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手書寫“鋼鐵”人生

心湖上激起漣漪

一天，上海法華東鎮一幢破舊的樓房里迎來一位客人，她叫鄭懿，是格致中學的少先隊輔導員。此行，她是來看望校友王志沖并請他去母校做報告的。

王志沖身世坎坷，出生時母親因難產去世，家人因此遷怒于他，要把他送往育嬰堂，幸虧姨媽及時趕到，將他抱走撫養。為了報答養母的恩情，他努力學習，初中時就在報紙上發表詩作，是遠近聞名的小秀才。

沒想到，意外突如其來。15歲時，王志沖患上了強直性脊柱炎，髖關節和膝關節逐漸變形僵死。治愈的希望渺茫，養父徹底拋棄了他，只有養母和他相依為命。

在病床上，王志沖讀完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在保爾精神的鼓舞下，他靠著一臺破舊的收音機，開始自學俄語。嚴冬，手指冰冷，他把雙手反套在棉襖袖子里；酷暑，汗流浹背，胸脯上豎著的《俄華辭典》被汗水洇濕了。

兩年后，王志沖在病榻上完成了結業考試，從兒童文學入手，他翻譯的“豆腐干”開始陸續出現在報刊上。

得知王志沖的事跡后，鄭懿迫不及待來訪。

初見那天，她落落大方，一雙大眼睛清澈有神，兩條長辮子油光黑亮，姿態儀表都恰到好處。而王志沖既驚喜又慌亂，以致舌頭打結，難以自控。幾十年后，憶起相識，他仍帶著少年時的羞澀：“一見到她，我就有些心動的。”

在病床前，他們交談起來。一個24歲，一個25歲；一個有志于翻譯外國兒童文學，一個致力于少兒工作。漸漸地，二人的談話越來越輕松，仿佛舊友重逢。

陌生感消除后，鄭懿講述了自己的經歷：她是家中第四個女孩，不被父親喜愛，后來父親另娶，她無奈輟學，種種努力之后才受聘擔任了學校輔導員。

相似的經歷讓他們惺惺相惜，告別時，彼此都有些不舍。

此后，鄭懿便經常來看望王志沖，幫他做家務，整理資料。閑時，他們聊保爾·柯察金，聊共同喜愛的戲劇，距離一點點地拉近了。有一天，家中無人，應王志沖的要求，鄭懿輕聲哼唱了越劇《梁祝》中的《樓臺會》，那美妙的清唱聲在王志沖的心湖上激起了甜蜜的漣漪。

在與命運的斗爭中見證愛情

鄭懿給王志沖買來拐杖，鼓勵他：“試試學走路，假使實在不能走，就坐手搖車，總之要沖出斗室！”

在鄭懿的“逼迫”下，臥床十年的王志沖真的站起來了！從剛開始的頭暈目眩，到開步走，再到下樓外出上街，他甚至還成了上海圖書館的常客。更令人欣喜的是，他可以靠著五斗櫥，用拐杖支撐著、踮起腳尖站著寫字了。

從城東到城西，只要有時間，鄭懿就會橫穿上海來到王志沖的身邊。這樣的情意，王志沖心知肚明。可是，重殘滋生怯懦，他不敢吐露衷曲，怕拖累她。

最終做出選擇的是鄭懿，她堅信王志沖會成才。在本子上，她摘錄下柏拉圖的箴言：“應該學會把心靈美看得比形體美更可貴。”

鄭懿的愛與決心讓王志沖激奮不已，正好這時，他翻譯的第一部小說集《第一個勞動日》面世了，喜訊傳來，他信心倍增。隨著感情日漸契合，他們攜手走進了婚姻。

在家的溫馨中，王志沖以飽滿的激情投入創作，同時還自學了西班牙語。應出版社之約，他譯完了千余行的長詩，幾個短篇也相繼脫稿。

1966年，一場風暴席卷全國，一夜之間，圖書館的借書證成了廢紙，譯稿統統被宣判了“死刑”。翻譯的收入沒了，全家人的生活重擔壓在鄭懿瘦弱的肩上。丈夫重殘，婆婆多病，女兒幼小，壓力可想而知。

王志沖靠著為街道辦編編寫寫，努力和命運抗爭。日子難以為繼時，他偷偷賣掉一部影印版的西班牙語詞典。鄭懿知道后，第一次沖他發火：“怎么不為往后的需要想想？”那晚，王志沖懷著愧疚之心，抱著一本俄文書讀到深夜。

1976年，“文革”結束，王志沖已是不惑之年。時不我待，他立刻投入翻譯，一鼓作氣出版了兒童文學《犟孩子》與民間故事集《美人魚三姐妹》。他在特制的斜面小桌前，半坐在細鐵管高椅上，舒展才華，在兒童文學翻譯領域大放異彩。

生而有涯，唯愛不朽

隨著出版社的邀約越來越多，王志沖的工作常常超負荷，因體質下降，搖車出門越來越力不從心。更糟糕的是，兩個腳背出現創口，鄭懿每天為他搽藥、服藥，卻收效甚微。

從此，鄭懿代勞了所有需要外出的事，她的生活里只剩下王志沖。教職工組織集體旅游，她放棄了；工會發電影票，她總是婉拒：“實在對不起，家里有個‘大毛頭’，不便外出。”

在鄭懿的幫助下，王志沖的譯著源源不斷。翻譯《活生生的保爾·柯察金》時，時值隆冬，鄭懿將他“武裝到耳朵”：棉襖棉褲外，再加上一件又厚又重的棉大衣，領子翻起，護住脖頸；頭上戴著棉帽子，腿上裹著毛毯，為了防止毯子滑落，干脆用繩子扎住。

對坐桌前，一個譯，一個謄寫，偶爾相視一笑，既和諧又幸福。

不久，有家出版社邀請王志沖翻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而此時，他因腳背潰爛嚴重，已無法站立，翻譯只能臥床進行。鄭懿做了他的全職謄抄員，夫妻倆一邊工作，一邊交流，譯到動情處，聯想到自身經歷，他們潸然淚下。

在兩人通力合作下，這部譯著終于面世。寄出時的書稿都是鄭懿的筆跡，因為經年累月謄寫，她的右手手指早已彎曲變形。

隨后，王志沖著手翻譯奧氏全集。然而有一天，王志沖發現，鄭懿遞過來的紙上滿是“天書”——她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每當她比劃著說“我能幫你，要幫你”時，王志沖總是迅速擦去眼角的淚，生怕她發覺。

“我不幸終生重殘，所幸有鄭懿相伴。”然而，離別還是到了。最后時刻，鄭懿輕撫著王志沖的頭發、面頰，臉上一直淺笑盈盈。

在無盡的思念中，王志沖繼續著他們共同的事業。2018年，《王志沖譯尼古拉·奧斯特洛夫斯基全集》共四種五冊全部出齊，他被譽為“翻譯界的保爾·柯察金”。

鄭懿的鼓勵時時響在耳邊，年過80的王志沖依然奮戰在創作路上。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有挫敗苦澀，有鮮花掌聲，更有鄭懿的幸福陪伴。這一切，他都寫在20萬字的自傳《耄耋少年》里。

2022年，王志沖去世。生而有涯，唯愛不朽。

編輯 吳元梓 115949230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