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塵封的雪花

大雪來臨，外婆有一項必不可少的儀式，就是帶領我們一幫表姊妹們收集雪。在她的指引下，我們從里屋墻角搬出大粗陶壇子，一個個赤褐色，圓鼓鼓的肚子，泛著陳年光澤。準備好鏟子，行動就要開始了。梅樹嬌嫩的花瓣上，遒勁的枝干上，還有大大的花壇里，那平整如新厚厚的雪，就是我們的終極目標，也是我們的快樂所在。

小心翼翼用干凈鏟子輕輕鏟起最上面一層雪，刮進壇子里。手勁要溫柔勻力，鏟子必須是平著的，否則一使勁，鏟子斜著插進去就鏟到底部土壤了。小時候的雪，就像白色棉花糖一樣，潔白又純凈，有時候鏟著雪，忍不住就會吃上一大口，又綿又松軟，外形口感都特別像甜品店一種如雪般白的糕點，可惜沒記住名字。當時小小年紀就感覺這比玩雪打雪仗有意思多了。

很快一個壇子就裝滿了，我們用鏟子把蓬松的雪往下壓壓，還能再多裝進去一些。密封后的壇口上面還要倒扣一個碗壓上，三四個大小不一的壇子，放在房屋角落里不起眼的地方，隨光陰塵封，發酵。

那時候條件十分簡樸，沒有空調沒有電風扇，待到來年夏天，任是下地干活或是老陽下調皮玩耍的孩子們，誰有個中暑生熱頭暈腦脹的，只要找到外婆，慈祥的外婆一面輕聲呵護噓寒問暖，一面胸有成竹打開罐子，一股清冽冷意撲面而來。伸著頭往壇子里面看，幽幽的，像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潭。奇怪，那像棉花糖一樣的雪花呢？跑到哪里去了？

原來，經過一冬一春的沉淀，那冬天的雪已經幻化成一壇子清涼涼的水。用茶碗倒上一小碗，喝上一口，咕咚一下，一股涼意襲來，那涼是幽幽柔柔的，滑滑潤潤的，比水的成分要厚實，極有質感。雪水分寸感把握得極好，沒有透心的拔涼，卻又踏實沁潤照顧到身體的每一寸經絡和五臟六腑，殷實自在。不費吹灰之力不動一槍一卒，剎那間把體內的暑熱邪毒消失殆盡無藏身之地，昏沉頭腦很快又清醒如初。

夏天的我們十分頑皮，經常在村頭的場上，在村尾的竹子林里，玩得口干舌燥，回來就嚷著要喝雪水。此時，平日和藹可親的外婆，總是一臉認真，給我們倒開水，讓我們放溫再喝。她語調輕盈，而字字珠璣——好東西要放在最關鍵的時候，要給最需要的人。我們只好眼巴眼望地看著墻角那幾個大壇子，喝著溫吞的白開水。

等到長大識字讀書了，才得知《本草綱目》有記載，雪水還有很多功效，比如能解毒治瘟疫，如果長期飲用潔凈雪水，還可益壽延年。少小年幼，懵懂無知，原來雪水還是大自然賜予人類的甘甜良藥。《紅樓夢》第41回“寶玉品茶櫳翠庵”一節中，妙玉給寶玉斟的一杯茶就是用雪水泡的，“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贊不絕。”

只可惜，后來我慢慢長大，求學工作，回小鎮外婆家次數越來越少。再后來，86歲的外婆永遠地去了，那段難忘的時光也如雪般塵封在記憶里，不管什么時候想起來，卻終是盈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