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四季都穿著油漬斑斑勞動布工作服的我,數年前已開始偷偷摸摸地寫小說了。那時候在雞爪溝寫小說,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淹死。輕著說是不務正業,重著說“也不撒泡尿照照,是人是鬼都想當作家?”我無祖上蔭庇,認定要想脫掉勞動布工作服,只有華山一條道:寫小說?!岸唐贿^夜,中篇不過周,長篇不過月。”我用盛過化肥的牛皮紙袋子,精心裁制成體量不同的信封,恭恭敬敬地把文稿裝進去,在信封的右上角剪個孔,這樣就可以不貼郵票。為了規避如刀子般的世俗目光,我用食堂飯票收買了郵遞員王庭。我倆約見像地下黨接頭。如果有退稿,王庭就沖著我所在的停車場,將自行車鈴聲奏出兩長一短。我若想寄稿就會沖著王庭由遠漸近的自行車,若無其事地舉一下右手。之后我倆就在鍋爐房見面?!皟A巢而出,又燕銜而回”的投稿苦悶期,漫長且焦躁。我經歷一次次崩潰,又一次次激情復活后,處女作“農機戰線大慶人”,終于在《河南文藝》變成鉛字。之后一發不可收,一批5000字左右的短篇小說在《穎水》《牡丹》《吉林文藝》《小說林》及省報副刊相繼發表。一個兩萬字的短篇小說《試制垛包機的時候》,收入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楓嶺晨曲》中;首部懸疑中篇故事《挖“眼睛”》,由河南省軍區政治部編發面世。
1978年6月上旬,北京電影學院恢復招生,文學系沒有招生,我毅然報考了導演系,因為我已經26歲了,是考生年齡的上界限,往后就沒有機會了。導演系計劃招生18人,分三個考區,上??紖^、西安考區各5人,北京考區8人。1800名做著導演夢的年輕人趕赴北京,第1輪海選淘汰1760人。我憑借著發表的7篇小說,成為40位復試考生中,僅有的擁有文學成就者。在之后的表演小品、命題編故事、影片分析等測試中,我猶如神助,均表現優異。所謂神助緣自我的特殊經歷,在特殊歲月里,我有幸結識了發配雞爪溝勞改的北影魏導。難熬的漫長寒夜,我倆值班冬灌小麥,不敢有一絲懈怠,否則就會招致彌天大禍,魏導身患多種慢性疾病,常常體力不支,每到后半夜我就讓他在窩棚里歇息,我獨自盯守無邊無際的麥田,權當倆人勞作,且無怨無悔。日子已久,我倆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知己。閑暇時,魏導對有關電影故事及制作過程的表述,讓我如癡如醉。尤其是送我那本厚厚的《大眾電影》合集,令我愛不釋手。我求知欲強,魏導闡述耐心。我明白了鏡頭與鏡頭的組接被稱之為“蒙太奇”,了解到“遠景”“中景”“近景”“特寫”的區別,基本清楚“表演小品”的核心元素,以及構建一部電影作品的基本框架……這些不經意間獲得的知識點,使我成為一匹黑馬殺進導演系招生考場。因為1977年的“白卷英雄”,1978年高教部頒布了新規:公布當年考生各門類的考試成績。紅色的公示榜上,我的考號10853爆出冷門,各科總成績名列前茅。當時我的心緒像飄飛的氣球悠悠然升至空中。
氣球飄到雞爪溝上空便落地爆炸。雞爪溝的官方稱謂叫“17分場3隊”,隸屬西華農場,是全場最貧瘠、最凋敝、最困囧的基層單位。我母親是3隊衛生室的醫生。隊長老馬是2期糖尿病患者。老馬離不開我母親的照顧,他大面上對我也算過得去。譬如這次若沒有老馬點頭特批,正趕“三夏”大忙,也就沒有我的北京之行。為感謝老馬,我狠心咬牙,花18塊錢,買了一只正宗全聚德烤鴨。這可是我整整一個月的工資。老馬光聽說過全聚德,還沒有品嘗過全聚德。一見油汪汪黃橙橙香噴噴的烤鴨,他兩眼頓時瞇成雙月牙。我趁機提了提馬上要函調政審的事。老馬不知此事深淺,當即就拍了胸脯。幾天后老馬拿著函調信去分場蓋章,去時一臉的淡定與輕松?;貋頃r就不淡定不輕松了,臉拉得老長老長,他連聲說老梁個稀屎鴨子不蓋,我好話說了一馬車,老梁個稀屎鴨子就是不蓋。老梁是17分場的場長,一直對我有成見,而且是很深很深的成見。
