父親說起了母親。父親說，母親在三門峽工作時是勞動模范。當時因為我年紀小，加之母親在三門峽工作時還沒有我，因而對母親久遠的榮譽，也只是一聽而過，并沒有對勞動模范這個詞去深想，只簡單地認為那是一項普通的榮譽。同時，我還覺得不可思議，整日病懨懨的母親，怎么會是勞動模范呢？勞動模范應該是整日風風火火的樣子呀。可母親看上去，無精打采，滿臉憔悴，怎么看也不像勞動模范。

我說的小時候，是1972年我上小學三年級那個時候。這時候，母親已經在生我之前，從三門峽調回到了我們縣的商業系統工作，差不多要有十年了。也就是說，母親獲得勞動模范那個時候，距父親眼下跟我談母親的這個時候，已經大概有十年之久了。可想而知，這時候我聽到我未出生之前過去那些陳年舊事，會有多么敷衍。

記得父親正跟我說著呢，母親下班回來了，仍舊是那個病懨懨的疲憊樣子。一到家里，就往屋里的床上躺。這種情形，對她來說基本上天天都是如此。而且還大把大把地吃藥，有時我看見滿滿的一把藥片，竟被她一口含在嘴里，就著一口水，一仰脖子，便咽了下去。母親身體不好，睡不著覺和不想吃飯，總是掛在嘴邊的。還常常去醫院看病，除了西藥，還抓來一兜子一兜子的中藥。因此，我經常看見我們家里的熬藥罐咕嘟嘟響著，滿灶火都繚繞著一股濃烈的中藥氣味。在那個時候，凡認識我母親的，都知道她是一個藥罐子和老病號。

母親在床上躺一會兒，才能起來去做飯。那時不像現在，一下班有充裕的做飯時間，還有液化氣和電磁爐，燒開水做飯都是很快的。那時使用的是煤火，使用時得先搗碎封火的煤餅，然后用火杵在下邊的煤火眼兒里捅一捅，讓空氣吸入，將沉睡的炭火激活，這樣才能使火塘里的煤快些燃燒，讓火旺起來。

有時候，母親經過開火的一系列操作以后，火并沒有旺起來，而是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在這種情況下，母親就拿扇子扇，從煤火眼兒通過人工扇風的方法，往里邊灌風，促使火塘里的煤盡快燃燒。如果火苗升得慢了，母親就心急，就往火塘里撒食鹽，一把一把地撒。食鹽有助燃作用，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音響過，里邊的煤就很快燃燒起來了。

當然，還有鼓搗了半天，火仍然不旺的的情況，水在鍋里燒了很長時間也不開。于是，母親就更加心急，急頭怪腦的樣子，情緒看上去很不好。

這種情形，在我們家里，可以說是經常發生的。有時候，眼看著上學的時間到了，而飯仍然還沒有做成，于是我只好餓著肚子去上學。記得我們那時在一個叫少凡的私家院子里租住，當我沮喪地背著書包走出那個院子的院門時，突然呼哧呼哧哭了。那樣小的我，就覺得這日子過著太艱難了，有一種過不下去的感覺。也常常看到飯還沒有做成，母親就匆匆忙忙地去上班。臨走前，抓起一個冷饅頭，一邊啃一邊往外走。

在這種情況下，父親也不得不參與做飯，很多時候還擔任起了做飯的主角。說到這里，我十分同情父親。父親是窮孩子出身，能當上國家干部，脫離苦海，也是他努力學習改變命運的造化。對于母親突發疾病而又長期不能痊愈，病魔纏身，他也是積極應對著，與厄運直面抗爭，用自己的肩膀，努力地扛著家庭。應該說，父親是堅強而不屈服家庭命運的人，也是一個對家庭負責任的人。由此，我很佩服父親。

父親做起飯來笨手笨腳，但做的飯菜卻有模有樣，有滋有味，比母親做得好吃。而那時，父親在縣委組織部工作，擔任著辦公室主任的重要角色，整日繁忙得不可開交，還常常連夜加班，一連加幾個通宵，那是常有的事。因此，單靠父親在家里擔起做飯主角也是很不現實的。艱難的生活，也就這么勉強地過著。

之前的日子，一直是姥姥跟隨著我們家，起早貪黑地幫做家務。我記憶中最深的一件事是，她曾在我們家的灶火旁邊種植過一棵小桐樹，還天天澆水，像呵護我們家庭一樣呵護著這棵樹。我還記得，那時她已經腮幫干癟，牙齒掉光，因此在吃豆類的時候，總是從飯碗中揀出來讓我吃。那時候我很小，坐在她的對面，直勾勾地盯著她的飯碗。她從飯碗里挑出豆子，然后放在我的飯碗里。當時，我還不解，這么香的豆子，她怎么不吃呢？后來姥姥去世了，母親因此在家庭生活中，困于疾病，力不從心，捉襟見肘，難以應付，才出現了我們家庭中的這樣一種境況。

母親是二零門市部的營業員。上班的地點離我們家不遠，從我們家居住的中心小街，往東拐入南北小街，再拐到后大街，往東走百十米就到了。在這個路段上，我遇見過母親很多次，她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上班的時候總是急匆匆的，下班的時候總是一身疲憊的樣子。一看到母親病懨懨和疲憊的樣子，我就很羨慕同伴們的母親，不僅健康靚麗，而且滿臉陽光，于是心想，如果我有一個身體健康的母親該多好呀！

因此，從小我就覺得在家里很憂愁，還有一種對母親病情的擔憂。

母親不僅身體不好，而且脾氣也暴躁，遇到什么不合自己心意的事，常常一蹦三尺高。父親和我們都知道她的脾氣，也知道她身體不好，因此大家都諒解她，做起什么事來總是小心翼翼，生怕惹她生氣。特別是進入她正躺著休息的房間，還要踮著腳尖，躡手躡腳，害怕驚醒睡眠不好的母親而遭到呵斥。

母親盡管身體不好，脾氣也差，但母親是很愛我們兄弟姊妹四人的。她脾氣差的時候，會扔碟子摔碗；脾氣好的時候，渾身都散發著溫情的母愛。記得我那次生病，不想吃飯，總覺得吃什么都沒味道。母親就悄悄沖我招手，讓我去到她的房間。她拿出一個很小的瓶子，打開，用筷頭在里邊蘸了蘸，放進我的飯碗里攪了一攪，然后示意我喝一口嘗嘗。我喝了一口，一股鮮味在我舌尖的味蕾上怦然炸開，仿佛香進了我的魂里，使我至今還能感覺出當年繚繞在口中的那種鮮味。

我是很愛母親的，但我不愿看母親那病懨懨的愁眉苦臉樣子。當母親精神好的時候，我就特別開心，覺得家里像突然照進了陽光，一片明媚的心情。有時候，遇到這種情形，我還會有意識地跟她撒嬌，讓她親昵地把我攬在懷里，用暖心的話語哄我，讓溫情的母愛溫暖我的心靈。而當母親情緒不好的時候，我卻覺得家里像變成了陰天，感到特別壓抑和憂愁。

母親身體不好，我從剛記事時就知道。我八個月大那年，由于母親突發疾病，無法撫養，差一點把我送給別人。可想而知，那時母親的病情是多么嚴重。聽父親說，母親整夜失眠，煩躁不安，精神失常，之后竟然達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地步。在這種情況下，姨母把我抱回東坡村撫養，用她那無私而溫暖的懷抱，使我度過了一段人生最艱難的日子。由此，我一直心懷感恩，把姨母視為恩人。后來母親經過治療，病情得以好轉。盡管生活能夠自理，也能勉強工作，但仍身體羸弱，病魔纏身。

