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螳螂

北交市的中央商務區(qū)，每日車水馬龍，龐大的建筑群互相映照著，在朝陽的照耀下閃著刺眼的金光。人們走在大廈之下，小得像灰。誠心祈禱不要有南飛的鳥誤入，不然很可能由于分不清真實和幻象撞墻而死。

盛浩江抱著雙手站在寰宇大廈8層的大廳內(nèi)看著鏡面般的地磚，挑了挑眉毛，這就是他身為大堂經(jīng)理一天的開始，上個月他剛升到這個位置。他還很年輕，仔細看，臉頰上還透著僅存的微微稚氣。寰宇大廈隸屬寰宇渺滄集團，共108層，大廈的每一層都是不同的業(yè)務部門，盛浩江所在的8層是藝術(shù)酒店，6層和7層是寰宇藝術(shù)中心。藝術(shù)酒店旅游季的時候偶爾做做散客生意，但主要還是用來接待藝術(shù)中心邀請的一些藝術(shù)家。下一個展覽的藝術(shù)家Allen Jason Ronald是美籍弗拉芒人，他習慣用光作為他的創(chuàng)作材料。盛浩江在布展現(xiàn)場轉(zhuǎn)悠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作品都是用不同顏色的燈光打出來的一些效果，工人正站在梯子上摳刻字的背膠。展墻已經(jīng)貼了一半了，盛浩江如同往常一樣對這半墻的具有繁復修辭的展覽介紹感到些許迷惑，但神情上卻要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

策展人Evan發(fā)來一條微信：藝術(shù)家已經(jīng)到樓下了。

盛浩江匆匆下樓，快到大門的時候看見藝術(shù)家、策展人在門口同集團老總一行人交談，他下意識地環(huán)視了一周一樓大廳的情況，看到王麗霞正拿著掃帚簸箕往大門外走，偶爾看到點碎屑還用掃帚輕輕帶一下。

“阿姨！”盛浩江沒用嗓子而是用氣聲叫她，身子很敏捷地躥到王麗霞的旁邊，“之前不強調(diào)過了嗎？咱們從7層的消防通道出去，不經(jīng)過一樓大堂。”盛浩江警覺地又朝門口瞥，老總正在和Allen握手，估計馬上就要進來了。王麗霞皮膚黑黃，瘦瘦小小滿臉橫紋，她習慣性把所有頭發(fā)都低低地束在腦后，因此她的前額偶爾會飄著幾縷碎發(fā)，她的神情有些驚惶：“對不起！小盛，我剛急著下來，樓道里有工人搬梯子，我忘嘞！”盛浩江眼瞅著門口的一群人就要進來，趕緊把王麗霞推到電梯旁邊的樓道里。在收拾好表情朝門口打招呼之前，他對王麗霞補了一句：“對了！上次跟你說過別叫我小盛！叫我的名字。”王麗霞擠出一個諂媚的笑容：“好嘞！盛經(jīng)理。”盛浩江愣了一下，隨即熟練地朝門口打招呼。

說起王麗霞這個阿姨，盛浩江是比較不喜歡的，因為她和她的老公總是橫沖直撞，操著一口摻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普通話，講話如同在田間地頭，不懂避著人。很多時候有重要客人來訪，他們拖著個大紙箱子理直氣壯地就從大堂的正中走過，干保潔的收點廢品能理解，但是在寰宇大廈這樣的地方，又這樣明目張膽地來去，實在是違和，這也給盛浩江的工作帶來過一些小麻煩。另外，王麗霞的老公不是大廈的員工，但是樓里的每個人都認識他，因為傳說他會“順”東西，有一次把藝術(shù)中心的一張作品都順走了，事后被查出來，他說他以為堆在入庫口的都是一些廢紙盒子，就給拉走了。一次兩次還行，有一次失主直接帶著警察找上門來，不由分說就讓盛浩江辨認視頻里的人是誰，那穿著打扮和舉止，看著就是王麗霞的老公，事后怎么解決的，已經(jīng)沒人關心了，只是大家都好奇為什么人力沒開了她。也許是便宜吧！王麗霞每天來上半天班，一個月工資卻只有2000元。但是誰也不會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保潔成天琢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已經(jīng)很多次了，后來人們默認只要有人因為丟東西找上門，就一定是找王麗霞和她老公的。

