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悠久的文學歷史長河中,古典詩歌以其別具一格的形式、深邃而豐富的內涵,成為文學史上的一顆璀璨明珠。古詩的魅力是多樣的,有的是大氣磅礴的壯美風格,有的是清新活力的優(yōu)雅情韻,還有的是憂懼憤慨的悲壯感觸……但是,無論什么內容的詩歌都是以一種詩的簡約形式表現(xiàn)出來,詩歌的這種格律形式使得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需要以凝練的語言體現(xiàn)無限的情感。可見,在一首古詩中,它所提供的表層語義信息可能很簡單,但它所包括的語義空間和審美意義卻是無限的。因此,在信息接受的過程中,接受者往往能夠通過古詩所呈現(xiàn)的表層語義,自然而然地引發(fā)語義信息與審美信息接受增值的現(xiàn)象。
類似的增值情況在浩瀚的古詩海洋中不勝枚舉。例如,張繼的《楓橋夜泊》以其“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優(yōu)美意境成為千古絕唱。隨后,多位詩人如北宋的趙抃、清代的鮑珍等,都通過各自的作品對《楓橋夜泊》進行了點化或回應,使得“夜半鐘聲”這一意象在文學史上不斷被賦予新的文化內涵和審美價值,形成了詩歌接受增值的典范。還有,李商隱的《巴山夜雨》通過“巴山夜雨”和“西窗剪燭”等意象的反復吟詠,以及“何當”與“卻”等虛詞的巧妙運用,使得詩歌在情感表達和審美體驗上達到了極高的境界,也為其在后世的接受過程中增添了更多的文化內涵和審美價值。下面,我們就以賈島的名句“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為例,來談談這一聯(lián)詩在修辭接受中語義信息和審美信息增值的情況。
賈島的《題李凝幽居》一詩,因其中“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這一聯(lián)詩所蘊含的“推敲”典故,而得以流傳千古,廣受贊譽。關于“推”和“敲”二字的使用,歷來存在廣泛爭議。在王闿運著,王簡?!断婢_樓說詩》的第四卷中,記載了一段饒有趣味的對話,內容圍繞這一議題展開:
寄禪僧問:“‘僧敲月下門’,勝‘推’字易知,何必推敲?”
余云:“實是推門,以聲調不美,改用‘敲’耳,敲則內有人,又寺門高大不可敲,月下而敲門,是入民家矣,‘敲’字必不可用,韓未思也?!?/p>
湘綺樓主認為在接近民居時應采取“敲”的方式以示禮貌,而鑒于寺門之宏偉高大,采用“敲”字則顯得不夠恰當。因此,在后文中,他提議以“留”字替代,以彰顯對寺廟莊重氛圍的尊重與適應。
在這里,湘綺樓主通過對“推”和“敲”二字的深入思考,想到“僧敲月下門”的“門”是寺院之門還是民家之門?雖然湘綺樓主的這種聯(lián)想可能并不一定完全合理,但他的思考揭示了一種有趣的現(xiàn)象。那就是,不同的接受者在閱讀“推”和“敲”二字時,會因為各自獨特的審美感受和情感體驗,而對“門”這一語義信息產生不同的理解和想象。這種現(xiàn)象說明了語言的多義性和主觀性,使得同一段文字在不同人的心中能夠激發(fā)出截然不同的感受和聯(lián)想。因此,湘綺樓主的思考不僅引發(fā)了對詩句背后含義的探討,也讓我們重新審視了語言在傳遞信息時的復雜性和豐富性。
盡管孟子曾提出“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孟子》)的觀點,強調不應局限于文字的字面意義而忽視其深層意旨,但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看,“門”這一語義信息的增值過程,其重要性不容忽視。這一增值現(xiàn)象為文本的解讀開辟了更為廣闊的路徑和可能性。以詩句“僧敲月下門”為例,關于“門”的具體含義,確實存在進一步探討的空間。若從增值的角度審視,我們可以合理推測,“門”或可指代普通民居之門,而非傳統(tǒng)認知中的寺院之門。若此推測成立,那么“門”的多元化解讀將對詩歌的整體結構和意境產生深刻影響,不僅重塑我們對詩中場景的想象,還可能引導我們重新理解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因此,對“門”的多樣化解讀,不僅豐富了文本本身的內涵,也極大地拓寬了我們對詩歌意境的感知邊界和想象空間,體現(xiàn)了文學解讀的復雜性和多樣性。