導演夢雖然黃了,但我北京之行卻成了美麗的傳說,從雞爪溝傳遍17分場,又從17分場傳遍整個西華農場。并且越傳越神,加上我變成鉛字的作品越來越多,尤其連續幾次上了《河南日報》,更讓人刮目相看。識文斷字的人都清楚,《河南日報》是省委機關報,黨報,大報,能登個小豆腐塊兒就很不容易了,連續見報是啥能耐?我不僅成了西華農場的名人,成了周口地區的名人,也成了本省一顆引人注目的文學新星。在不久隆重召開的省作協第1次代表大會上,我忝列最年輕的理事,年方27歲。文學給我帶來了尊嚴,也改變了我的命運。我脫掉油漬漬的勞動工作服,成了西華農場黨委宣傳部的新聞干事。
進宣傳部后,我采寫的第一篇稿子就是為老馬樹碑立傳的,標題是《一心撲在革命事業上的人》。此稿六成真實四成虛構加藝術渲染,洋洋灑灑3000字,將老馬黨的基層干部形象升華得光彩照人?!逗幽先請蟆贰包h的生活欄目”重點刊發后,省廣播電臺王牌欄目“河南風光”接著隆重推出。老馬聲譽雀起,遂官升一級成了17分場的副場長,并晉兩檔工資。這個天降的大餡餅,一下把老馬砸暈了。老馬亢奮的眼睛一天到晚都瞇成了雙月牙,得意的嘴巴24小時想合都合不攏。我這無形的投資,為接下來的喜事打好了完美的鋪墊,取得了非常實惠的物資回報。
對喜事,我原本打算低調操辦。不成想,那天杜道恒老師來農場組稿,接風的席宴間,有同事無意間透露出喜事消息,我示眼色制止不是,撒謊規避也不是,因為杜老師曾編發我的處女作,對于非親非故的草根作者,這是何等功德?我從心底一直以恩師待之。一次在省報社開會,我去造訪杜老師,在杜老師家里第一次遇到李佩甫,杜老師對我倆進行了介紹。我得知佩甫居家許昌,老父親是鞋廠的師傅。佩甫當過知青,返城后進機床附件廠當工人。去衛生間時,我無意中發現門口柜子上置放一只鞋盒,上面標著“許昌鞋廠”的字樣,讓我怦然心動,雖然我不能確定這只鞋盒與佩甫有關,但已經啟發了我的心智,我嚴重懊喪自己情商太低。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千世界,相逢即緣,你情我義,禮尚往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這次杜老師前來組稿,就是我為框正過失,再三盛邀才成行的。我讓杜老師為全場的業余作者講了兩節課,杜老師學養豐厚,講起創作理論侃侃而談,頭頭是道。與會的業余作者們很滿意,場宣傳部的領導很滿意,杜老師也挺滿意,感嘆我這個學生會辦事。我還專程送杜老師回省城,一輛吉普車的后備箱里,塞滿了農場的土特產。我扛著沉甸甸的紙箱朝樓上搬時,杜師母把我拉到一邊,驚恐不安地問,這么多大箱子,不會出啥事吧?我大大咧咧地說,你如何能這樣想呢師母,這是杜老師辛苦講課所得,應得的,能會出什么事?師母一聽杜老師說我要辦喜事,立即把給她弟弟結婚準備的一床杭州絲綢被面硬塞到我手里,無論我如何婉拒都不成,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佩甫就是從杜師母那里聽到的消息,他當即就把電話打到農場宣傳部,對我說你準備好酒吧,我跟劉向陽、楊金速、陳解民約好了,我們四個一塊去,金速說了不叫你喝趴地上他不姓楊。
