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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芳鄉居

2025-02-17 00:00:00李登建
萬松浦 2025年1期

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建起新屋,接下來是硬化地面。我想前院留下三個花池,后院辟為菜地。哥哥的意思是“全覆蓋”,以絕后患。他說我不常回來,空地有土的地方就長草,看看西鄰,院子里野蒿長瘋了,沒了頭頂,人都不敢進了。西鄰的趙國子半癡呆,村里安置他到養老院,院子成了荒園子。哥哥明明白白地說,我可不給你管了,我年紀大了。嫂子也反復解釋,你哥哥種了一輩子地,種得夠夠的。父母去世后,老宅歸我(哥哥另有宅院),一直是哥哥、嫂子幫我照看,他們都已七十多歲,以后真不能再依靠他們,但我還是沒聽他們的話。離開家鄉,被城市的鋼筋水泥叢林圍困了四十多年,我對泥土,特別是對自己老宅里的泥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感。這種感情又是在土里滾爬,流干汗水,累彎了腰的哥哥、嫂子體會不到的。

計劃開春回來種花種菜,可沒料到,春節還沒過完,我的故鄉小村暴發了新冠疫情。村子被封控,我只能蹲在二百里路以外的濱州“盯”著村里的消息,干著急。

節氣過了清明,過了谷雨,過了立夏,過了小滿,直到芒種終于解封。第二天我們就驅車飛過來。一刻也不耽擱,在前院靠西墻的長條花池栽月季,南墻邊方花池栽黃楊,過道前的花池里栽了竹子和丁香花。因是雨天栽的,月季沒緩苗,葉子鮮亮,花朵有紅的、黃的、粉的、白的,小院立刻就不一樣了。黃楊暫時不招眼,等它們豐滿了,修剪成球狀,才會煥發光彩。竹子在北方不多見,它們長起來,青翠、清雅,肯定令人耳目一新。丁香盛開的時候,花香馥郁幽遠,誰都經不住那種侵襲。我特意淘換來丁香,就是想讓它們熏倒小村,遺憾今年它們的花期已過。

后院得先翻地,我和老伴都換上舊衣舊鞋,拉開架勢,我揮鐵锨,她掄大镢。地很潮濕,翻開的新鮮泥土散發出一股特有的芬芳,我們的鼻翼大幅度翕動。地里碎磚、瓦塊之類建筑垃圾很多,不斷咬锨板、镢頭,我們有足夠的耐心,分揀成一小堆一小堆。有一塊石頭很狡猾,它開始僅露出一個小尖角,我以為兩锨就能掘出來,可越挖越大,刨下半米多仍撼不動,我結結實實領教了它的厲害。可我也不是好惹的,我擴大“圍剿”半徑,從四周瓦解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我到底是把這個暗藏的家伙揪出,“押”到了光天化日之下。這是我打的第一個硬仗,老伴對我刮目相看,夸我不愧是農民的兒子。

別聽我口口聲聲前院后院的,其實我的宅院很小很小,我都不好意思說出它的具體面積。你若打破砂鍋璺(問)到底,想知道它到底有多大,我也只能打個比喻告訴你,它小得跟貓臉似的。但這不妨礙它能盛下我成砘成砘的鄉愁,所以它又大得很。另一方面,唯其小,又使我更加珍愛。我舍不得丟失一顆土粒,翻地時迸到外面,我都像撿金豆子一樣,一顆一顆收回地里;鞋底上沾的泥,我也一點一點,很心疼地刮下來。

半上午就把地翻完了,種什么菜呢?因為錯過了季節,也因為搞不到合適的菜種,更因為我們不能長住(初步計劃一個月來一次,一次住四五天),無法按時澆水,權衡再三,末了,從登昌家抓來他一個多月前丟在窗臺上的絲瓜、冬瓜種,耠土埋下,因為這兩種瓜不用照料也能長。雖說它們算不上有身價的蔬菜,但我們還是很興奮,覺得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我渾身都是土,老伴頭發、額頭、下巴上沾著泥,我們并不急于清理,坐在地邊的青磚小道(類似田埂)上休息一會兒,不約而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誰是入侵者