一到春節，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我們家鄉有個風俗，就是春節的時候，不能打罵和呵斥孩子。因此，再受壓抑和再不待見的孩子都可以在春節里放松自我。那年月，缺肉吃，孩子們都嘴饞，等到春節煮肉時，肉香常常勾著孩子們的魂。有一年春節，煮肉的時候，我抵不過肉香的誘惑，總是一趟一趟地往灶火里跑，圍著鍋臺轉悠。母親就覺得煩，可怎么趕，也趕不走我。母親見我眼饞，就在還沒有煮熟的肉上，撕下一塊遞給我。接下來，我是狼吞虎咽，大快朵頤。結果吃得我直干噦，好多年都不敢聞肉氣。

我很多次去過母親工作的二零門市部。那是一個青磚墻體和紅脊瓦構造的門面房，門前有三道臺階，還有寬大的門窗。里邊是轉鋪地，擺著三面玻璃柜臺和貨架。母親就在柜臺里工作。這時候，母親的精神狀態看上去還是很不錯的，盡管面容與其他阿姨的面容比起來顯得憔悴，但并不是在家里的那個樣子，而是忙碌地在柜臺里走動著，給顧客們取這取那。

盡管母親工作時的精神狀態不錯，但母親的身體實際上是不好的，而母親就這么堅持著，堅持著工作，勉強地推動著生活，艱難地朝前走。后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就找了一個保姆，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母親喊她“娘”。她在我們家幫忙了很長一段時間，很被母親看好。那時，由于感情深厚，母親曾有意讓她終身留在我們家，還提前給她買了送老衣裳。這個老人的到來，幫我們家庭度過了一段非常艱難的時期。

那時候，我由于年齡小，父親沒有過多跟我談母親的過去。因此，我只粗略地知道母親年輕時曾經是勞動模范，并不知道母親的事跡還被寫入到了一本書里。母親在我的心中，只是一個身體不好，經常吃藥，也就是上邊我說的這個樣子。

我上初中那年，已經是一個很高大的小伙子了。有一次生病，接連幾天發高燒，當去到廁所的時候，蹲了半天，怎么也拉不下來。可肚子又脹又墜，憋得難受，使我痛苦不堪。那一刻，我覺得簡直要死了，這是我有生以來唯一有過的感覺。盡管至今已經四十多年了，但那種感受和痛苦仍然記憶猶新，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我回到家里，趕緊喊媽媽求助，表露著異常痛苦的表情。母親剎那間來了精神，一掃過去那種病懨懨的樣子，二話沒說，就讓我撅起屁股，便用手指摳起來。那一刻，我十分感動，全天下的人誰會這樣做啊，只有母親才會這樣做呀！我扭頭望著母親焦急和心疼的樣子，發誓要去終生愛她。結果，她摳了半天可還是不行。于是，就急得團團轉。她急的樣子，至今還在我的腦海里清晰地印著。情急之中，猛然想起了小磨油，就拿來叫我喝，還叫我喝了一種什么藥。經過她的幾番努力，最終使我的大便暢通。

正是這一年，母親調出了商業系統，調入了稅務系統。之后，母親的身體漸漸好轉，面容上有了一些亮色。整天掂著一個提包，與同事一起，到小商販那里去收稅。

多年以后，我理解了病懨懨的母親。我的理解是從解讀母親中理解的。那時候由于商業網點少，二零部又處于縣城鬧市中心，一上班是很忙的，一天八個小時很少有空閑的時候，對于身體不好的母親是很難吃得消的。然而，母親卻咬著牙堅持了下來。過去，我總認為母親的身體不好，是家庭的一種災難，還埋怨上天沒有給我一個身體好的母親。現在想來，身體不好的母親，能在這樣繁重的工作中堅持下來，是多么的堅強呀！同時，在我的印象中，母親除了生病住院和家族里的紅白大事不得不請假外，幾乎沒有請過假。總是拖著病懨懨的身軀，疲憊地回家，而又急匆匆地去上班。這是一種多么頑強的精神體現啊！

母親曾經入過書

母親到了稅務部門工作以后，身體漸漸好起來。這時候，我們的家庭里也有了笑聲。一到閑暇之余，父親抱著一個收音機，聽新聞，聽戲曲，聽說書，有時候還將音量開得很大，整個小院里都是活潑的聲音。母親的身體漸漸好轉了，家庭中被疾病籠罩的陰影越來越少，越來越微弱，生活開始像初春一樣，一天天地煥發著生機。

這時候，母親工作回家以后，天天下廚房，擔任起了家庭的主要角色。搟面呀、蒸饃呀、炒菜呀，廚房里叮叮當當響出了火熱的生活聲音，一股生機勃勃的煙火氣在我們的家庭里繚繞。父親也就不再過多的去做飯了，臉上總是露出滿足的神色。

母親的身體好起來以后，家庭的精神面貌越來越好，生活的氣氛越來越活躍，我的心情也越來越愉悅。總感到天上的太陽就是我們家的太陽，向我們家的院子里播撒著陽光，使我們家的整個院子都是陽光明媚。到了春節，父親還把“滿院春光”四個字寫成春聯，貼到我們家的院子里。

這一年，哥哥考上了大學，我和弟弟、妹妹也長成了大孩子，我們與父母在一起閑聊的次數也就多起來。在閑聊中，父親時不時會談及母親當勞動模范時的那段經歷。不過，他談的時候，不是專門跟我們談的，是話題涉及時的一種延伸。有時是幾句，有時會稍微談的多一些。綜合起來的大致內容是：母親原來在豐李供銷社當營業員，后來經組織派遣到三門峽支援大壩建設，在大壩建設工地上的百貨門市部當營業員。由于工作成績突出，后來當上了門市部主任，也曾代表三門峽市商業系統到省城做過典型發言。她的事跡還被寫進了一本書里，贊譽她是“人人愛戴的營業員”。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了母親曾經的不平凡。因為我已經是大孩子了，知道一個人能被寫進書里，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也知道“人人愛戴”這個詞的分量。

我好奇地問父親：那是一本什么樣的書？

父親說：是一本宣傳冊子。

里邊寫了什么內容？我問。

父親說：寫了你媽在三門峽大壩建設工地當營業員時的事跡。

具體寫了哪些事？我很想知道母親那時究竟做了什么。

父親說：時間長了，記不清楚了。

我媽還被寫進書里過。這句話是我很想跟別人說的一句話，既帶有贊美還包含著炫耀的意思。我真的覺得母親能被寫進書里，確實是一件特別榮耀的事。

不過，眼下的母親卻是一個平凡的人。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做著平凡的事，像一株普通小草，生長在廣袤的草原，根本顯不出她那點綠色。眼下的平凡掩蓋了她過去的榮耀。使人從眼下母親的外表上，很難看出她曾經是一個不平凡的人。

說來也巧。1985年洛陽地市分家，我哥哥所在的地區文聯，合并到了三門峽，于是我哥哥就去到了三門峽工作，去到了他小時候跟隨著母親曾經工作過的地方。有一次，哥哥回家來，在閑談中談起母親。哥哥說，一次偶然的機會，遇到了三門峽商業系統退休的一位老同志，便跟他說出了我母親的名字。那個老同志說，可知道這個名字呢，是個有名的勞動模范，當時在我們商業系統都知道呢。哥哥便向他問起了母親當時的情況，他說，她是大安百貨門市部主任，也在史家灘百貨門市部工作過，事跡感人著呢，上級還號召我們都要向她學習呢。當時，母親聽到這些，羞澀地笑了笑，又說出了幾個人的名字，還說，也不知這些人在不在人世了。