為期三個月的省作協首屆文學講習班,久負河南文學界“黃浦一期”的盛名,指導老師均為國內、省內一線作家評論家,二十幾位學員都是各地市粼選出的創作尖子。拔萃之初,眾目睽睽,競爭相當激烈,最終我們四人有幸都被選入,結下了此生難忘的同窗之誼。此間,我與佩甫、向陽、金速被譽稱“豫南四條漢子”。實事求是地說,我們四人的創作勢頭正勁,稱為“翹楚”當不為過。金速是退伍軍人,他有一短篇上過《解放軍文藝》。佩甫的《青年建設者》剛剛發表,即引起廣泛關注。我與向陽的短篇也剛上了同一期《河南文藝》。其時,我與解民共同參加了河南人民出版社辦的短篇小說創作學習班,我們的短篇都被顧仕鵬老編輯選中,收入到短篇集子《楓嶺晨曲》中?!稐鲙X晨曲》當時很火,段荃法、喬典運、葉文玲、徐慎等時下文學大咖的力作都在這部集子中亮相。
這四位文友前來助興,盛情接待是必須的,但“盛情”是有條件的,是必須有真金白銀支撐的。當時我月薪25元人民幣,小一半都貢獻給我國偉大的煙草行業了,典型的“月光族”一枚,常常尷尬于銀根吃緊,入不敷出。我身邊幾個鐵哥兒們的個人經濟形勢,也與我同屬一碗豆腐豆腐一碗,掏光全身所有的口袋,也湊不出幾個鋼蹦。老五跟我最鐵,他在我抓耳撓腮的時候,沖我擠眉弄眼說,哥你咋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涂,有困難找組織嘛,“一心撲在革命事業上的人”,對革命同志絕對會“像春天一般溫暖——”
我茅塞頓開,還沒有將心上的疙瘩完全解開,老馬那邊已經瞇著倆月牙拍胸脯了:孩子乖,從小處說你的喜事是你馬叔的喜事,朝大里說你給咱們農場貢獻恁么大,你的喜事也就是咱17分場3隊的喜事——我連忙說,馬叔咱這公私可得分清爽呵,不能因小失大。老馬說放心吧孩子,首先這事兒咱要辦好,其次別說磚頭瓦塊,就是一片樹葉也落不到咱頭上。咱3隊是種地的,菜園里的菜對職工從來都不要錢,趕上你辦喜事能給你要錢?從此開這要錢的口子?咱3隊有豬圈羊圈,逢年過節供應職工的大肉羊肉,都是象征性地收點兒錢,你馬叔這會兒也不能對你獅子大張口要吧,——我倆正合計的當兒,畜牧組長王運德來找老馬匯報事兒。老五與王運德是表兄弟,我心里明鏡一樣清楚,這兄弟倆已經做好功課,王運德是來背書的。我忙站起來做抽身狀道,你們說事兒我先走。王運德伸雙臂攔著我說,我跟馬隊長就兩句話,不耽誤你們談公事——他說著轉向老馬說,馬隊長我給你檢討來了,咱圈里那頭最大的膘豬咬架咬死了——老馬眉頭一皺說有多大?王運德說200斤出頭。老馬說恁大個兒啥樣的豬能把它咬死?王運德說豬個頭兒越大越笨,還是那頭狼豬咬的,都咬死好幾頭了。老馬說再過節時殺了它——老馬說到這兒想起我的喜事兒,改口說過去這咬死的豬都是咋處理的?王運德說場衛生科有硬性規定,死豬不論是病死還是其他死因都不讓食用,必須深埋。老馬說這次別埋了,讓大貓辦喜事兒吧?!按筘垺笔俏业男∶?,3隊的職工都這么叫。王運德先做驚訝狀,親熱地拉著我的手說,祝賀大貓祝賀大貓——隨之又轉向老馬,故意流露出一副為難狀。老馬說明知是咬死的埋了不可惜?這次特殊處理吧,你打個報告就說是病死的,我簽字。王運德眉開眼笑說您隊長發話了,我堅決照辦就是。老馬叮嚀道人多嘴雜,你嘴巴骨可嚴緊點兒。王運德連連點頭,我抓緊去放放血免得有腥氣兒。老馬盯著我樂滋滋道:200多斤辦喜事夠用吧?我頻頻點頭道足夠足夠。老馬接著說有一點兒咱得講頭里,咱3隊沒有酒廠,這酒水可得你自己想辦法。我忙應道這個沒問題,這個沒問題。送王運德出來,我忍俊不禁道:真咬死了?王運德做個鬼臉說你辦喜事,我能讓你用咬死的豬?你跟我去看看,現在還活蹦亂跳哩——王運德打量一下四周壓低嗓門道,老五這會兒正在豬圈候著哩,你倆搭幫手,咱不驚動別人,我親自操刀宰——
這葷菜、素菜大頭落地,曲徑通幽,全都是免費順來的,看看老五這狗頭軍師當的,等這樁喜事下來不讓他喝趴下幾回都對不起他。另外,我自家養著幾十只雞,殺幾只大公雞黃燜、清燉、地鍋爆炒,還不叫佩甫、向陽、金速、解民幾個饞貓吃得滿嘴冒油?