大家正在無憂無慮地玩耍,突然一個黑大漢和一個花白頭發的女人闖進我們的樂園。花白頭發的女人見了我們呀呀著往后退,黑大漢卻徑直向前,腳步咚咚,地動山搖。他像到了自己的家,熟練地打開鎖,旋即又出來,抄起掃帚掃院子,風卷殘云。同伴們都驚慌失措,四處逃生。等穩定下來,我們各路首領聚在一起,商量如何對付這兩個入侵者,可是他們塊頭碩大,估計我們不是他們的對手。

過了一段時間,我和老伴再次來鄉下閑居,小院,包括室內,不僅被厚厚的塵埃嚴嚴封住,而且被眾多小蟲子占據。臺階上趴著一排體形像盾牌的蟲子,那是守門的衛士?石桌上兩隊穿著鮮艷的蟲子,在排演廣場舞還是時裝秀?廈檐下一只蟲子順著一條絲線滑下來,在蕩秋千,優哉游哉。還有的蟲子,居然在我的床上高枕而臥,酣然而眠……我辛辛苦苦建造的房子成了它們的居所。可我也納悶,它們是怎么一呼百應匯集起來,組成這個龐大部落的?

我們還是第一次見傳說中的人。人這種動物可真不怎么樣,自以為是,專橫跋扈,稱王稱霸,仗勢欺蟲。這兩個人的入侵,把我們平靜的生活攪亂了,把我們的自由幸福剝奪了,我們得躲著他們,躲閃不及的同伴無辜喪命。世界變得一片黑暗,原先秩序井然,生機盎然;現在沉悶壓抑,殺氣很重。我們敢怒不敢言,天地間還有沒有王法?

晚上上床熄燈,床底下一只蛐蛐歡叫起來,之前它在屋外墻角偷偷地怯怯地叫,現在它得寸進尺,公然跑到屋里來了,抑或是另外一只。我找了一根棍子,在床底亂戳一通,鳴聲戛然而止,可是我剛躺平,它立馬又打開音箱,而且報復性地加大音量,害得我一宿沒睡好。

到底誰是入侵者?

這樣僵持了幾天,我們都沒有把對方驅趕走。蟲子好像越來越多,我和老伴都不得不承認,蟲子繁衍能力極強,人自愧不如。還好,一向脾氣很倔的我,步入老年后隨和多了,觀念也在發生變化:蟲子們要長久地生活在這個小院,而我們每次回來頂多住幾天,它們才是這里的主人,我們不過是過客。試想,如果我們離開后,院落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生命,沒有一絲呼吸,不就是一個死院子嗎?哪比得上有蟲子們打打鬧鬧,歡天喜地,叫喊聲、琴瑟聲依舊飛出墻外,讓路人放慢腳步,好奇地朝里張望呢?

我們與蟲子們和平共處了。一只蟲子鉆進我的鞋,我就暫不換穿—一人家在它的搖籃里睡大覺、做美夢呢,抑或正劃著小船到湖心去采荷花和菱角;兩只蟲子在絲瓜葉下面談情說愛、摟摟抱抱,我就趕緊避開,裝作沒看見,并一定不在我們文友聚餐宴上當笑料大談特談……

第三次來時,天氣驟冷。一天清早,我起床后出屋門,見院子里一地小蟲子的尸體。我驚呆了,一時手足無措。

我決定為它們舉行一個隆重的追悼大會。小院里莊嚴肅穆,竹子垂葉致哀,白月季獻出所有的花朵扎花圈。每只蟲子的事跡都應該被記下來,載入史冊。可我慚愧至極——我還不知道它們都叫什么名字呀!