關于母親那段不平凡的經歷，母親自己從來沒有主動說起過。只是在我們說起時，也許勾起了她對遙遠過去的回憶，她也會附和著說一些軼事。如，她剛去時不會打算盤，一個星期學會了打算盤；她以前沒見過鐘表，值班時把時針和分針記顛倒了，影響了早上集合；那時夜里經常加班，時常會感到饑餓等。還會講出幾個同事的名字和長相。而對于自己的榮譽，她總是閉口不談。為此，我曾經納悶過，這么大的榮耀，這么輝煌的成績，都是父親在閑談時說起的，而且父親記的并不那么清楚，說起時涉及的時間、地點包括那本書的書名還帶有很多不確定性。有一次，我問父親，那一本書的書名究竟是什么？父親說，好像是“人人愛戴的營業員”。我問，書名是“人人愛戴的營業員”，還是被譽為“人人愛戴的營業員”？父親吭吭哧哧，不能確定，說時間太長了，記不清楚了。

后來，我們兄弟姊妹四人相繼長大成人，都有了各自的小家庭，母親也算完成了家庭任務，便開始關心起了下一代。整個大家庭其樂融融，昂揚著一種積極向上的生機。然而，隨著歲月的默然流逝，母親卻不知不覺地老了，皺紋悄然爬上了她的額頭，滿頭青絲被瑣碎的歲月染白。

母親退休以后，完全變成了一位悠閑、慈祥的老太太，應該說是幸福的。她的日常生活很簡單，買菜，做飯，去街上溜達，與認識的人嘮嗑。夏天在街頭的樹蔭里乘涼，冬天在街心公園的太陽里曬暖，以一位老人的生活方式，悠閑地打發時光。每當我們兄弟姊妹家的孩子考上大學或結婚，她還要拿出積蓄來資助。同時，在日常生活中，心靈也不空閑，縈記縈記這家，牽掛牽掛那家。心疼這家經濟拮據，擔心那家兩地分居。聽說誰有個頭疼腦熱，她就放心不下，比自己生病還緊張，又是問候，又是叮嚀，有時還跑到認識的老中醫那里去尋求偏方。我與母親住在一起，一到晚上回家晚了，她就掛念，告誡我不要回家太晚，那樣她會睡不著覺的。每當我晚上回家，不管多晚，總能看見她窗口的燈還亮著，當我隔窗喊出“媽，我回來了”時，窗口上的燈才會安然熄滅。總之，母親用一種天下母親特有的情感，像雨露一樣，滋潤著我們的心田；像陽光一樣，給我們播撒著溫暖。

為此，我還寫過一首《母親永遠是一輪太陽》的詩歌，來表現母親的愛：

無論你浪跡天崖

無論你走到遙遠

你永遠也走不出

母親那悠長的視線

無論你負重喘息

無論你扼腕感嘆

母親的聽力很好

什么都能聽見

無論你遭遇艱難

無論你多么平安

總也少不了母親那份

牽腸掛肚的惦念

無論你近在咫尺

無論你遠在天邊

你總能聽見

母親那親切的呼喚

無論你翅膀多么有力

無論你多么成熟干練

母親總也擔憂啊

怕你遭受風雨的暴斂

無論你活得多么寒冷

無論你活得多么嬌艷

母親永遠是一輪太陽

把你溫暖

但是，母親年輕時落下的病癥，還時不時有睡不著覺的情況發生。于是，她開始在原來吃普通鎮靜藥的基礎上，吃起了硝西泮，從每天服用半片，逐漸增加到了一片。硝西泮這種鎮靜藥的藥勁是很大的，如果普通人服上半片，就會昏昏沉沉地睡上一天，可見這種藥的藥勁之大。但母親服用之后，還能勉強睡個好覺。

一到過年過節，我們一家人都會團聚，父母都特別高興。母親總是晃動著蒼老的身軀，忙這忙那，臉上洋溢著一種幸福的微笑，身上散發著一腔蒼老的母愛。

記得有一次，我們在一起說起母親，先是說母親是勞動模范，然后說到多次代表三門峽市商業系統到省城做典型發言，最后提到了寫母親的那本書。

哥哥問父親：那本書的名字叫什么？

父親仍然以記得不大清楚的口吻說：好像是“人人愛戴的營業員”。

哥哥接著問：哪兒出版的？誰寫的？

父親說：誰寫的倒不知道。至于出版社，也記得不大清楚了，好像是商務印刷館。

哥哥又問：哪一年出版的？

父親說：大概是1960年以后。想了想又說，不是1960年就是1961年，或者是1962年。

我一聽商務印刷館，就覺得不是一般的出版社，因為我看的一些經典文學書籍中，很多都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哥哥也說，這是國家一家很重要的出版社。那時，我認為這本書不僅對母親很重要，而且對于我們整個家庭也很重要。因為這不僅是母親留給社會的東西，也是我們家庭歷史中的一項榮譽。同時還與哥哥商量，得找找這本書。得找找，哥哥說。

隨著母親的一天天蒼老，我們對于母親不平凡的過去，認識得越來越深刻，越來越覺得一個人能獲得那樣的榮譽確實不簡單。我想，一個現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老人，在她年輕的時候，曾經是勞動模范，多次代表一個市的商業系統到省城做典型發言，被譽為“人人愛戴的營業員”，還在全省商業系統讓大家學習過，這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榮譽啊，這應該說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榮譽。每當我看到母親，聯想到這件事，就覺得母親的身上塵封著一種光芒，就覺得母親不是普普通通的人，盡管她目前看上去很平凡。

于是，就有意開始尋找那本書。當時，哥哥在三門峽市委擔任宣傳部副部長兼社科聯主席職務，有很多出差機會。我與他再次談起這本書時，他也想極力找到這本書，并說有機會的話，到商務印書館里去找找。我從心里也非常想見到這本書，總想看看這本書里寫了母親一些什么事跡。

尋找那本書

人生都是忙碌的。忙于工作和生活的我，也像其他人一樣，像一個滴溜溜轉動的陀螺，整天沒有空閑的時候，一年到頭，基本都是在忙碌中度過。然而，我在忙碌之余，每當看到母親，就覺得母親身上暗藏著她年輕時的榮耀，讓我心生敬仰，盡管目前的母親平平凡凡。于是，我常常聯想到那本書，有時是一閃而過，有時是長時間在心頭縈繞。我覺得那本書與母親始終地聯結著，盡管找不到那本書，但是母親與那本書從來都沒有分離過，沉靜地以不知所蹤的形式融在了母親的生命中，并在遙遠的歷史記憶深處隱隱約約地閃爍。

生活是繁瑣的。在繁瑣的生活中，往往會掩蓋一些過去閃光的東西，特別是隨著歲月的久遠，過去一些有光亮的東西，會被平凡的瑣碎所掩蓋，從而被瑣碎而繁忙的心境所忽略。

我們家搬到文昌路居住時，那時候的母親還沒有退休，仍在上班。有一天，在我們家的街口，來了一個傻子，大高的個子，結實的身板，卻表露出傻傻的樣子。那時候已經是冬天了，而他卻穿著一件破爛的棉衣，還敞著懷，扣子早已不知掉到了什么地方，下身是一條單薄的臟褲子。他餓了，就在一旁的垃圾桶里撿點東西吃；困了，就蜷曲在街邊的角落里睡覺。我晚上外出回來，路過此地，常常看見他蜷曲在角落里的樣子，很可憐的。因此，我常常想，這么冷的天，他晚上蜷曲在那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挺過來的。那時，社會的救助工作還很不健全，這種憨憨傻傻的人在街面上流浪是常有的事，人們也見怪不怪。后來，我見到那個傻子穿上了棉衣和棉褲，精神也好多了，不再有那種被寒冷折磨得痛楚的樣子了。