詳細審視《題李凝幽居》一詩,其開篇“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一聯(lián),以精煉之筆勾勒了李凝居所之幽靜概貌:路徑為雜草所覆,引領至一片荒蕪之園,而居處則鮮有鄰舍相伴。在此,“少鄰”“草徑”和“荒園”等表述,均精妙地契合了題目中“幽”字所蘊含的深遠意境。隨后,“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一聯(lián),若將此“門”視為寺廟之門,則無疑增添了居所周遭的寧靜氛圍。然若此“門”乃尋常民宅之門,則一僧人于月下輕敲,既顯突兀,亦與前句“鳥歸巢”所營造的和諧自然景象相悖。更為合理的解讀是,此門實為李凝居所之門,而詩中提及之僧,實則暗指賈島,他早年出家為僧,后雖還俗,但此身份背景仍在此句中留下痕跡。由此,這兩聯(lián)詩之意蘊,便由單純描繪李凝幽居之外在環(huán)境,轉變?yōu)橛浭鲆晃辉娙耍促Z島)月夜造訪友人居所的情景。在“僧敲月下門”中,“門”字所承載的多重含義,不僅為詩句增添了豐富的表達層次,還使讀者在解讀的過程中引發(fā)了廣泛的思考。這種多層次的含義展現(xiàn)了詩歌語言特有的含蓄與深邃,使得讀者在解讀時能夠產生多種不同的理解。通過這種巧妙的用詞,詩人成功地在簡短的詩句中融入了豐富的意象和深遠的意境,使得整首詩的內涵更加豐富,更具藝術魅力。
除了語義信息的接受增值會對整首詩歌的理解產生深遠的影響之外,“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中所蘊含的審美信息的接受增值同樣會對它的接受效果產生重要的作用。仔細地進行分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聯(lián)詩中有兩處審美信息的接受增值現(xiàn)象特別值得我們去細細品味和深入探討。
第一處,是以“鳥”對“僧”的接受增值。在古詩中,詩句的對仗是很有講究的,除了格律、聲韻等外在形式外,還要求所對內容必須十分合乎常理規(guī)范。這里的“鳥”和“僧”是相對應的,一獸一人,就產生爭議。在清代游戲主人集,賈西周編譯的《笑林廣記》中,蘇東坡就曾以“鳥”對“僧”來對佛印進行戲謔,可見在文人的心中,詩句的對仗應該人和物有別。同樣,有人直指詩句中以“鳥”對“僧”的說法并不妥當。例如,王楙在《野客叢書》中就說:“賈島詩曰:‘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或者謂句則佳也,以‘鳥’對‘僧’,無乃甚乎?!庇纱丝梢?,這里產生審美信息的接受增值在于接受者心中已有的審美經驗和文化觀念,以“鳥”對“僧”會讓人產生不敬的審美聯(lián)想,這樣的聯(lián)想是影響人們對這句詩歌的接受,也就是說,信息接受增值的結果是降低了這句詩在接受者心中的審美效果。實際上,以“鳥”對“僧”不僅與賈島這位苦吟詩人的獨特情懷有關,而且在他的詩料中,琴、棋、僧、鶴、菜、酒、竹、石等物幾乎無處不在,“鳥”和“僧”在他的詩歌中形成了一種思維上的定勢。另一方面,以“鳥”對“僧”也并非賈島所獨有,如“煙徑水涯多好鳥,竹床蒲椅但高僧”(陸龜蒙《奉和襲美臥疾感春見寄次韻》),“沙鳥多翹足,巖僧半露肩”(杜荀鶴《題江山寺》)。然而,在眾多的詩句中,只有賈島的這句“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獨享盛名,以至于胡震亨在《唐音癸籖》中寫道:“僧與鳥,自浪仙后幾成一副應急對子,諸家?有。”由此可見,究竟妥不妥當,還不能僅僅從字面上的語義來簡單分析。
第二處,涉及對“池邊樹”這一意象接受度的增值現(xiàn)象。在探討“池邊樹”這一意象時,我們不僅要關注其字面意義,更要深入理解其背后所蘊含的審美價值和文化內涵。首先,“池邊樹”這一表述直觀地描繪了樹木生長在水池邊緣的自然景觀。然而,這種描述方式并沒有充分挖掘出其深層次的美學意義。當接受者面對這樣的描述時,可能會僅僅停留在對岸邊樹木的直觀感受上,而未能進一步引發(fā)深層次的審美聯(lián)想。可是,當我們將“池邊樹”這一表述稍作調整,變?yōu)椤俺刂袠洹?,便能激發(fā)出更為豐富的審美效果。這是因為,“池中樹”這一表述不僅描繪了樹木生長的位置,還巧妙地引入了水中倒影的概念。樹木在水中映射出的倒影,與實際存在的樹木交相輝映,共同構建出一種虛實交融的美學景致,展現(xiàn)出一種獨特而深邃的視覺美感。這種美感不僅增加了畫面的層次感,也使得整個景象更加生動和富有詩意。據《瀛奎律髓匯評》中的記載,馮班認為將“池邊樹”改為“池中樹”會使得詩句的審美效果更勝一籌。馮班的觀點得到了魏慶之《詩人玉屑》的引用和認同?!对娙擞裥肌分刑岬剑骸啊刂袠洹?,樹影在池中也?!