辦理好了入住，策展人提議帶藝術(shù)家在大廈里轉(zhuǎn)轉(zhuǎn)，因為本次展覽會有一個“在地性創(chuàng)作”，他想讓Allen在這棟樓里找找靈感。8層及以下都是盛浩江的天下，這里充滿了他過去4年的工作痕跡，他用簡單的英文給Allen介紹著，偶爾遇到比較困難的表達還需要求助Evan。Allen對于寰宇大廈里各種不同的業(yè)務部門并沒有多大興趣，參觀了幾層辦公區(qū)之后，他提議去樓頂看看。這時候盛浩江不說話了，因為他還沒有去過樓頂。

Evan用英文說：“去樓頂要特殊申請，稍等我一下。”

幾個電話之后，Evan、Allen和盛浩江坐著電梯直達頂樓，其實盛浩江可以不用跟著去，但他還是厚著臉皮跟著了，Evan看了看他沒說話。盛浩江有點蒙但又有點期待，因為自己很少能去8層以上的樓層，樓頂更是從未到訪過。電梯門開了，秋天涼爽的風迅速跑遍了三個人的全身，這里是北交最高峰，現(xiàn)在是北交最好的季節(jié)！晴空萬里，視線由近及遠，可以看盡北交的風貌：群樓環(huán)抱下是古樸典雅的北交老城，再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黛色山巒之后便是關外廣袤的草原。三個不同的人，此刻卻露出了同樣的微笑。Allen贊嘆道：“真好！多么美的北交景色！不過，Evan，”他轉(zhuǎn)頭，“這是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景色嗎？”Evan露出為難的表情：“當然，并不是。除了高級管理層，其他人是不被允許來樓頂?shù)模绻蟻恚怯刑厥庠颍⑶乙蛏仙暾垺！甭牭竭@里，盛浩江不自覺抬了一下眉毛，Allen則流露出了非常遺憾的表情。

接下來的幾天，盛浩江漸漸佩服起了Allen，藝術(shù)中心做了這么多次展覽，他還是第一次如此欽佩一位藝術(shù)家。本次展覽中有一件作品要求是在地性的現(xiàn)場創(chuàng)作，Allen結(jié)合那天登上樓頂?shù)慕?jīng)歷，做了一個名叫“The sky belongs to the people”的藝術(shù)裝置：在樓頂?shù)奶炫_安裝一臺攝像機直射天空，并將攝像機所攝影像實時連接著展廳內(nèi)的投影儀。展簽上翻譯得含蓄，中文翻譯寫的是“天空屬于人們”。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北交最高峰的景色，職級的高低決定了一個人是否有進入天臺的資格，但此刻在展廳里，藝術(shù)家通過作品打破了人為的職級限制，讓所有人都可以共享這個本身就應該屬于所有人的美景。每每想到這里，盛浩江總是心頭一熱，也是在這個時候，他會突然想起來自己的小名——小栓兒，人總是在感動的時候想起自己很原本的東西。由于這件作品，這次布展期間盛浩江也格外出力，有幾次Allen和Evan在談論新作品的時候，盛浩江都很想插一句嘴：嗨！Allen，你知道嗎，有一句唐詩“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我想這和你的作品有不謀而合之處。他要說英語之前總是在心里打上幾遍腹稿，但往往這個時候卻又會錯過說話的機會。偶爾盛浩江會站在這件作品前看得出神。布展工作的末尾，王麗霞每天都會在展廳里來來回回地清理打掃。當這兩人共同出現(xiàn)在這件作品前面時，盛浩江總會注意到王麗霞的眼睛從來都沒有為這件作品停留過，哪怕一次。有一次，盛浩江忍不住問起來：“阿姨，你覺得這件作品怎么樣？”王麗霞稍微停下手頭的工作抬頭隨意地瞧了一眼，轉(zhuǎn)而露出一個微笑：“挺好的呀！就是藍天‘薄’云嘛！”盛浩江心下有些失望，站著不說話。王麗霞趕緊又賠笑道：“我是個粗人，我看不懂！”隨即便拿好工具打掃下一個展廳去了。她走之后，盛浩江站在原地，他在想，自己那個遠在濱海之地總是叫他“小栓兒”的母親是否也會給出同樣的回答。應該不會的吧！我媽還是挺有慧心的。他這樣安慰自己。