一天，我又從那兒經過，看見一個阿姨正給他送去一碗熱湯，于是就對這個阿姨投去了贊許的目光，還向她豎大拇指。這個阿姨我認得，她就居住在我們家附近。阿姨說，你母親才是個大善人吶！從她口中，我才得知是母親給這個傻子送的棉衣、棉褲，還有一雙棉靴子，盡管都是舊的。

這個阿姨在同我的閑談中，還說起我母親另外一件事。說那一年有個神經病小伙兒，也不知道是哪里人，整天在這附近兜踅。有一次，母親看到他赤著的腳摔破了，由于長時間不治療，已經化了膿，還有一些蒼蠅爬在上邊。于是母親就從家里拿來藥棉、酒精、碘伏和棉紗，給他涂抹傷口和包扎。幾天后，他的傷口就基本愈合了。當時阿姨還說母親，他是一個神經病，你去給他包扎，別讓他打了你。母親說，沒事的，他盡管人神經了，但心里還是知道這是對他好的。結果正如母親所說，那神經病小伙兒似乎真的像心里知道了一樣，很配合地讓母親給他包扎。阿姨還夸我的母親說，一個干部，去給一個渾身臭烘烘的神經病包扎，也不嫌那人臟。說著，眼睛里露出欽佩的目光。

聽到這些，我對母親也心生出了敬佩。盡管母親做的都是一些小事，仔細想想，但也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出來的。在那一忽而間，我就聯想起了母親過去的不平凡，想到了她以前取得的榮譽，想到了寫她的那本書。我還在沉思中認為，一個曾經不平凡的人，盡管現在處于一種平凡狀態，但身上仍會含有不平凡的因子。在做平常事情時，是一個平常的人和平常的心態；而遇到和去做不平常的事情時，那種不平凡的因子就會自然而然地從思想和行動中散發出來，就會異于常人。

由此我在受啟發中想到，當今的社會里，很多人的心是冷漠的，對于一些弱勢者沒有同情、沒有憐憫，把同情和高尚扔在一邊。我反思自己，認為自己的心其實也是冷漠的。于是，我常常去想母親心中的高尚，反復讓母親的高尚行為在心靈里發酵，來填充我心靈中的一些冷漠空間，以此來激發和點燃我心中處于麻木狀態下的良性因子，驅趕心中的冷漠，從而使自己的心靈逐漸高尚起來。我常常想，母親多像一盞的燈啊，散發著人性中高尚的光輝，照亮著我人性中的黑暗……

2000年10月，我與一個同事到北京出差，就想著到國家圖書館里去找找寫母親的那本書。那時候，電腦還沒有普及，網絡也不健全，圖書查詢起來是很麻煩的，既要查分類目錄，還要查題名目錄，當查出書名字順和分類號后，才能查到所要查找的書。當時，一同出差的同事問我是什么書名。我說，聽父親說好像是“人人愛戴的營業員”。這會是書名嗎？同事說著，向我投來疑惑的目光。我說，父親是這樣說的，還說“好像是”，總之由于時間太久了，他也記不清楚了。不過，我覺得這也不像書名。同事說，國家圖書館里的書浩渺煙海，你到哪兒找呀，再說你連書名也不能確定，怎么找啊。聽他這么一說，我想也是的，就有難在臉上凝，凝了好一會兒，只好知難而退了，也就沒有再往國家圖書館里去。

2017年9月，我因參與編纂《中國反腐倡廉發展史》，再一次來到了北京。有一天，我去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送編校稿，從國家圖書館門前路過時，又一次萌生了尋找這本書的念頭。心想，現在網絡手段發達了，如果他們存有這本書，而且錄入到了電腦系統里的話，就會找到。于是我想，等有空了去一趟，用上一整天的時間好好找一找，至于找到找不到，那也只有天注定了，但要做到竭盡全力。當我把這個想法說給一起工作的一位編輯時，那位編輯說，連書名都不確定，怎么找呀，你還是別去了，瞎跑活。他說的在理兒，我也覺得想找到這本書的希望很渺茫。于是，退堂鼓就在心里默然地敲。但退堂鼓敲歸敲，我總覺得這本書既然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就有尋找的希望，盡管只是微弱的一線希望。之后，由于編纂工作進度的催趕，編輯、修改、腳注、校對，忙得不可開交，等到閑下手來，已經臨近春節。在忙亂回家的心境中，也就沒有去找，想等過年后來了抽空再去找。結果，由于其它原因，我沒有再去北京，使尋找那本書的計劃擱淺。之后，我心想，等有機會再去北京，一定要到國家圖書館里去找找。

母親越來越老了，步履變得蹣跚。于是，家里就買了一輛電動輪椅，由她自己操作著到街上轉悠。有一天，回家來，走進院子里時，不慎摔了一跤，摔壞了股骨頭。經過股骨頭置換手術，還能抓著扶框勉強走路。我望著母親艱難走路的樣子，特別傷心和心酸。心想，母親年輕時是一個先進人物，在人生中曾經風光過，現在竟然連路也走不了。并在感嘆歲月無情的同時，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寫母親的那本書。同時認為，那不單單只是一本寫母親的書，而是一項我們家庭的精神財產。

于是，我就在心里呼喚，那本塵封的書啊，你究竟在哪里？

采訪母親

尋找不到那本書，我就從母親身上尋找。并想，干脆采訪一下母親，給母親寫一篇，還原母親過去那一段不平凡的歷史。這樣，不僅能給社會留下一點東西，也會安慰一下命運委屈的母親。

母親的晚年，是與我住在一起的。我們是獨家小院，她在一樓，我在二樓。我要想從母親的口中了解點她過去的情況，可以說是隨時的事，根本不需要刻意的采訪。有時候，我與母親談起她過去的事，由于不是刻意采訪，都是有一句沒一句的，也沒有做過什么記錄，實際上就是閑問問、閑聽聽。很多情況下，問問了也就問問，也沒有刻意地往心里記。加之，時間一長，也就忘得差不多了。所以，要說到真正了解母親，那還談不上，因為我掌握的資料可以說是很少的。況且，我平常問起母親過去的一些事，她也不怎么說。就這樣，歲月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著。

隨著歲月的流逝，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有時候思維還遲鈍，記憶力也不好。因此，我就想瞅個機會，刻意采訪一下母親，了解一下她在三門峽工作時的那段經歷。我想，母親一定會有很多很典型的事跡，要不也不會讓她代表三門峽市商業系統到省城去發言，給她那么高的榮譽。

那天，母親的身體和心情不錯，我也剛好有空余時間，就拿了一個本子坐在了母親面前。之前，我想好了一系列的采訪方法，如何制造輕松的氣氛，如何提問，如何引導，如何激發她的回憶。心想，最好是讓她在輕松自然的狀態下，采用閑談的方式，細節性地說出那個時候的情況，越具體越好，越全面越好，越充分越好。

當時，盡管我與母親生活在一起，但我并不了解我的母親。我總認為只要坐在母親面前，引導著讓她去談自己曾經輝煌的過去，她一定會跟我興致勃勃地談起的。然而，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對于她的過去，她卻表現出一種淡然的心態，給人一種不值得說的樣子。似乎過去的那些事，隨著久遠歲月的淘洗，已經變得陳舊了。再談起來，也就沒有了什么必要。

母親說：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這些干啥。露出一種沒必要提起的表情。

于是，我便央求道：您給我說說嘛，我很想知道。

母親想了想，說：過去那些事呀，都是些碎巴子事，心想想，也沒啥說。

我知道歲月是殘酷的，殘酷的歲月，會把過去很亮的東西磨損得沒有光澤，會把一些很重要的事淡化成不值一提。怎么會沒啥說呢，你的事跡還入過書，肯定會有很多的事，也肯定很典型。我說道。