痹摫硎龇绞皆趥鬟_詩句的意境與美感方面具備顯著的優(yōu)勢,能夠更為精準地捕捉并展現(xiàn)詩句所蘊含的深層含義與審美價值。而后人將“中”字改為“邊”字,雖然看似只是字詞的微小變化,實則削弱了詩句的整體藝術效果,使得詩句的表達力和感染力大打折扣。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池邊樹”與“池中樹”雖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其所帶來的審美信息的接受增值卻是顯而易見的。通過這個現(xiàn)象就可以看出,詩句中“池邊樹”所提供的語義信息,激起接受者新的審美想象,想象的結果是得出“池中樹”的結論。不過,這種審美信息的接受增值也遭遇了不同意見。清代紀曉嵐就認為改為“池中樹”并不妥當,他說:“此十字正以自然,故入妙,不應該下句如此自然,上句如此迂曲?!保ǚ交刂顟c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該表述恰如其分地揭示了不同信息接受者對于信息增值所持的差異化態(tài)度。
詩歌鑒賞之愉悅在于,通過對“池中樹”與“池邊樹”等不同意象的細致解讀,能夠引發(fā)更為豐富的審美想象。這種差異化的審美體驗,使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能夠獲得一種額外的增值感,仿佛在原有的詩句基礎上,增添了更多層次的內涵和意蘊。正是憑借這種豐富且深邃的審美想象,讀者能夠更為深刻、細膩地領悟到詩句中所蘊含的豐富意蘊。在這個過程中,讀者不僅僅是被動地接受文字的表面意義,更是主動地參與到詩歌的創(chuàng)造和解讀中。通過這種審美互動式的閱讀體驗,讀者不僅能夠更加深刻地理解詩人的創(chuàng)作意圖,而且能夠更加全面地感受到詩歌所傳達的豐富情感和深邃思想。在這個過程中,讀者仿佛與詩人進行了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讀者通過文字觸摸到詩人的靈魂,洞察到詩人內心深處的情感波動和思想脈絡。每個細節(jié),無論是詞語的選擇、韻律的安排,還是意象的構建,都可能成為觸發(fā)靈感的火花,讓讀者在腦海中構建起一幅幅生動的畫面,仿佛身臨其境,體驗到詩歌所帶來的獨特魅力。通過自己的想象和感悟,讀者與詩歌建立起獨特的聯(lián)系,從而使得閱讀體驗變得更加生動和深刻。這種體驗不僅加深了讀者對詩歌內容的理解,而且提升了讀者對文學藝術的欣賞能力和審美水平,正是詩歌鑒賞所獨具的魅力與樂趣所在。
綜上所述,由于詩句在表達信息時所采用的簡約和凝練的方式,使得在接受者進行修辭接受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發(fā)生信息接受增值的現(xiàn)象。無論是語義信息的接受增值還是審美信息的接受增值,接受者均需全面評估并充分考慮所接受信息的可行性。也就是說,接受者需要仔細考慮增值后的詩句是否與表達者的原意保持一致,是否存在偏差;否則,很容易在信息增值的過程中產生錯位的危險,從而走上信息改值的道路,導致對原詩句的誤解或曲解。
然而,通過細致分析上述所提及的信息接受增值現(xiàn)象,我們可以看出,接受者對詩句“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給予了極大的注意力和思考,不僅揭示了詩句在修辭語義上具有顯著的增值潛力,而且也進一步證實了古詩所特有的藝術魅力及其在歷史長河中持久的影響力。古詩之所以能夠超越時空的限制,被后人不斷吟誦和闡釋,是因為它在簡潔的文字背后蘊含了深邃的內涵和廣闊的意境。這種內涵和意境讓每一位接受者都能在其中尋找到個人的理解和感悟,從而實現(xiàn)信息的增值。這種增值不僅體現(xiàn)在接受者對詩句的個性化解讀上,還體現(xiàn)在他們通過這些解讀所獲得的情感共鳴和思想啟迪上。因此,古詩的價值不僅在于其藝術形式的美感,更在于它能夠激發(fā)人們內心深處的情感和思考,使得每個人都能在古詩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實現(xiàn)心靈的交流和文化的傳承,從而實現(xiàn)信息增值。這種增值不僅僅是對原詩句的補充和豐富,更是對古詩藝術價值的一種傳承和發(fā)揚。
本文系2024年度漳州市專項課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融入德育工作的意義與路徑探究”(項目編號:ZDY2423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