我回復老馬酒水沒問題時,心里空落落的,還真的沒底。老五掰著指頭算了一筆細賬,就憑你那四位文友的大名,都是省里的名流名家,重要的是關乎著你的臉面,這酒絕對不能應付,必須是名酒,起碼是周口地區的名酒,鹿邑大曲是最起碼的。加上你那些宣傳部的同事,還有沖著這幾位名家來的各分場有頭有臉的筆桿子,光這撥佳賓少不了五桌,這佳賓席每桌備一箱酒也是最起碼的,鹿邑大曲每瓶3塊8,一箱6瓶22塊8,5箱就是114塊。3隊31戶職工家屬,逢喜事不會拉下一戶,能喝酒的少算也有100人,10箱酒是必須的,如果一視同仁,上一樣的酒,又得200多塊。我苦笑道一分錢逼死英雄漢,這滋味兒真的是感同身受。老五說啥都可以沒有就是不能沒錢。那個時候喜事不時興送禮金,通常送套《毛選四卷》,送個日記本,了不起送個玻璃鏡框。3隊的職工私下商量好的不偏不向,一碗水端平,每家都是一個陶瓷洗臉盆、兩條毛巾,加在一起也就3塊來錢。老五笑得兩眼流淚說,弄球一堆盆子你倆口子一輩子也用不完。
我正在為酒水抓耳搔腮之際,顧士鵬老師寄來了《試制垛包機的時候》稿費,當時稿酬是1000字8元,這個短篇2萬字,160元不多不少。我朝省城的方向連鞠三個躬,感謝顧老師大恩大德,是上帝派來的天使。佳賓席的5箱鹿邑大曲有著落了,分場供銷社的車主任,是老五當團總支書記時,從基層選拔上來的。倆人的交情還溫度不減,車主任慷慨地抹去了4塊錢的零頭,更慷慨的是按進價回收了那一堆陶瓷盆子與毛巾,老五從老車手里接過差不多60塊錢時,打趣道你這是前門出后門入還交了一個大作家朋友,你這是雙贏呵老車。加上還余下的50塊稿費,這喜事的經費還有110元。老五說招待客人沒煙會行?一群大煙鬼子少說也得20條,白包經濟一盒8分,長脖子鵝一盒1毛2,曙光一盒2毛,黃金葉一盒2毛5,三門峽一盒3毛3。咱辦喜事不能買最差的,不吉利。咱受條件限制,不得不忽略最好的。舍去白包經濟,再舍去三門峽,買10條長脖子鵝12塊,5條曙光10塊,5條黃金葉12塊5。咱見人下菜,你那幾個作家朋友抽黃金葉,你的同事與各分場來的抽曙光,3隊的職工抽一色的長脖子鵝。除掉煙錢,還剩75塊5,買10箱酒水,招待3隊職工。地瓜燒1塊2一瓶,買10箱72塊,還剩3塊5,要說這是為老五精打細算畫上的最圓滿句號。可我心里別扭,老五心里也別扭。別扭的原因是地瓜燒說開了就是白干,不是擔心3隊職工會心里不平衡,而是肯定心里會不平衡,人家喝鹿邑大曲讓咱們喝白干,還有比白干更便宜的酒嗎?這些唾沫星子噴起來還不把我淹死?成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往后還如何在雞爪溝做人?苦思冥想,失眠整整一個晚上后,我與老五都有了思路。我倆沿襲古人的作法,各人寫在紙上。我寫下一個成語:偷梁換柱。老五是三個字:換商標。異曲同工,我倆相視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了。老五擦著眼鏡上的淚漬說,你的思維是作家的思維,明明是做壞事還顯得文縐縐的,我張嘴就是賴官壞得直截了當。有了美妙構想,在議施工人選時,我說我有一位學生在場酒廠當辦公室主任——老五揮手打斷說,這種臭巴巴事兒還是讓我來吧,你保護好光輝形象,將來當官當大官當管官的官,我老五跟著你也好顯擺顯擺。