典型啥呀，都是工作上的碎巴子事。母親仍舊表露著那種不值得說的樣子。

再說啦，母親又說，時間長了，都記不清了。

我知道幾十年的歲月能磨損掉很多東西，能磨損掉曾經的行為，能磨損到曾經的榮耀，能使過去很光華的東西變得黯然失彩，能使久遠的記憶變得模糊，淡忘。面對這種情況，我想得通過提問的方式，把母親的話“套”出來。于是，我干脆把話題一轉，針對我要了解的核心內容，展開提問。

我仍然用輕松的口氣問她：聽我爸說，您在三門峽工作的時候，還去鄭州發過言？

母親說：人家讓我去發言的。

我問：都講了些啥？

母親說：那時我是營業員，講了一些工作上的事。

我問：講了一些工作上的啥事？

母親說：工地上急著要啥東西了，我們就趕緊去送。

我問：送啥？

母親說：手套呀，手電筒呀，膠鞋呀，七東八西。

我追問：咋送的？

母親說：扛著去送。

我忙引導和提醒道：您再具體說說，說細致一點兒。比如“扛著去送”，您是咋扛的？咋走的呀？

母親說：具體說說還是這些。咋扛呀，肩膀扛；咋走呀，遇到高坡就往上邊爬。

以上提問的這些內容，應該說是她工作的核心部分。可她這樣干巴巴的回答，竟然使我記錄也無法記錄，一頁空空的紙面上，只稀拉拉地記錄了幾行字。于是，我調整策略，想通過激發她的記憶，把她記憶最深處的東西打撈出來。

我問道：您在三門峽大壩建設工地上工作，印象最深的是啥事？

母親想了想，在我的極力引導中，還真的說出了一點事。盡管她的家鄉語言很簡潔，而且說得很簡短，但我還是把她說的事給梳理了出來。就是母親去三門峽時，哥哥才兩歲多。她就動員外婆跟隨著到了三門峽，幫她帶孩子。由此，母親還講了兩件事。一件事是，有一次黃河漲水，水漫進了她居住的房間，當時正值深夜，她便趕緊喊娘起來，逃到外邊去；另一件是，哥哥那時還小，有一天獨自跑到了波濤洶涌的黃河邊玩耍，被母親的同事看到了，為了防止驚動哥哥，就悄悄走過去，然后猛地一把抓住他，把他抱離了河岸。可我認為這算什么印象最深的事呀，與主要事跡不搭邊，瑣碎而沒有什么采用價值。

綜觀采訪，使我覺得她的事跡一點兒也不突出，既不驚天動地，也不轟轟烈烈；既不感人肺腑，也不催人奮進，更別說什么典型性了。同時，還在心里這樣嘀咕，像母親這樣一些普普通通，甚至是雞毛蒜皮的事，怎么有必要寫進書里？轉頭又一想，不禁恍悟：書里寫的肯定不止這些，單單這些根本構不成一篇文章，書里寫的事跡肯定被母親的記憶磨損掉了。盡管我知道殘酷的歲月會磨損掉很多的東西，但我沒有想到殘酷的歲月竟然把母親入過書的事跡磨損成了這個樣子。于是，就失望而沮喪地結束了采訪。

總之，這是一次很不成功的采訪。因為母親的記憶斷斷續續，說起那一段歷史輕描淡寫，既沒有興致勃勃的激情，也沒有敘述思維的活躍，很多內容還展不開，講不細。我問一句，她答一句，最多再補充上幾句，事件干巴巴的，幾乎沒有什么細節。既篩選不出有用的素材，更談不上寫文章的構思、布局和架構。最終，我沒有成功收集到母親的素材，使我準備寫她的文章擱淺了。盡管如此，但從母親的口里證實了父親以前說的那些事。

采訪母親的素材不充分，構不成內容框架，也就寫不成了文章。于是我就寄希望于那本書，就愈發想尋找到那本書。就這樣，尋找那本書的愿望一直在我心中擱著。

母親去世

2024年1月4日凌晨4時16分，母親去世。

母親去世前，在家里感覺心臟不好受，我與弟弟把她送進了醫院。之前的幾個月，母親的身體狀況還算可以，保姆用輪椅推著她時常到街上轉悠，還會在街邊的小攤兒上買一些蔬菜和瓜果拿回來讓我吃，氣色和精神比以前好多了。我的心情特別高興，因為她上半年與病魔和死神幾經較量，終于挺了過來。這時候，我就有了新的想法，想把她原來的假牙再修補一下，盼望著她能再戴一戴假牙，嚼一嚼飯菜。假牙修補以后，使用了一周，結果把牙床磨爛了。于是，就停止了使用。心想，等牙床的傷口愈合了，再試著戴一戴。然而，之后由于戴上不適應和咬合力差，也就沒有實現這個愿望。

母親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后，病情突然惡化，幾經搶救，最終心臟停止了跳動。

母親的去世，使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心中怎么也揮之不去，不時在我腦海里顯現。顯現一次，就會使我落淚一次，有時還令我情感奔涌，在那兒呼哧呼哧哭泣。我沒有想到一個人竟然只是一口氣，咽下去了也就不在人世了，而且來的那么突然，那么悲情。我覺得溫暖的母愛一下子沒有了，覺得母親的燈一下子滅了，覺得自己一下子孤獨了，使自己處于一種浩渺的曠寂之中。按說，母親已經88歲高齡，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但我從感情上怎么也割舍不下，怎么也接受不了這個現實。總感到母親一走，自己的心廓一下子空了，變得空空蕩蕩，整個靈魂都變得虛無縹緲。之后又仔細想想，母親并沒有消失，而是仍然存在著，因為我的靈魂里，已經融進了她那永不滅失的母愛，像冬日里的陽光一樣，扯下來一道道溫暖的絲線，并伴隨一串動聽而感人的音符，在我的心弦上跳動著。

在母親遺體告別儀式上，母親所在單位領導代表局黨委為母親致悼詞，在介紹生平簡歷中說：“李鳳娥同志系洛陽市洛龍區豐李鎮豐李村人，1936年農歷七月十七日出生，1955年3月入黨，1955年8月參加工作，在豐李供銷社當營業員；1958年受組織派遣到三門峽大壩建設工地工作，歷任史家灘百貨門市部營業員、大安百貨門市部主任。由于成績突出，被授予全省商業系統勞動模范，先進事跡被省報記者采訪報道，并被收入到正規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宣傳集里，還曾作為全省商業系統先進人物讓大家學習過，被譽為“人人愛戴的營業員”，多次代表三門峽市商業系統去鄭州做典型發言。三門峽大壩建成后，1962年回到原籍工作，先后在宜陽縣百貨公司宜洛礦門市部、二零門市部當營業員；1976年調入宜陽縣稅務局城關稅務所當征收員，系副主任科員；1991年退休。”同時給予了母親高度評價，說母親的一生是坎坷的一生，勤勞的一生，拼搏的一生，也是成功的一生；稱贊母親“吃苦耐勞、勤勉敬業，默默無聞、踏實奉獻，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了三十七年的職業生涯。一生襟懷坦蕩、為人正派，忠厚善良、樸實無華，熱愛生活、勤儉節約，對事業滿腔熱情，對同事滿腔真誠，對家人滿腔關愛，深受大家的尊敬和愛戴”。并在致悼詞時兩次哽咽落淚。

