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課（組詩）

阿爾茨海默

這里是張秀英的家，你是我的媽媽

爐灶掉了一塊墻皮

壁虎就著月光爬來爬去

柜子迷茫地張開雙臂

不要走散了，等著我回來

門口的臭水溝，我正在為你填平

執著投石的不止精衛，還有你頑劣的女兒

枇杷在夏天沒有果實

恍惚的樹影如溫柔的手，一次次漂洗枯皺的臉

小米、藜麥、黑殼花豆

還有消散的童年，重疊在一起

紫洋姜已經再次豐收

我們只需要記得和農時相關的日歷

四點你望著窗外，如玉米吐出的絲絮

外面總在下雨，頭發跟著銹跡斑斑

你想不起很多事情

無所謂了。過去的也大都是些苦日子

五點，你不再提前等待將放學的我

時間撞在一起，發出細碎的聲響

我注視你，聽見空氣開裂

像剝一顆花生

最后一課

已經講過很多故事，我的孩子們

午睡光陰延伸成一條遙遠的走廊

到你真正走路的腳下，終究會變成窄橋

生命并不復雜，點燃你天真的痛苦

也同樣灼燒過我。

不忍心再雕刻你

手握工具，憑空給你的生命磨出一些繭

望你寬恕我的罪過

沒能給你帶來抵御一切的真理

趁太陽還在的時候

曬曬自己的影子，人世那么多不見面的時刻

浮動如草籽，游移的紅蜻蜓。

不要忘記，

人世寬闊啊，孩子。

在醫院

那里住過很多人。

一個滿身雨味。失去手指，

影子散發寒冷的雪意。觸碰時噼里啪啦掉下

汪洋的詞語。

有的鼾聲如雷。魚鰭

大口呼吸，月光被窗格篩成

滿地小小的發亮的鱗片。

直到潮濕的器官里長滿綠苔，塵肺的病癥

疏松如蜂巢，糜爛似紙糕。

其他名字很稠，濃到看不清筆畫。

點煙，燙開昏重的黎明。

病床上的人都曾望向窗口含著的那棵雪柳發呆。

親人們抱著燃燒的白火焰，

我一生的牽掛落地。灰鴿子般麇集。

幾點花瓣頑皮地跳躍在發間

風擦去雪柳的灰塵，它們那么小

卻那么潔白，如同整理后的床榻，

明亮、干凈、一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