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潔岷從20世紀80年代末就開始寫詩,先后出版過多部詩集。2023年10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詩集《慢鳥》。詩集共分八輯,第一輯為“那些從唐宋翩翩而至的慢鳥”,第二輯為“作者的意外,宇宙主題,入戲太深”,第三輯為“我和小旋風一起睡在帕屏寺的附近”,第四輯為“少了一個人”,第五輯為“超級靜音的鐘表沒有刻度”,第六輯為“鞋子的旅行”,第七輯為“一群假裝的病人中來了一個醉酒的醫(yī)生”,第八輯為“鳥影的標記”。第一輯“那些從唐宋翩翩而至的慢鳥”中的作品,是對諸多唐宋詩人的回應與應和,也是詩集《慢鳥》的得名由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詩歌就是一種修辭術。在中國人的學習經歷中,從小背誦舊體詩詞一直是一個傳統(tǒng),而在背誦中也能直接地感受到中國舊體詩詞中的修辭技藝。如果將修辭做一個寬泛的理解,我認為與日常語言有所偏離的手法皆為修辭。從這個角度出發(fā),就可以將舊體詩詞和現代詩歌統(tǒng)而觀之。因為修辭并不單純是技巧,而是具有深層次的意義。與中國舊體詩詞相比,現代詩歌的修辭是以通感的手法傳達某種整體的體驗,是超現實主義手法的采用,是意象的多重融合以及在相對深邃和曲折的意境空間中的呈現。中國現代詩歌與舊體詩詞的關系可以說是現代工業(yè)文明與傳統(tǒng)農耕文明在詩歌上的映射,既有延續(xù),更有突破。從詩歌的語調來看,中國舊體詩詞的語調是通過格律、曲牌來規(guī)范的;作為自由體的現代詩歌,其實同樣強調語調,甚至可以將語調的通達與否作為評價一首現代詩、一位現代詩人的標準。在我看來,語調、氣息、節(jié)奏、語感、氣韻以及詩歌的音樂性都是類似的意思,我并不在本文中作區(qū)分。然而我并不建議針對修辭和語調去做形而上的過度思考,而是應該聚焦文本的細節(jié)進行細讀,即所謂的“大處著眼,小處著手”。下面我就結合劉潔岷的詩集《慢鳥》中的具體詩作做一番研析。
劉潔岷在《地鐵上的姑娘》一詩中寫道,“紅唇皓齒睫毛濃密的姑娘/戴眼鏡框的姑娘/腹部被壓在鋼管上的姑娘/在循禮門中轉站臺像石子一樣/被擠得液體彈簧似的嘎嘎作響的姑娘/以及在深V的胸口飛出幾只文身蝴蝶的姑娘//有幾個好姑娘下了車,星辰隨之沉落/她們漫步到欲念與寒冷交織的地方,等待/激動的心電圖在地平線附近平息了下來/熄滅的篝火旁是溫暖安靜的駱駝”。這首詩第一節(jié)的六行詩句隱隱有一種說唱的調子,這在當代詩歌中是不多見的。而“被擠得液體彈簧似的嘎嘎作響的姑娘”,是在暗示現代社會緊張擁擠的城市生活,以及伴隨而來的壓力對姑娘身體的塑造,在高度濃縮中傳達出現代城市生活的真實。如果說第一節(jié)中的姑娘形象還是寫實的,包括若干具體的場景做依托,第二節(jié)則是瑰麗奇幻的想象,完全是虛寫。虛實結合的手法很重要,因為它符合這一時刻內心的真實節(jié)奏?!昂霉媚铩毕萝嚕邉拥纳碛盃縿舆b遠的星辰,其間的萬有引力微弱又強韌,為“欲念與寒冷”之間的疆界做出了界定。之后,“更多的姑娘像東湖發(fā)梅雨一樣漫進了地鐵”。以“梅雨”喻姑娘,則是在暗指一種原初的力量。這種虛實結合的手法產生了一種別樣的“語暈”,姑娘在詩中就不再是實指的具體個體,而是一種精神上的詩歌形象。
在世界各國的神話中,女神常常是帶有羽翼的。在劉潔岷的詩中,他為生活中的女人也披上羽翼。如《清邁女子監(jiān)獄按摩館》中,“房間像合上的書頁那樣暗下來/剛剛服完刑的女人臂膀化為液態(tài)的羽毛”。詩中的按摩技師是一些剛剛服完刑的女人,她們的“臂膀化為液態(tài)的羽毛”,意象之間是一個相對寬闊且不乏曲折的房間。房子是人類的居所,書頁則是精神的居所,加上“女人臂膀”和“羽毛”的轉化,于是詩意產生了。而“液態(tài)”一詞既是通感,更是對這些女人的形容,不僅生出了羽翼,而且還在發(fā)生內在的變異。我們所處的當下也有其他的問題,比如這首詩后面提到的“失語癥患者”“軟綿綿的懶蟲”等都采用了通感。通感,可以理解為一種直接的想象。如劉潔岷的《為洛夫先生題寫“雪落無聲”而作》一詩中,“雪像道具一樣聚集在云端/……/聽覺里積攢的童謠/隨身攜帶的一筆小財產”。詩中的“雪”與“道具”,“聽覺”與“積攢”,這些詞匯之間的聯系就是一種內在的感覺或者說通感,而這種輕靈的感覺背后是一種無言的情思存在。正如顧隨先生在評價曹植的詩作時用的一個說法:有感而無情思。