它們成精了

我們第一次來閑居時在后院種了絲瓜、冬瓜,本沒對它們抱多少希望,一是那時已到芒種,種晚了;二是沒人澆水,想著可能早旱死了。可是第二次來,它們卻給我們莫大的驚喜:后院滿滿一地墨綠的藤蔓兒,盛不下了。我分不清哪是絲瓜藤哪是冬瓜蔓兒,理不出誰橫著生長,誰縱向伸展,它們共同編織了一張密密的大網,讓人插不進腳。而瓜秧梢兒還抖起勁往外躥,有的則昂著頭往墻上爬,但墻太滑,沒成功。

我站在青磚小道上注視著它們,我想象不出這里卷過一場多么驚心動魄的綠色風暴,它們身上迸發了多么偉大的力量!我肅然起敬,再不敢小瞧看似弱小的生命了!

宗生嬸子住在村南果園的園屋子里,一個人悶得慌,常到中峰叔家門口和老姐妹們拉呱,每次都從我家東側的胡同路過。她對我說,你家后院里好生奇怪,天天轟轟隆隆、你吵我嚷的,像是有很多人在爭搶啥東西,有時候又一陣一陣唰唰地響。我說院里就長著些絲瓜、冬瓜呀,她不信。我說真的沒別的,她仍然搖頭,反問我,難道它們成精了?

要絲瓜結得多,得扎架子。瓜秧上架,一道綠廊,瓜兒吊在空中,七上八下,那是農家一景。我從大妹家扛來一捆廢棄的蚊帳竿子,蓉花嫂子卻阻止了我。她說絲瓜有靈性,膽子小,你動了它的秧,它就嚇得不長了。我只好把竹竿豎在墻角,就讓絲瓜秧趴在地上,無拘無束、自由自在、放任天性吧。

第三次來時已是深秋,我的絲瓜、冬瓜們怎么樣了?這段時間,我時時惦記著它們,所以一進門先往后院跑。眼前的景象再一次撐大我的眼睛:瓜秧、瓜葉不那么綠了,或者說已經發黃,在枯萎,但是一個個絲瓜、冬瓜卻暴露無遺,大大小小,一個挨一個。絲瓜雖然老得不能做菜了,卻是一寶,干透后取出瓤子用來刷碗,比餐洗凈都下油,過去每年我都囑咐姐姐給我存幾個老絲瓜。當然也有少量嫩絲瓜,可以隨吃隨摘。那滿地滾的冬瓜呢,送給登昌家兩個,登勝家兩個,哥哥家三個,叔叔家兩個。左鄰右舍都送過,冬瓜還不見少,好像白天送出去,晚上又長出來,它們果真成精了!其實不然,老伴出出進進,氣喘吁吁,滿頭是汗,到底還是把后院搗騰空了——冬瓜所剩無幾——我們挑長得大的、順溜的送人,剩下的要么像驢頭,要么像小老鼠。但是并不影響吃,我們吃得很香。

過了兩天,登昌媳婦給我們送來一塑料兜新玉米面,顏色金黃,淡香,很好聞;登勝媳婦送來一床她親手織的老粗布床單,大紅大綠,大俗大雅;傍晚,向民家的麻雀飛到我家屋頂唱起了歌,唱了一曲又一曲;明年春天,宗海叔家的香椿會穿過墻根,到我家菜地里發芽……

落空的兩樁美事

我提著一個馬扎子出屋,坐在廈檐下,看下雨,聽雨聲。我像一個老農一雨天老農不必下地,沒有活了,什么事也不用做,躺在床上睡個天昏地暗,醒來就這樣賞雨。現在可不是在莊稼地里累死累活、喊爹叫娘的時候了,老農們那么安閑,好像他們整個身心都被雨水滋潤了。這是他們少有的輕松,少有的享受(當然雨不能下大,雨大了,淹了莊稼,他們又會愁眉苦臉)。地面上冒起無數水鈴鐺,叮叮當當,又像一簇簇鮮嫩的蘑菇,可以采一把燉老母雞吃(要是把這些蘑菇曬干,燉出來會更香)。檐沿的雨水由吧嗒吧嗒的單擊到連成串,仿佛一掛水晶珠簾。隔著珠簾,望杏花河那邊的青龍山(青龍山距離我家也就五六里,不近不遠,恰到好處),朦朦朧朧,如夢如幻。