每逢開幕式，總是盛浩江最活躍最繁忙的時候，也是最體現(xiàn)他這個大堂經(jīng)理職能的時候。他喜歡穿著一絲不茍的西裝站在大廳里，看一切嚴絲合縫地按照自己制訂的計劃和流程走下去：觀眾引導、嘉賓簽到、媒體采訪、策展人導覽、實習生志愿者和保安保潔的工作運行……這時候所有的人要做什么事，要取什么東西，要什么服務，都會最終匯總到盛浩江這里，他是開幕式的總調(diào)控師，調(diào)控一切。當然，只有他自己是這么認為的，具體到每個板塊的負責人都會覺得自己才是那個最重要和不可或缺的。這是Allen在亞洲的首次個展，國內(nèi)觀眾對他的名字還比較陌生，為了將這個來自大洋彼岸的陌生藝術(shù)家介紹給國內(nèi)的觀眾，寰宇藝術(shù)中心在媒體采訪上花了不少預算，一直從早上采到閉館都還沒有結(jié)束。按理說盛浩江已經(jīng)升到大堂經(jīng)理了，也不用一直盯著場館，隨便讓一個夜班保安稍微看著點最后閉館就行了，但是他還是讓其他人先下班，自己堅持留了下來。他靜靜地在一邊聽Allen和Evan的對談，試圖練練聽力，不過他們的語速太快，雖然聽得很仔細，還是有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信息缺失。偶爾需要紙巾，需要水，需要膠帶或者剪刀的時候，大家又總是第一時間想到盛浩江。Evan中場休息去上衛(wèi)生間遇見了盛浩江，跟他隨口抱怨了一句：“Allen跟我說他今天晚上After Party之后要去北交的地下club玩，天哪！誰能陪他耗到天亮啊！我可不想喝一夜，明天還得來上班呢。”盛浩江想都不想脫口而出：“我能！”Evan瞪了一下眼睛：“你？你能喝還是能熬？”“都能。我能喝一斤白的。”Evan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拍攝終于結(jié)束，人們互相道別著往外出，剩下一展廳的桌椅板凳需要歸位，盛浩江默默地做著這些基礎的事情，此時的他心里一直在糾結(jié)一會兒如果閉完館是否要去108層的樓頂參加After Party。他發(fā)信息問Evan： “Evan，晚上Allen確定要去club嗎？”

“啊……看現(xiàn)場這情況還不太確定哎！可能吧！”

“那還要我去嗎？”

“昂……我也不知道，他也有可能不去。要不然你先下班回家或者上來喝一杯，不過我們這桌人你可能都不太熟。”

有時候盛浩江不知道Evan是真的沒情商還是中文沒學好，不過是出了一年國而已，當然他也能想到一些更深的原因，這個行業(yè)里很多這樣的人。

閉了館，盛浩江猶猶豫豫地，但最后還是坐電梯上到108層。剛出電梯的時候，有兩個保安攔他，他解釋了一通無效，只能拿出和Evan的聊天記錄，保安還是不想放他過去，沒辦法，他給Evan打電話。

“哦，沒事兒，讓他進來吧！”Evan語氣隨意。

盛浩江終于進到露臺區(qū)域，所有的攤位呈三列排開，每一個攤位都是一道北交的名小吃。最東邊橫著的兩個攤位屬于特供，只做給領導桌的，主廚是北交兩位餐飲界的明星，一個做法餐，一個做懷石料理。另外，西南角還有個烤乳豬的攤位。盛浩江走到一旁拿了餐盤和刀叉，正好活動策劃在打電話，他就順便聽了一耳朵。

“錢您放心啊！我們活動結(jié)束后一周內(nèi)結(jié)清尾款。”

“……”

“整場活動一共才二十萬不到，我們還能賴你不成？”