喜事的前一天下午,佩甫、金速、向陽、解民一行趕到了。佩甫和向陽起了個大早,坐火車到漯河,那時的綠皮車逢小站就停,將近70公里的路晃悠了兩個多小時,金速與解民準備了兩輛自行車接站,之后就忙不迭地朝雞爪溝趕。從漯河火車站到西華址坊是43里土公路,頭天剛下過一場暴雨,凹凸不平的路面積著一坑坑黃澄澄的泥水,自行車輪子輾過去四下迸濺。佩甫、向陽共騎一輛,還能相互換換喘口氣。金速與解民共騎一輛,解民身小力薄不會帶人,只好由金速一人代勞。金速嘴賴一直宣稱解民是他老婆,弄得沸沸揚揚,全省文學界都知道,知外不知里的人還真以為他倆是夫妻作家哩。金速如此宣稱也并非全是空穴來風,金速轉業就分到了漯河文化館做創作輔導,解民是業余作者,他倆自然成了男老師與女學生、男師傅與女徒弟的關系,接觸多了,這種事兒就是黃泥巴抹腿上不是屎也是屎。金速有點兒力不能支,看向陽在后架上打坐,就說向陽替替您哥——向陽做個鬼臉道我帶你老婆你不吃醋?佩甫一邊吃力地蹬著車子一邊接話茬兒說,向陽是美男子解民一肚子花花腸子,他倆如果干柴烈火一番,你老兄不嫌頭頂的帽子綠?
四人氣喘吁吁地趕到址坊后,一打聽前邊還有20里,路面更差。從址坊到奉母8里,自行車勉強還能騎,再前邊到九龍口(17分場場部)的8里,只能騎一段推一段,最后一程4里到雞爪溝全是泥巴窩,只能是人扛車子了。向陽連聲牢騷,南貓(文友們對我的昵稱)這貨在這地方咋過了?金速說,向陽你此言差亦,你沒看這一望無際的田野多遼闊多壯觀,這雞爪溝的水清澈見底,托爾斯泰的莊園就坐落在無邊無際的大草原上。佩甫的“文章憎命達、詩窮而后工”,此時此刻我有了更深的感悟。解民說,佩甫篇末點題,一語道破天機。
四位作家成了四只泥猴,匆匆換衣清洗時,向陽說,南貓趕快填肚子吧,從早晨到這會兒粒米未進呵。我慌忙招呼安排開伙做飯,并吩咐趕緊上來一筐變蛋、一筐脆凌凌的黃瓜、一筐青紅相間的西紅杮,后邊兩樣都是幾分鐘前剛采摘的。做變蛋的草木灰、石灰都是干干凈凈的一手貨,絕無污染。我熟練地給三人每人剝了一個,剝出的變蛋黃瑩瑩的透亮,香氣撲鼻,味道純正。三人接過狼吞虎咽的同時,六只手同時伸進筐里抓搶。我出門拿煙,不到20米的路程,最多5分鐘的工夫,拐回來時看到的情景,令我捧腹,一筐60個變蛋只剩下倆兒,進門前還聽到解民小聲告誡說,向陽別壞規矩不興露筐底兒。我大聲接話道,你胡扯解民,雞爪溝沒這規矩,蛋是自家雞下的,又是自家變的,變成的還有一筐哩,管你們吃夠。佩甫笑道,南貓見過摳的沒見過你這么摳的,光想用變蛋就把我們打發了?金速說,南貓你這雞爪溝就是梁山泊,我們要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我說你們既然把我當成及時雨,我也要看看諸位的投名狀——
解民拎出了一床毛巾被,貴重程度僅次于杜師母的被面;佩甫是一套兩本的《契柯夫小說選》;向陽是件小陶瓷工藝品“兩個接吻的少男少女”;金速是四只小紅塑料殼燈籠,他連聲說張燈結彩,這個吉利呵,張燈結彩——解民打趣道,楊金速就你個孬種最摳門,依漯河小攤的價位你這四只燈籠不值5個變蛋錢,瞅瞅你剝這一堆變蛋殼,她說著麻利過去彎腰扒扒查查,之后高聲叫道18個,你個孬種整整吃了18個變蛋——金速抿嘴一樂道,有那么多嗎,我覺得還沒品著是啥味呢。眾人齊聲大笑,拍腹跺腳大笑,笑得險些崩破屋頂。
老五親自押車將15箱鹿邑大曲搬下拖車時,在雞爪溝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職工家屬們交頭接耳,口碑相傳:這是大貓辦喜事的酒,不分光棍眼子,一律喝名酒喝鹿邑大曲。老馬沖著我連比劃了幾大拇指頭,孩子乖,你這事兒辦得地道,長臉,給你家人長臉,也給你自己長臉。