胃里的酒蟲子抬頭了,我拿出酒壺,自斟自飲,嘴里發出吱吱的響聲;或者邀三兩好兄弟同飲,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這里不妨改一改孟浩然的詩:“開軒面喜雨,把酒話桑麻。”

——這個情景很誘人吧?可惜這是我想象出來的。我一遍遍、一遍遍地這樣想象,我多么想進入這個情景。我花了不少錢,在老家蓋這座宅院,就是想,老了,一切功名利祿都拋開了,回到老家,坐在廈檐下,看一看這幅古老的畫,聽一聽這支古老的曲兒。可是,今年我回來四次,都運氣不好,沒遇上一場雨,不是在我來之前雨剛剛下完,就是我前腳走它后腳到,好像它故意躲著我,與我捉迷藏。

另一樁落空的美事是,我要在沖大門的過道口南面栽一叢竹子,哥哥說那里是影壁的位置,沒有影壁的話犯忌,家里人會遭災遭難。我不信那一套,隨后讓步說,影壁不一定就是磚砌石壘的,竹叢也可作影壁,更別致高雅。我們兄弟倆爭執不下,終因老宅在我名下和我是“在外頭的人”,哥哥棄權(在鄉村,這類事上大哥是有特權的)。我設想著一叢竹子長在那里,密密層層、青青翠翠,小院的格調就上去了。這里順便說一下,我有意把小院布置得很“藝術”,不同于一般農家,包括客廳里掛了很多名人字畫,是為熏陶、影響一下父老鄉親,在這個偏僻小村里催生一嘟嚕藝術細胞。記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省城一批文化人下放到我們村勞動,省藝術館的兩位畫家在大街墻壁上畫油畫,呂劇團的演員晚上在打谷場上唱戲、拉二胡,另一邊則是拉手風琴和小提琴的——我們從沒見過那些洋玩意兒。他們中還有一個人專講神奇的大海,我們聽得很著迷,他是《山東文學》的編輯,叫張岐,后來我知道他以寫大海聞名,是全國著名散文家(我文學創作之初,曾把稚嫩的詩作寄給他,他每次都回信指導、鼓勵,多年后我到省作協參加創作會議,見到了他。張岐老師已白發蒼蒼,他握住我的手,親得不得了)。應該說,那批文化人對我們村的人產生了不小的啟蒙、感染作用,雖然這種作用是看不見的。我也想效仿他們,可第一炮就沒打響——我栽的竹子只活了兩棵,而且我栽的是那種不多么高大的草竹子(高大挺拔的毛竹根粗壯有力,能把水泥地面拱壞,所以沒栽它),兩棵還不成陣勢,絲毫沒引起人們的注意。哥哥倒是注意到了,他繞著我吹噓的“翠竹影壁”轉過來轉過去,也不說什么,只是笑。

如果說竹子我明年再栽,有信心挽回面子,但真正把我擊傷的,是我掛在客廳的那幅畫得很棒的墨竹畫也沒人瞥一眼—一我特別留心這一點,到我家來玩的鄉親、朋友,無論年老的還是年輕的,沒有一個人在畫前站一站,好像墻上壓根就沒掛畫!他們一個勁兒地向我打聽到城里打工一天能掙多少錢,“求”我幫他們攬工程,說事成了請我喝好酒。還有我最尊敬的水叔,這位鄉村“秀才”,能識文斷字,好和我談張煒、莫言、王良瑛、賈平凹,我“破例”贈給他一本我剛出版的散文集(因書中以文學筆法寫村里的人與事,擔心招麻煩,沒送給其他人),請他“雅正”。一個月后又見面,我問他翻翻沒有。他說,頭都忙昏了,哪有閑空看書?他不知道,我差點為他這句話大病一場。

并沒有“找平”

不清楚別人是不是這樣,我在人情往來中,吃了虧心里不好受,賺了便宜心里也不好受,甚至更難受,形成心理負擔。我便想方設法“找平”。比如,他嫁女兒時我隨禮五百,到我兒子娶媳婦他送來八百,我就得時時打聽他又有什么喜事,給他賀賀,把多得的還回去。等“找平”了,心里就踏實了,一身輕松。“平衡”是我的哲學。