盛浩江拿著盤子去排烤乳豬了，這是全場最長的隊，人們交頭接耳地討論即將上桌的烤乳豬，按捺不住地興奮。明爐旁邊兩個小伙子合力將烤至琥珀色的乳豬抬到了餐桌上，其中一個人抽掉了貫穿乳豬肛門和口腔的烤叉，又給它的嘴里塞了顆蘋果，另一個則用牙簽扎了兩只去了皮的小番茄，分別插到它的兩只眼睛里。攝影師沖破人群，舉起相機一頓猛按快門，人人都沉浸在喜悅的氛圍中。盛浩江皺著眉頭盯著那只嘴里含著蘋果的乳豬，腦子里閃過很多零星的畫面。他想起曾經(jīng)看過的一個藝人的采訪，經(jīng)紀公司為了讓旗下藝人練習最標準的微笑，通常會讓他們笑著咬住蘋果，久而久之就可以練成標準的露八齒的笑容了。乳豬剛上桌的時候，眼睛是閉著的，有些慈悲相，但插上小番茄就完全是喜劇相了，像一只瘋狂的小豬。相機吃飽了，主刀的廚師開始切烤乳豬，順著乳豬骨骼和肌肉的走向，連劈帶砍，瞬間一頭烤乳豬就變成了很多塊，盛浩江第一次直觀地見證什么叫“大卸八塊”！最好的腰部的那幾塊被精致地擺好盤端到了領導那桌，盛浩江排到的時候已經(jīng)快沒了，但總算也吃到了一塊。他用刀將自己的那塊又對半切了，用叉子送進口中，酥脆的琥珀色的皮下是一層綿密厚潤的脂肪，再往下又是些許偏柴的瘦肉，三種層次同時在舌頭上蔓延開去，香甜醇厚，很有回味。這時，Evan從盛浩江的眼前經(jīng)過，他剛在領導那桌敬過酒，這時準備回到自己那桌，盛浩江跟了上去。

“Evan，我們今天大概會弄到幾點？”

“啊？什么弄到幾點？”

“不是說要去club嗎？”

“哦……”Evan歪著頭想了想，“還不知道呢！鬼知道要搞到幾點啊！你看董事長對Allen多感興趣呀！誰知道他們要聊多久。”Evan看到盛浩江盤中的烤乳豬，“哎！你排到啦！我都沒吃上呢！”

盛浩江嘴角禮貌地勾起：“你吃吧！我剛已經(jīng)嘗了一塊了。”

Evan笑起來：“那我不客氣咯！”隨即便煞有介事地吃起烤乳豬來，還要從鼻子里贊嘆似的哼出來，一副享受的樣子，這個樣子使盛浩江很不適。接下來的時間里，盛浩江的注意力基本全在Evan和Allen的身上，生怕他們轉(zhuǎn)場落下了自己。開幕式倒是參加不少次，但是對于盛浩江來講AfterParty還是第一次。party嘛，除了吃就是聊，最主要的還是社交，畢竟可以上這個天臺的人是被反復挑選和審核的，所以無論搭上哪根線，可能都是一條可以飛升的道路。領導那桌反復有人過去敬酒，人一多就容易哄起來，一哄起來就會有人開始表演才藝。看著他們談笑風生的樣子，盛浩江心里想自己有什么才藝，想了半天好像從小沒正兒八經(jīng)學過什么，唯一的就是跟著姑姑姑父練過三年螳螂拳。想到這里，他嚇了一跳！如果不是這么努力地在記憶力里搜尋，連他自己都快忘記這一茬了，畢竟螳螂拳這東西在燈紅酒綠的城市里顯得太古早太遙遠了，很多城市孩子可能連螳螂都沒有見過。盛浩江知道自己平日里雖然是一副八面玲瓏的樣子，但內(nèi)心卻是一個羞怯的人。想到這里，他端著香檳杯走到露臺邊。和前幾日明朗磅礴的晴空萬里不同，北交的夜色顯得格外明艷嫵媚，今天有些陰天，城市的霓虹將純黑的天幕染了色，山巒和村莊是無法看到了，剩下的只有喧囂。盛浩江試圖朝樓下看，汽車小得像螞蟻，行人更是幾乎不見，他有些頭暈，收回了目光。