我代表全家致答謝辭中，以《敬愛的母親，謝謝您養育了我們》為題，首先感謝母親單位領導的關心和社會各方人士在百忙中冒著嚴寒前來為母親送別，之后追思起了母親，認為我的母親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她給予了我們子女充分的母愛，使我們兄弟姊妹四人都能在享受著偉大的母愛中，快樂地成長、成人、工作和生活。還說道，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母親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千言萬語也道不盡母親對我們的愛。并將我青年時代寫的一首《熱愛春天》的詩讀給母親。我非常非常熱愛春天/因為母親把我生在春天里//母親的懷抱就是我永遠的春天/一年四季，花紅柳綠//我熱愛春天，熱愛著母親/我要用青春做一把歌唱的柳笛//讀完這首詩，我悲傷地說道，我沒有想到，母親把我生在了春天里，而自己卻在寒冷的冬天去世。同時還感慨母親的晚年，一直念叨孫輩們的冷暖，關心和關懷著他們的學業和成長，用她那一腔蒼老的愛，托舉了我們各個小家庭的積極向上。

之后，我講到了母親在三門峽工作的那段歷史，講到了母親的榮譽，也講到了寫母親的那本書，并說這是母親一生中唯一一段最為輝煌的經歷。在之后的工作中，母親拖著病體，能工作就盡量工作，能不請假就盡量不請假，為我們子女樹立了勤懇工作的榜樣。

母親就要離開我們家門前這條充滿思念和母愛的百米小巷了，去到沒有病痛，沒有生命限制，只有陽光明媚、寧靜安詳的天國。我難舍難分、撕心裂肺地跪地哭號著，用樸素的情感，表達著對母親養育之恩的感激，不斷地說著，謝謝母親呀謝謝母親，愿母親一路走好。同時還讓母親放心，我們會銘記她的恩情，在她母愛光輝的照耀和感召下，堅強生活，自立自強，挺拔做人，豪邁地去走我們的路。

母親被送入火化間之后，我抱著母親的遺像悲傷地坐在椅子上落淚。侄子、侄女去安慰我，我哽咽著向他們講起了母親年輕時的輝煌過去，也講到了寫母親的那本書。

侄子問我，那本書是全部寫的我奶，還是寫我奶的只是其中一篇？

我說，那時候，聽你爺爺說，是個宣傳冊子。根據他說的這個信息，我覺得這本書不會太厚。既然被稱作冊子，很可能這本書是只寫你奶一人的。不過也說不準，也有可能是寫了多個人，寫你奶的只是其中一篇。

侄子還問到了書名，我就把父親當年說的那個不確定的書名，說給了他。

從火葬場的領骨灰窗口接了母親的骨灰，就往家里回。回到家，還要將骨灰裝殮進買來的柏木棺材，然后埋到我們東坡村的山嶺上。在回家的路上，我抱著母親的骨灰盒，再一次談到了那本書，談到了尋找那本書的大致過程和迫切愿望，因為那本書是母親一生最大的榮耀。她活著的時候，沒有找到這本書，可還有母親在；母親一走，我覺得尋找這本書就變得異常重要了。我沒有了母親，再沒有這本書，就覺得母親來世一場，除了給我們留下了浩渺的母愛，其余的就再也沒有什么了。盡管她的故事還在，我們也深信不疑，但總歸是沒有見到這本書啊，而且也不知道這本書里究竟寫了母親哪些確鑿的典型事跡。

給母親選遺照的時候，我想起曾見過母親與哥哥在三門峽的一張合影照片，青春而有著一頭秀發的母親坐在凳子上，身旁站著文靜秀氣并雙手叉著腰的哥哥。那時，母親是那樣的年輕，身上透著一種青春的氣息。由此，我非常想看這張照片，覺得這張照片上的母親才是母親該有的樣子，也是我想要的母親樣子，沒有病態的羸弱，沒有疲憊的倦容，沒有熏染的中藥味。

我又想起，母親在三門峽還拍有一張照片，那是攝像師斜拍的一張二寸照。母親戴著棉帽子，穿著呢子翻領外套，露出的前額上留著留海，梳著兩條黑粗辮，脖頸上圍著一條帶花的圍巾。大約在2015年的時候，這張照片被翻拍放大后，加了一個精致的木框，掛在了父母的臥室。當時，我看到后，第一想法就是，這是父親掛上去的。同時心里還暗暗不解，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掛這張照片，是他們的鉆石婚紀念，還是為了回憶年輕時的愛情，抑或是紀念母親當年那輝煌的歲月？不得而知。父親沒有說過，我也沒有問過，就這樣，這幅照片一直掛到父親臨終，又掛到母親去世這一天。

在考慮母親遺照的時候，我曾考慮過用這一張。認為，這張照片是母親最輝煌時的見證，也是最健康、最亮麗時的寫照，應該用這一張。但最終又認為這張照片里的母親太年輕，與去世時的年齡反差太大而否定。

最后，經過家里人商討，選定了母親在稅務系統工作時，照的一張穿著稅務標志服的工作照。照片里，母親精神飽滿，神態自然，滿頭黑發，雙目有神。

選完遺照，我對于沒有找到那本書的痛惜心情，可以說是入魂徹骨。我想如果當初找到了那本書的話，在母親入殮時，將寫母親的這本書放在她的枕頭上，讓她枕著走，那該多有意義啊！

找到那本書

母親安葬的第二天，我剛從疲憊和悲傷中回過神來，突然得到了一個訊息，侄子在母親安葬的當天下午，就從孔夫子舊書網上，意外地找到了那本書，而且是僅此一本。于是立即下單，第二天就收到了這本書，并從微信中給我發來了圖片。我一見到這本盼望已久的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本書啊這本書，我們終于找到你了！我像親近母親一樣親近地看著封面和目錄，看著看著，猛然間抽泣起來，仿佛年輕的母親真實地帶著榮耀，又一次來到了我的面前。

我翻看著侄子發來這本書的內容圖片，激動得不能自已，淚水彌漫了我的眼眶。這本夢寐以求的書呀，我想了多少年，期盼了多少年，終于見到了我渴望中的真容。可以說，這本書上的每一個字，哪怕只是一個簡單的標點，對我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那每一頁紙面，甚至那兩個有著銹跡的書釘都使我感到異常親切。

這是一本發黃的書籍。封面設計得很樸素，紅底黃面，書名是《人人愛戴的營業員》。河南省商業廳編，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河南第二新華印刷廠印刷，河南省新華書店發行。

翻開封面，第一頁上是前言部分。河南省商業廳在《前言》中說，“他們忠于人民的高尚品質，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良好態度和先進事跡，是商業和服務業的廣大職工學習的榜樣。”目錄中共有八篇人物通訊，分別記述了八名營業員的先進事跡。其中，第五篇寫的就是我母親，題目是《黃河大壩一后勤——記模范營業員李鳳娥》，全文有3100余字。

文章的開頭是這樣寫的：“在黃河三門峽的山谷里，機器轟鳴，人聲喧嘩，起重機在空中來往移動，載重汽車像穿梭似的在工地奔馳，來自全國各地的無數健兒，夜以繼日的在黃河大壩上忘我勞動。一個三百米高攔河大壩，終于鎖住了‘黃龍’。就在這個工地上，有個年輕力壯的女營業員，不論在寒風刺骨的嚴冬，或者是烈日暴曬的盛夏，她經常爬山涉水，朝出暮歸，風里來雨里去的和開發黃河的英雄們一起，戰斗在大壩工地上，出色地完成供應工人們的日常生活用品的需求。這個營業員就是連續被評為三門峽市商業系統的優秀營業員李鳳娥同志。”

整篇讀來親切無比，令我蕩氣回腸，數次使我抽泣落淚。讀著這些文字，想著我曾見到過的母親年輕時的照片，使我仿佛看到了年輕干練、工作負責、精神抖擻、充滿活力的母親。我童年最想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母親呀，我終于見到了希望和想象中健康而風風火火的母親！