可現在是我“吃虧”了——我沒撈著賞雨——也想“找平”。在現實社會里,吃了虧要“找平”相對難,你總不能張開大口向對方要錢要物吧?但對老天爺卻可以,他不讓我賞雨,我就賞他的夜色,多多地賞,飽飽地賞,狠狠地賞,從這里補回我的“損失”。

鄉村的夜,如今也算得上稀罕物了,是令城里人眼饞的。無論是夜幕剛剛垂落時的銀灰色,亮燈時的淡青色,還是夜深至子時那純正、經典的黑色,都太養眼了,它的無塵、純凈、清新、芬芳,都醉人的心。所以用它來抵雨,不虧。何況,不僅僅是夜色。

吃了晚飯,我先獨自一人在院子里賞夜。我關住大門,把路人的腳步聲擋在門外,要一種靜。靜和夜,表面看是偏正關系,本質上它們水乳交融,沒有靜就沒有真正的夜;靜,鄉村里那些美好的事物,包括美妙的聲音才會浮出水面。我氣沉丹田,端坐在這靜夜里,讓自己慢慢進入境界,只覺得,喧囂、紛雜、浮躁的城市生活,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離我遠了,遠了。

晚十點,我開門到外面去賞。我從村南頭走到村北頭,從村西頭走到村東頭,每一條街都一步一步丈量,就是“死胡同”,走到頭退回來也不放過。碰不上一個人,好像這個村莊里只有我自己,這個村莊是我一個人的。我在這家門口尋思半晌,在腦海里勾畫出它主人的模樣、說話的表情;在那家門口借著路燈辨認對聯,要么是“家居黃金地,人在富貴中”,要么是“四路來財財氣旺,八方進寶寶滿堂”。來到一座灰墻紅瓦房子前,我停下,默默地待了好長時間,聽見屋子里傳出甜蜜的情話——整個村子里唯我聽得見,別人都聽不見,耳朵貼在墻上也不行。跟你們透露一個秘密:這些甜蜜的情話,是我和一個美麗的姑娘在一些漆黑的夜晚悄悄儲藏的,她去了很遠的地方,再回不來——這些甜蜜的情話已經儲藏了近五十個年頭,它是世上最醇厚的佳釀。

村街都鋪了柏油,麥季、秋季人們就當場院,在上面曬糧。眼下曬的是玉米,白天,半邊路金晃晃的;傍晚,裝口袋收走。但多數人家不但不收,也不堆堆,塑料布一遮完事,省得第二天再攤。這樣,塑料布下面就鉆出鮮玉米的香氣,雖絲絲縷縷,可架不住全村條條路上都有,空氣中漸漸香霧彌漫。這還不比往年,往年家家都把玉米秸運回村,垛在房前屋后,那濃烈的青味嗆得人簡直喘不過氣。現在多是收割機直接把秸稈打碎撒在地里,雇不起收割機的,就把秸稈捆好扔在地頭或田埂上。可不管是撤在地里,還是扔在地頭、田埂上,秸稈并沒有消失,它們就在村子周邊。夜氣一重,它們就趁機以氣體的形態聚攏,涌向村子,最后融入月光,一層一層地把村子籠罩起來。

串遍一條條街、一條條胡同,路燈熄了,我才心滿意足地往家走。我正琢磨著怎么裁幾方夜色,捎給城里的朋友們,忽然發現,除了我家,全村竟無一家還亮燈,我的小院處在溫馨夜色的重重包圍之中。

過足了癮,一夜睡得很美(這次多“吃”多占心里竟然沒難受),可是第二天醒來,我卻又反悔了:賞夜固然好,可終究不是賞雨,賞夜不能代替賞雨,我還是想賞賞鄉村的雨——賞夜并沒有彌補未能賞雨的缺憾,我并沒有“找平”……

(李登建,作家,現居山東濱州)

責任編輯:呂月蘭

特邀編輯:夏海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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