盛浩江再回頭時，卻不見Evan和Allen的身影，他四下環(huán)視才發(fā)現(xiàn)Evan正招呼著Allen和其他幾個嘉賓下樓。盛浩江趕緊還了香檳杯朝電梯處跑去，快跑到的時候，載著Evan和Allen的電梯卻剛關上門，他沖上去拼命按下行鍵，但已經(jīng)沒用了。另幾輛電梯也分別在不同層。盛浩江虛踢了一下地面，右手抹了抹額頭。過了差不多一刻鐘，盛浩江好不容易下來了，Evan他們正要乘車走。

“Evan！”盛浩江一路小跑著，“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Evan臉上有些尷尬：“哎呀！不好意思啊！我把你給忘了，不過我們剛打了兩輛車，正好坐滿了，要不這次你先回去吧！辛苦了！”

盛浩江心里有些失落，但并不想表現(xiàn)出來：“嗯！好吧！那你有事再叫我。”

Evan客套且敷衍地說道：“哎！好嘞！辛苦！辛苦！”

兩輛快車消失在夜色中，又只剩下盛浩江一個人了，他道別的手就那么隨意地揮下來，顯得落寞。不過很快他便恢復了精神，路邊掃了一輛共享單車朝回家的地鐵站騎去。

第二天一大早，盛浩江正常來上班，人剛進大門就被保安截住了。

“盛經(jīng)理，隔壁園區(qū)的一家店主找過來，說她丟了東西。”

“隔壁園區(qū)丟了東西，來我們寰宇找什么呀？”

保安有些神秘地朝他靠了靠：“說是監(jiān)控拍到了一個老頭，往商戶群里一丟，有人就讓她過來找我們。是不是那個保潔她老公啊？”

聽到保安這話，盛浩江心里就有些生氣了：怎么又是他們倆！身為大堂經(jīng)理，他每天都要處理各種問題，大到消防演習，小到員工拌嘴，剛上任還沒到一個月，基本每天至少要處理三五個事件，而且有時候保安保潔不經(jīng)意的偷懶行為還總是會被領導抓到，一個視頻或者照片拍下來，直接丟到部門群里。所以每周一的大堂例會，盛浩江總是會一遍又一遍地強調(diào)：“記住，不要給我惹事！”正氣著，女店主直接沖到了盛浩江眼前：“哎！你來得正好，你看看，這是你家保潔不是？”視頻中，一個戴著解放帽，身形有些佝僂的老人正在搬動店門口的綠植，那衣著打扮分明就是王麗霞她老公！盛浩江流露出非常抱歉的神情：“實在不好意思！這問題我們也跟他倆說過很多遍了，但是你知道鄉(xiāng)下人嘛，來城里打工就為了多掙點錢，也能理解。”女店主不帶感情地笑著客氣道：“是的是的，我也能理解，其實幾盆花也不是什么多貴重的東西，他要是拿了還回去就行。主要是吧，也不止這一次了，不然我也不會專門找過來，只要他還了，其他的我也不想追究。勞煩您跟他說一聲。”盛浩江賠笑道：“哎！謝謝您！碰到他我跟他說。”

女店主走了，盛浩江還沒見到王麗霞便被叫去開會了。新的季度會議上，運營總監(jiān)又一次強調(diào)了紀律，尤其是大廈內(nèi)安保保潔人員以及前臺的培訓，需要重點抓。盛浩江順著總監(jiān)的話一直點頭，心里還在想著還花的事兒。中場休息，盛浩江下樓拿文件，正好在電梯口遇見了王麗霞。“哎！阿姨，有個事兒我跟你說一下。”王麗霞拿著掃帚立住了回頭問他：“什么事兒？”盛浩江此時臉上有個了然于胸的微笑：“那個……你跟叔叔說，花還回去就行，人家也不想追究了。”王麗霞眉頭緊皺，一臉疑惑：“什么花？你說什么啊？”盛浩江覺得她在裝傻，因為急著拿文件，就不想多糾纏：“你要不問問叔叔吧！我就是幫傳個話，人家監(jiān)控都拿來了。”然后便快步走向辦公室。