酒宴開始時,金速受佩甫、向陽、解民的委托,挽挽袖子響應主陪老五的挑戰。老五笑道楊大作家,我知道你出手劃拳是一流的,甚至可以說是打遍全省文學界無敵手。但是你今天到我們雞爪溝地界,就要遵循咱們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入鄉隨俗。你可認同楊大作家?還有你們這三位大作家?金速皺一下眉道,什么規矩?愿聞其詳。老五說你們城里套路深,又是用嗓子可勁兒喊,又是使勁揮胳膊比指頭,吆喝半天還喝不了一杯,我們雞爪溝的酒風就是實打實,叫“兄弟碰”,你一杯我一杯,咱倆一碰,干了,接著碰下一杯,直到把一個碰趴下了,這才叫一醉方休——老五說著起身抓過金速面前的杯子,倒了個八分杯,給自己倒了個滿杯——這個欺弱的動作,是酒桌上最極端的懟酒方式,此舉使滿桌的人都愣住了,老五接著將兩只杯子輕輕觸碰一下道,楊大作家,我先干為敬,說著一揚脖喝了個杯底朝天。金速是當過兵的人,雖然沒有上過戰場,但是男人的血性還是杠杠的,他如何能讓老五示弱?抓起酒壺先將八分杯斟滿,之后也一飲而盡。
“兄弟碰”進行到第8杯時,我發現金速神色迷離,清楚他的酒量已經過半了,我忙把一只冒油的雞腿送到他面前,招呼大家陪著他吃一輪菜。之后,大家繼續興致勃勃地觀賞“兄弟碰”,碰到第21杯時金速醉了,他的醉態是倒頭睡,這種醉叫熟醉,不出酒不耍酒瘋,文明得很。老五之前啃下兩只四兩重的干饅頭,用他的話講這番功課能中和兩瓶酒,此時他的酒量剛到六成,面色微微泛紅,精神頗為亢奮。下邊的“兄弟碰”改為一對三,老五挑戰佩甫、向陽、解民。我知道這倆許昌的哥們酒量都一般般,也就是5杯的量。佩甫有自知之明沖我表白道,金速只吃一支雞腿就趴下了,這一桌子肥雞子大魚你怕我們吃嗎南貓?我忙打個圓場道,好好,以吃為主以吃為主。老五牛勁上來了,堅決不干。他起身道老祖宗還立下一個規矩,叫客隨主便,也就是說此刻的話語權在我這里,雞爪溝的規矩是不喝酒不能開吃——老五說著先行喝了一杯,三位不肯就范。老五接著又喝了一杯,三人仍不肯端杯。老五緊接著又干了一杯,這下把三人逼到了墻角,三人無奈交換一下目光,猶猶豫豫地端起了杯子。解民連連聲明道,我平時是不沾酒的,今天是南貓的喜事我就破例了,就這一杯就這一杯。老五干脆揮一下手說,不行不行,巾幗不讓須眉,男女都一樣。在老五頑強地堅持下,解民勉強喝了三杯后,她嘴巴上的崗哨就撤離了,開始胡言亂語?!靶值芘觥钡降诹瓡r,佩甫、向陽一齊東倒西歪,相繼醉倒了,醉得不省人事。解民拉著我的手,又是流淚,又是歡笑,最后失聲歌唱:你是明亮的北斗/我們是群星——我連忙晃動著她的雙肩高叫道,打住解民,你醉了你醉了。
作者簡介:
南豫見,中國作協會員,中國電視藝術家協會會員,連任四屆河南省文聯委員,五屆河南省作協理事,三屆漯河市作協主席。迄今出版10部長篇小說,200余篇中短篇體裁作品,結集出版兩部中短篇小說集,一部散文隨筆集。長篇小說、電視劇曾三獲省“優秀文藝成果”一等獎、三獲省“五個一工程獎”、兩獲“大河文藝獎”,中篇小說曾獲“莽原文學獎”“全國農墾文學獎”,短篇小說獲十數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