母親安葬的第三天，按照我們東坡村的風俗，是圓墳的日子。我準備把找到的這篇62年前記述母親精神閃光的文章，站在母親的墳前，深情地讀給母親聽。

去圓墳的時候，還要掂湯，這也是我們家鄉的風俗。這天上午，我在回故鄉之前，就早早地把面糊打好，等去時將面糊倒進鍋里，給母親做了一碗面湯。我是一個不會做飯的人，在母親生前，我曾用開玩笑的口吻許下諾言，要好好學做飯，等學會了給母親好好做一頓飯。母親想吃什么，就給母親做什么。可沒有想到，直到她去世，我也沒有學會做飯，而孝敬她的卻僅僅是一碗面湯。

母親的墳地在我們東坡村的山嶺上，山嶺由細潤的紅土構成。我走上一條彎彎曲曲的紅土小路，來到了母親的墳前。母親的墳周圍是一片核桃林，核桃樹葉在冬天里已經落盡，干冷的枝條上，挑著蕭索的氣息。凄然的太陽光從天上灑下來，寧靜地照在這片生長著核桃樹的紅土地上。我跪在寒冷的陽光里，望著那堆紅潤的墳土，止不住淚水長流。當弟弟把掂來的湯敬給母親的同時，我開始告訴母親，這本書找到了，是侄子趙頓通過孔夫子舊書網上找到的。接著便從封面說起，然后說了封底上的版權頁內容，又說了目錄，最后把寫母親的那篇文章，全文讀給了母親。

在這篇沒有署名作者的長達3100余字的全文中，記述了母親從豐李供銷社當營業員，到三門峽大壩史家灘百貨門市部壩頭供應點當營業員三年間的點點滴滴。筆者用樸實精煉的筆觸，講述了母親在豐李供銷社的工作情況、組織派她去支援三門峽大壩建設的談話和她當時的決心，以及到三門峽后，如何撲下身子，全身投入，認真負責，受到稱贊的先進事跡。

文中的前邊這樣寫道：“一九五八年夏天，麥子像一片金黃色的海洋一樣，農民們都喜悅而緊張的準備工具，迎接這個空前的大豐收，商業部門當然也忙的不可開交，準備桑杈呀、鐮刀呀、掃帚呀……，還有化肥、農藥等夏收夏種物資，日夜地把這些生產資料送到農業第一線，也把毛巾、襪子、汗衫、背心等日用工業品，源源地送下鄉去，供應農民豐收后物資需要。這時，李鳳娥正在宜陽縣豐李鄉供銷合作社當營業員，她響應了黨的號召，起五更打黃昏地和其他營業員一起，把商品送到社、放到隊，高興得農民都說：‘咱們的供銷社可真是好后勤，兵馬未動，糧草已到，情鼓足勁搞豐收啦！’當小李聽到這些反映后，心里樂滋滋地有話說不出來的高興，但她總是向鄉親們說‘我們工作還很不夠，有啥要求提出來，我們在可能的情況下，盡量給大家解決’。一天，鳳娥剛從鄉里送貨回來，支部書記把她找去，喜悅而又嚴肅地向她說：‘鳳娥同志，黨組織要交給你一項非常光榮的任務，能完成嗎？’鳳娥又像平時接受任務一樣，把小辮往后一甩，堅定而有力地說：‘書記，布置吧，是組織進貨，還是送貨下鄉，我都保證完成，在夏收夏種中立功。’書記看她那勇敢的神氣，不由地笑了起來，風趣地說：‘這次任務可比你進貨送貨重要呵，要讓你離開家門，去到天險黃河三門峽去支援建設呢，那里不但有崇山峻嶺，懸崖峭壁，還有神門、鬼門呢，敢去嗎？’書記一面說著，一面觀察著這個年輕姑娘的表情。

“到三門峽去，這個一向在農村來農村去的姑娘，別說沒去過三門峽，就連縣城也很少去過，聽后使她怎么不又驚又喜呢。她想：常聽書記說三門峽工程如何偉大，對祖國建設是起多大的作用，自己能去直接參加黃河建設又是多么光榮，想到這里，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但她又想，像我這樣一個文化程度不高，又是個經常和農民打交道的營業員，到那里能做點什么呢？黨交給的任務能不能完成呢？想到這里她未免有點兒猶豫。但她又想：共產黨員沒有學不會的事情，支部書記經常教導我們，共產黨員應該到最艱苦、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是呵，只有在最艱苦的崗位上去工作，才是最大的光榮，也才最能鍛煉自己。于是她堅定不移地向支部書記表示態度說：‘堅決服從分配，保證作好工作。’就這樣，鳳娥離開了熟悉的農村，來到了黃河大壩三門峽。”

讀到這里，我腦海中閃現出了梳著小辮充滿活力的母親，那時母親的思想是那么的先進，覺悟是那么的高，身上蕩漾著共產黨員那剛強的氣息，透著一種積極肯干的勁頭。

文中的中間部分是這樣寫的：“到三門峽市，組織上根據她過去的工作情況分配到史家灘百貨門市部壩頭供應點，仍然當營業員。在這里，她親眼看到‘千年大計質量第一’的攔河橫額，‘叫高山低頭、河水讓路’的標語，看到工人們開山劈水，截流攔洪，披星戴月，日夜戰斗。這些動人的場面，對鳳娥來說是個多么大的鼓舞呵，她想：工人們分秒必爭，最寶貴的要算時間了，我們如何能根據工人們的需要，把商品及時送到工人身邊，讓他們少跑路，節省時間投入勞動，不就是直接支援大壩工程了嗎？于是她就從調查研究入手，和她的伙伴們，深入工程局、灌漿隊、木模隊、混泥隊、鋼筋隊、水電站和汽車保養廠等工地所有單位，根據各地工人的不同習慣、用貨要求，征求意見，了解需要，組織物資，送貨供應。因此，大壩工人就編了一首‘貨郎擔來回跑，風娥同志干勁高，什么東西都能送，比親人想的還周到’的快板來贊揚李鳳娥。”

當我讀到這里，感動地哭了。淚水婆娑中，仿佛看到了建設工地那熱火朝天的場面，聽到了那高音喇叭里傳出的快板聲。那快板聲，是那樣清脆，敲擊著我的心靈；那贊頌母親的詞句，像陽光一樣閃耀著光點，在我心弦上跳動。

接著文中又提到，在大壩工地流傳著壩頭供應點八根扁擔的故事。事情是這樣的：供應點和工程局所屬單位都在高出地面二三里地的山腰和山頂，工地則是在低洼的河身，從市區運來的貨，火車只能送到山腳，這樣把貨運到山上的供應點，再分發到河身的工地，就只好全靠營業員們肩扛和擔挑，母親和她供應點的營業員們，就是這樣日日夜夜地山上山下來往搬送物資。扁擔壞了一根再換一根，三年來這個供應點已壓斷了七根扁擔。最近母親和營業員馬長升從山下往山上抬貨，走到半山腰又把第八根扁擔壓斷了。

讀到這里，我心生出一陣強烈的感慨，沒想到母親作為一名普通的百貨營業員，工作環境會那么艱苦，竟會出那么大的力。在她的肩頭壓斷了那么多的扁擔，那得跑多少路，送多少商品，流多少汗呀！

文中的后邊重點寫了母親兩個典型事例。其一寫道：“有一次，在一個嚴寒的冬天，工地上沒有膠棉靴，有的工人腳已凍壞了，鳳娥知道這件事情后，心想：天氣這么冷，工人們沒穿棉靴在工作咋會受的了，把腳凍壞也是我們商業部門的責任呵。于是她就連續到市內奔跑三趟，終于找到了九百六十雙膠底棉靴。不巧，偏逢大風狂作，大雪紛飛，在崎嶇的山路上，空人就很難行走，背扛物資那就更難了。但營業員們想到的是工人們在地凍如鐵的工地上勞動的情形，就增加了勇氣和克服困難的信心。鳳娥就一馬當先的和其他幾個同志，用肩扛著棉靴，冒著風雪向工地出發。當他們通過1米寬、60米長和60余度坡度的木梯而到達工地時，工人們都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紛紛圍上前去問長問短，可是營業員們看到工人們穿上棉靴而又精神抖擻地去勞動時，內心里都有說不出的高興。”