盛浩江在電腦里找出上個季度的執(zhí)勤表正在打印，卻不想王麗霞進來了。

“小盛，我跟你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家老頭偷東西了？”

盛浩江眉頭一皺：“沒有啊！我說了我就是傳個話，你要是有疑問，要不去隔壁園區(qū)問一下？還有，不要叫我小盛。”

“今天呢，在這兒，我必須給你掰扯掰扯清楚！東西不是我們拿的就不是我們拿的，你不能冤枉我們。”

盛浩江這時候已經(jīng)非常不耐煩了，拿著執(zhí)勤表就要出辦公室，卻不曾想王麗霞直接拉著他鬧了起來。這時候其他同事也被吸引了過來，大家都還沒搞明白出了什么事，只聽得王麗霞又哭又鬧，還用她那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一遍又一遍地宣揚自己和丈夫的無辜，這讓盛浩江想起來故鄉(xiāng)的一些村婦以及他自己的母親，她們很多時候也是這樣撒潑打滾的。他心下大呼不妙，今天算是沾上大鼻涕了。有些同事拉偏架，趕緊把盛浩江拽出來讓他出去躲躲，說別一直待在這里，這阿姨這樣哭鬧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大家似乎都習以為常，每個人都像躲瘟神一樣回避。講不通？那就平息好了，本來也不是多大的事兒。

盛浩江被推出了辦公室，他現(xiàn)在也不敢去會議室，害怕王麗霞鬧過去，只能托同事和領導打聲招呼，自己下樓抽煙，找個地方先冷靜一下。在大廈前面的廣場吸煙處，那個給他傳消息的保安也在，他討好似的給盛浩江遞煙，盛浩江接過來點燃，吸了一口直嘆氣搖頭。保安以為是自己的煙不好抽，小心翼翼地問他，盛浩江搖搖頭說不是這個原因，緊接著又吐槽了王麗霞幾句。保安也點燃香煙狠狠抽了一口：“盛經(jīng)理，這事兒不用太放在心上，誰會主動承認自己是小偷呢！”盛浩江冷笑了一下：“那你說，明明是她千的，她為什么還反咬人一口說別人冤枉她？”保安一副老成的樣子，嘬著香煙說：“盛經(jīng)理啊！雖然你官兒比我大，又是城里人，但我可能跟你爹差不多年紀，也比你呢多吃了幾十年飯。我跟你說，這種女人在我們鄉(xiāng)下多了去了，就算黑的也能給她們說成白的，擰得很！你還年輕，不知道社會的險惡。”盛浩江聽罷，又猛吸了一口香煙，煙霧吐出來的瞬間模糊了他的臉。等煙霧散去，王麗霞出現(xiàn)了，連跑帶走地直直地向著盛浩江沖過來。

“小盛！你給我站住！我把人給你找來了！”

盛浩江看到王麗霞就想閃，卻被她一把拉住。王麗霞像是有天大的委屈要發(fā)泄似的，拉著盛浩江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哭天搶地的，引來無數(shù)人圍觀。盛浩江覺得丟臉，但一時也沒辦法脫身。姍姍來遲的是那個女店主。女店主未語先笑：“哎呀！誤會了啊！不是他！”盛浩江還沒反應過來，女店主就要拉他到一旁解釋，王麗霞立馬大喝一聲：“不用去旁邊，就在這里，我們?nèi)齻€人一起，你們把話給我說清楚了！”王麗霞從地上爬起來雙手叉著腰，聲音又尖又大，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盛浩江和女店主都有些難為情。女店主突然又一副和事佬的樣子：“誤會了呀！我當時把監(jiān)控發(fā)到園區(qū)商戶群里，都說讓我來寰宇問問。你看了監(jiān)控也說是他不是？其實不是啊！誤會了。”盛浩江還沒搞明白狀況，以為是女店主被王麗霞脅迫不得已才說的圓場話，倒是王麗霞狠狠地用手指著盛浩江的鼻子數(shù)落了起來，還是用她那口音濃重的普通話：“小盛！你給我聽清楚了，她人也來了，證明這事兒和我們家老頭沒關系，我希望你從今以后嘴里干凈點，別事情沒搞清楚就胡咧咧！”這時候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了，盛浩江畢竟還是年輕面子薄，尤其是他在人群中還看到了正路過的Evan和Allen，當然他們也就是好奇地掃了一眼就走了，但盛浩江還是感受到了莫大的恥辱。看到盛浩江臉上掛不住的表情，王麗霞先是露出了一個釋然的微笑，隨即又凝重起來：“小盛啊！我告訴你，別看你比我書讀得多有文化，但你還是年輕！今天呢阿姨我大度可以不追究你，但下次你要是碰上個硬茬，你可是要吃官司的。你這是造謠！”王麗霞又用右手食指狠狠地指了盛浩江的胳膊幾下，“你給我記住咯！”