作為自由體的現代詩歌同樣強調語調,劉潔岷的詩歌在語調的使用方面也有自己的特點。如《東亭集:過松滋河》中,“霧霾裹挾的天空下的河流/古代賒月色的地方/河床泥沙上的泥沙升起//白云邊,立著一只綿柔的酒杯/三十年的容顏流淌在松果中/紅墻青瓦、青石板猶似江南小令//占卦的盲者不語號子聲裂帛/而長亭和水鳥之間,熟稔的姓氏/飛起,又墨點般落下”。這首詩的語調在第一節(jié)和第二節(jié)相對平緩,從“江南小令”開始,在第三節(jié)的第一句猶如“裂帛”般高亢,隨后聲調又開始降落。我認為這和律詩中的“起承轉合”有相似之處。如李白的詩句:“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詩中“賒月色”一句就是李白的原創(chuàng)。在劉潔岷的詩中,聲調在“起承轉合”里借用李白的“賒月色”后,融入白云和酒杯、紅墻和青瓦、青石板和江南小令、長亭和水鳥這些意象,在詩中構成了曲折而深遠的詩意空間。
讀過劉潔岷的《二爹私奔》后,我想起了電影《羅拉快跑》。整首詩猶如一首進行曲,詩中的“私奔”其實是虛擬化的“跑”,是一個象征,概括了二爹的一生。二爹有一張麻臉,其實是一生境遇的隱喻。這首詩的妙處就是沒有直接去下結論,而是將極具蒙太奇效果的具象層層疊加在一起,呈現出二爹困頓、折騰和挫折的一生。諸多現代文學作品往往是揭示普通甚至有些愚昧的凡人的人生際遇,進而將其提升到人生悲劇的高度。如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的劇作等。這首《二爹私奔》中的麻臉二爹,生活很糟糕,也有很多茍且和八卦,還經歷過不少磨難……劉潔岷用詩歌表達這種人生際遇,我讀后著實震撼。
美國詩人弗羅斯特曾說過:“詩歌就是詩歌翻譯中遺失掉的東西。”換言之,詩歌中屬于語調方面的特質在進行語言翻譯時幾乎都會被忽略掉。然而詩人西川卻持有相反的見解,他在《從英譯文看中文詩、東歐詩和日本詩》一文中認為,詩歌就是翻譯中還能保留下來的東西。我認為西川的看法只適用于那種意象硬朗且缺乏語感的詩,對語調節(jié)奏精微的詩不一定適用。在詩集《慢鳥》中,《歲末曲》《戰(zhàn)地曲》《蛛絲跡:水的演奏》等詩作都有一種精微的內在的語調節(jié)奏。如《蛛絲跡:水的演奏》中,“洪水過去,留下/一窩模擬波浪線條的幼蛇/茶盅里,綠茶漸漸地透明/昔日的少女含著一顆糖/雙肩和淡黃色的頭發(fā)微微地抖動/平原上農民的數目不變/狗在睡眠中變灰/暗中是聽琴的趕路人”。閱讀這首詩時我建議先不要去理會字面上的意思,而是讓詩句在內心漾動成為一種聲音,就會體會到那種精微的內在的語調節(jié)奏。再如讀《戰(zhàn)地曲》和《歲末曲》時,需要有一種微微戰(zhàn)栗的氣息。
優(yōu)秀的詩作有時從字面意思上看,詞匯之間似乎無關且非常跳躍,但隱喻的意義會支撐整首詩的內在關聯。正如前面所提到的通感、超現實主義等手法,其實也都可以歸入隱喻的范疇。新批評派的代表作《理解詩歌》(Understanding Poetry)一書是美國大學文學系廣為采用的教科書,該書導論中就明確提出“詩歌的奧義就在于節(jié)奏和隱喻”。節(jié)奏就是我們常說的語調。而讀者要能感知到詩中的語調,有時候很難。比如多數人在演唱鮑伯·迪倫的歌曲時會覺得很難唱,那是因為有些歌詞就是詩歌,在演唱時存在難度,其實就是沒有正確把握歌詞作為詩歌的語調。那么語調的作用是什么呢?我認為語調留存的其實是詩人寫作瞬間的情緒的真實狀態(tài),這種情緒上的記錄要比日記有效得多。詩歌的意義并非字面意思簡單地疊加,而是通過詞匯的隱喻將一首詩中的每個片段連貫起來,傳達詩人內心的聲音。詩歌傳達出的詩人情緒的聲音,其力量是強大和堅韌的。詩歌中的聲音,看似玄妙無法捉摸,其實也很普通,就是詩人的情緒與感受的詩意表達。人類的本性、天性其實一直受到人類社會的規(guī)范。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詩歌通過輸出詩人的感受性來喚醒人類的感受能力,在這個基礎上,讀者和作者就會形成共鳴和共情。
綜上所述,我對劉潔岷詩集《慢鳥》的探討僅僅是種靜態(tài)的觀察,并未窺探詩集的全貌,更沒能切入、抵達這些詩作的內部,頗有盲人摸象之感。我一直認為詩歌的寫作、閱讀與評論都需要保持一種謙卑,就以此句作為結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