接著寫道：1960年夏天，大壩工程進入了攔洪，成千上萬的工人們，都像戰爭年代一樣地投入戰斗，營業員們也忙的東奔西跑，到處詢問需要，組織進貨供應。一天夜里，風雨交加，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幾天幾夜沒有很好休息的母親和一個叫王宏恩的營業員在值班，突然工程局供應處來電話，急需浪道電池，并說如果再有三個小時送不來貨，就要影響工程進展。母親當即表示想辦法解決。放下電話后，母親和王宏恩都沉默了。因為這幾天大壩工程轉入浪道操作以后，全靠手電照明，庫存電池全被工程局取走，市公司答應一兩天新貨才會來，這可叫人咋辦。雨還在嘩嘩地下，風還在呼呼地狂刮，表上時針已指向九點，不允許再猶豫不決，必須得想出辦法。母親忽然想起三四里外的大安門市部，也許不會全賣光，不妨到那里看看，哪怕多少有點也先提回使用，等天一亮再進城想辦法。當時王宏恩聽了，要與母親爭著去。可母親認為他年紀大了，腿腳不靈，天黑路滑不好走，還是自己去好。說著就頭上頂了一塊雨布，冒著風雨下山了。當時針指向深夜十二點一刻，工人們正在發急，母親扛著二十打電池，渾身像泥人一樣地走進了浪道，解決了工程急需。第二天，工人們就很快地編出了一首“大壩根基堅又牢，多虧商業支援好，緊要關頭來送貨，好比口渴水來到”的順口溜來表揚母親。

我讀到這里，再次流淚了。淚眼蒙眬中，分明看到了風雨中扛著沉重電池、渾身像泥人的母親。那首順口溜呀，多像一首高亢的贊歌，激蕩著我那感動的心海。我不禁深深地呼喚了一聲：母親啊——

讀完全文，母親年輕時的形象躍然我的心中，像一束閃亮的光，照亮了我心中曾有過的那片未知的茫然，填補了我心靈中那段探尋的空白。

之后，我追憶起了母親，回憶著母親生前對待自己過去榮譽的態度。忽然發現，母親是那么的高尚。在榮譽面前，她從不宣揚自己。在目前這個有點榮譽就想炫耀，有點兒成績唯恐別人不知的社會，母親用這種方式，恪守了一種品質。我哭了，被母親的品質所感動，深刻認識到她這種沉守平淡的品質，是那么的冰清玉潔。

同時，我還有一點后悔，就是那次采訪母親的時候，還太過粗略，只知道母親到省城代表三門峽商業系統做典型發言，當時也沒有問她是怎么發言的，是拿著稿子呢？還是脫稿。我知道母親未入過校門，只在建國初期上過幾天婦女補習班，盡管在工作期間會努力學認一些字，但要讓她寫稿或念稿那都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脫稿發言。人往往這樣，母親在的時候，覺得母親永遠會在，想問母親點什么，就可隨時得到；而一旦失去，想了解母親一點什么的話，那是永遠也無法問到了。但我能想象出，母親當年意氣風發地走上發言臺，操著洪亮的家鄉口音發言完，在臺下爆發出的掌聲激勵中，一定表現出了再接再厲、勇往直前的精神豪邁。

當我靜下心來，再次用深情愛憐的目光審視這本書，翻看著這本書中寫母親的文字，強烈地感受到母親當年的精神光點是那么耀眼！忽而認識到，這不僅是寫母親事跡的一篇文章，而是母親生命的色彩啊，那么樸實，那么絢麗。同時我還痛惜地想到，母親被疾病困擾了大半生，母親的一生實在太委屈了，可以說是生命和命運的雙重委屈。如果不是這樣，母親的人生可能還會做出更多不平凡的事，留下更多精神的東西，生命也會更加絢麗。

我撫摸著這本書，曾經這樣問自己，歲月已經久遠，事跡已經陳舊，找到這本書還有社會意義嗎？之后，我陷入了深思。在深思中，尋找到了答案。我想，盡管過去的歲月已經久遠，但對一個人的人生來說，毫無疑問是具有意義的。因為一個人的人生，能有那么一個輝煌的記載，是很珍貴的。有些人的人生，甚至只是因為閃光的一瞬，而成為了珍貴的永恒。盡管事跡已經有些陳舊，但它含蘊的是一種精神內涵。作為一種精神的存在，怎么能說它過時了呢？我認為一個人在社會上所留下的痕跡是不多的。如果說一個人能在社會上留下一點什么的話，不管榮譽也好，不管口碑也好，都是十分不容易的。因為歷史的歲月在不斷淘洗，會把一些無用的東西淘洗出去，而把一些有用的東西留下來。母親入的這本書留了下來，寫母親的這篇文章留了下來，怎么會沒有社會意義呢？進而我想，我們共和國發展的基礎，不正是有了千千萬萬像母親這樣出力流汗的人，才在一窮二白的土地上建起來的嗎？

我一直認為瑣碎的生活，是一個人生命中的下意識形態，是一個人人生中毫無意義的東西，從而讓人在記憶的潛意識中去忽略和遺忘。現在仔細想想，忽而發現，我回憶母親幾乎所有的事，都是她生命中那些瑣碎事，同時也沒有想到那些瑣碎事里竟然還有那么深的情感，還蘊含著那么多深刻的東西。而正是這些瑣碎事，使我透過現象看到了母親的本質，使我從司空見慣的瑣碎中，解讀出了母親的含義和母親生命的意義。

這時，我想起了自己曾寫過的那首題為《熱愛春天》的短詩，也就是我在母親遺體告別儀式上追思母親時念的那首，詩中說，“我熱愛春天，熱愛著母親/我要用青春做一把歌唱的柳笛//”現在回頭想想，自己除了寫過一篇《我的母親》兩千余字的情感散文，發表在群言出版社出版的《宜陽散文選》中，還寫過幾首淺顯的抒情性短詩外，實際上，并沒有充分地吹響心中的“柳笛”，用大篇幅深刻地歌唱過母親。而在母親安葬的當天，苦苦尋找幾十年的這本書卻意外地找到了。冥冥之中，我感到這是上天給我的一次歌唱母親的契機。于是，我在悲情涌動和對母親情感的追思中，坐在凄然而靜謐的深夜里，打開記憶的閘門，寫寫哭哭，哭哭寫寫，用了五個通宵，以真實的回憶和真情實感，寫下了這篇紀實小說。

寫下這篇紀實小說，才使我覺得真正看清楚了有著全部生命光點的母親，從而品讀出了她沉寂在歲月中的生命意義。于是，掩卷沉思，我的臉上露出了深思般的凝重和其中含蘊的敬佩，心里充滿了崇尚的莊嚴。

作者簡介：

趙宏欣，河南省宜陽縣文聯副主席、《中國反腐倡廉發展史》編輯、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曾任洛陽市長篇小說學會副會長、宜陽縣作家協會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救贖》、小小說集《斗狗》和李賀傳記史詩《李賀歌傳》等多部。短篇小說《熱愛北京》獲第二屆“河南省五四文藝獎”銀獎，小小說《斗狗》榮獲第九屆全國微型小說（小小說）年度評選三等獎，長篇小說《救贖》榮獲洛陽市第九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