一場鬧劇就這么從開始到即將結(jié)束，盛浩江好像受錘的牛一樣提不起精神，但在這時卻總有知道點情況的同事走過來“好言相勸”一番—一“沒事，他們就這樣！”“你下次可千萬得注意不能跟他們提這類事，他們對這類事很敏感。”“他們就是這樣不講理的哎！不能跟他們硬杠。”

臨下班的時候人力找到盛浩江談話，盛浩江也終于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王麗霞和她老公雖然每天收廢品，但是確實沒做過什么實質(zhì)性的越界的事，而原來找上門的那些人和事最終都被證明與他們無關，這也是人力為什么不辭退王麗霞的原因。到這里，盛浩江切切實實地認識到自己確實搞錯了，他腦子里回想起王麗霞和他據(jù)理力爭的樣子，是那么瘋狂和狼狽！像極了記憶中拼命向別人證明自己是好孩子的母親。由于王麗霞和她老公鄉(xiāng)氣的口音和舉止，無論他倆說什么，旁人都只會息事寧人而不是傾聽，他忽然有一種強烈的負罪感。為了不將事情擴大，在人力的勸說下，盛浩江給王麗霞撥通了道歉電話。到底還是年輕，掛了電話，盛浩江眼淚忍不住地往下掉，人力寬慰了他幾句便下班了。

下班后，盛浩江一直沒回家，在8層的小露臺抽了一盒煙，想了很多小時候的人和事。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他收拾了一下情緒準備回家，臨走前習慣性地去6層7層轉(zhuǎn)了一圈，正好趕上時尚雜志在拍攝。封面人物是最近大熱院線片里的男三號，雖說是男三，但他演的底層農(nóng)民工的形象質(zhì)樸感人，很有觀眾緣，他本人也因此斬獲多項大獎，使他從本來的龍?zhí)籽輪T一躍成為當下最火的明星。此時的他身邊圍繞著無數(shù)工作人員，有遞水的有擦汗的有補妝的，今天的他穿了一身農(nóng)民工的工服，是他最典型的出圈形象。他身后的作品就是那件“天空屬于人們”，今晚的夜空格外晴朗，投影轉(zhuǎn)述的畫面是一片星空。在攝影師的指導下，這位男演員擺了各種時尚大片的配套動作。拍攝的空當，編輯掐著表采訪他，問他下一部電影的計劃，男演員嘴里嚼著助理投喂的三明治，說他最近接了一個身懷少林功夫的環(huán)衛(wèi)工人關鍵時刻見義勇為的本子，編輯又問他是否會為武術(shù)部分的戲擔心，他滿是自豪地說起自己五歲時上嵩山少林拜師學藝的往事。無意中，盛浩江看到了人群中的Evan和Allen，他們在用英文討論著這位男演員當下在國內(nèi)的知名度以及他與這件作品完美的契合度。盛浩江此時想到王麗霞的那句：“挺好的呀！就是藍天‘薄’云嘛！”

盛浩江決定今天不騎車而是步行去地鐵站。走到七星胡同的時候，他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呼救。路燈把施暴者和受害者的影子都拉得很長，受害者的頭發(fā)低低地束在腦后，前額飄著幾縷碎發(fā)。盛浩江微微側(cè)目皺了皺眉，昏黃的路燈下，一只螳螂勾起了前足，走起了麒麟步。

（芽倆，作家、導演，現(xiàn)居北京）

責任編輯：張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