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美學對《故都的秋》冷暖色調的雙重影響

［摘要］ 在《故都的秋》中，郁達夫巧妙地運用大量色彩詞匯構建出獨特的視覺畫面。從色調分析的角度出發可劃分為冷暖兩色。這種描繪不僅展現了自然景象的多樣性，也隱含了作者復雜的情感層次。通過對作品中冷暖色調的探討，可以進一步理解郁達夫在創作過程中如何運用色彩來傳達情感與意境。同時，郁達夫作為一位深受中日美學影響的文學家，其審美情趣和創作風格的形成具有跨文化背景。因此，在分析《故都的秋》的景物描寫時，不僅要考慮其個人經歷與時代背景，還要探討中日美學對其創作產生的雙重影響，結合其審美情趣、創作風格形成的宏觀脈絡，以全面理解該作品的藝術價值與文學意義。

［關鍵詞］ 《故都的秋》；冷暖色調；古典美學；物哀

［作者簡介］ 肖萱（2001），女，首都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碩士研究生，從事語文教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3.3 ［文獻標志碼］A

1934年8月，郁達夫撰寫了名為《故都的秋》的寫景抒情散文，描寫了彼時北平的秋日風光。該散文被選入官方教材已有五十余年，是現行統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第七單元的課文。文中所展現的豐富色彩，恰如王國維所述：“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郁達夫以《故都的秋》中的冷暖色調為切入點的景物描繪，可看作是其獨特審美視角和文學創作形式的體現。“色調”專指繪畫藝術領域內一幅畫中色彩的總體趨勢。它涉及對作品主導色彩的宏觀描繪，通常涵蓋色相、明度、色溫和純度四個維度的綜合考慮。就色溫屬性而言，色調可以分為暖、冷兩大類：紅色、橙色和黃色通常代表暖色調風格；而綠色、藍色和黑色則代表冷色調風格。色調的差異變化可營造出不同的情緒氛圍，進而影響人的情感體驗。暖色調常包含喜悅、贊美、熱烈、向往等情感，而與之相對的冷色調多抒發憂郁、傷感、疏離、惆悵等情感。因此，在對文學作品進行內容分析時，把握作品中畫面的冷暖色調，有助于整體把握作者的情感傾向。

一、冷色調里的“清”“靜”“悲涼”

在《故都的秋》的開篇，郁達夫以一句“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 奠定了全文的冷色基調，鋪墊了全文彌漫著的冷冽意境。他在描述秋天景致時，有意地略過了漫山遍野的火紅楓葉這些典型意象，轉而選擇了諸如“碧綠的天色”“青天”“藍白牽牛花”“灰土、灰沉沉的天底下”“青布單衣或夾襖”這一類畫面來勾畫出其文中故都的深秋風物。

郁達夫對于北平天空的描寫，有“碧綠的天色”“青天下”以及“灰土、灰沉沉的天底下”這樣的句子。“碧綠”和“青”兩種色彩，營造了一種清冷之感，給人以清新高雅的感覺，仿佛天空中沒有一絲塵埃，后文“灰”色又顯出了孤寂落寞與悲涼之感。在牽牛花的部分，他表達自身認為藍色和白色最能體現“秋意”，藍白帶有抑郁惆悵感。此外，郁達夫在“秋雨圖”具體刻畫“都市閑人”時也著重突出其穿著是“青布單衣或夾襖”。冷色調的著筆不僅是北平之秋外在的蕭瑟凄清之景的具象體現，也可看作是作者內心落寞消極情感的外化。

二、暖色調里的“Golden Days”

在對北方果樹的描繪中，郁達夫提到全盛時期的棗子，成色為淡綠微黃。論色彩的細致的分門別類，“淺綠略帶黃色”的色彩定位尚存爭議，但是相較于前文提及的“青”“藍”“灰”等色系，它的暖色調特質較為明顯。正如郁達夫在其作品中表述：“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沙塵灰土的世界，只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Golden Days。”從文本內容來說，“只有”一詞將“棗子、柿子、葡萄”幾種作物與前文“沙塵灰土的世界”做了區分，加之“Golden Days”的盛譽，突出了這些果物在成熟時刻顯示出的色澤與沙塵灰土是大相徑庭的。在此處，郁達夫筆下的秋日漸顯幾分暖色。色調的轉變，亦可看作是郁達夫個人情感的轉變。與前文的憂郁、傷感、落寞相比，此處郁達夫的情緒更為明朗，但在明朗之中，仍然是以哀調作為底色的。

1926年，郁達夫年僅五歲的長子龍兒因突發性腦膜炎夭折，這給彼時的郁達夫造成了沉重的打擊。在其個人散文《一個人在途上》中，郁達夫記錄了與龍兒摘棗子的相關回憶。這回憶中有龍兒兜起的大褂，有龍兒要持續三五分鐘的哄笑。因此棗子在一定程度上也成了他追憶長子龍兒的一個具象的載體，以致他寫道自己最怕聽到的，就是夜半三更時院子里棗子墜落產生的滴答聲。在郁達夫暖色調氛圍下的秋棗背后，帶有對骨肉親情的追念。秋棗之中包含了郁達夫對過去美好生活的追憶，這是他與長子龍兒、與北平這座城的情感羈絆。或許也是基于此情，郁達夫在冷色調為底色的《故都的秋》中，融入了這一抹暖色調的“淡綠微黃”以及最好的“Golden Days”。

三、郁達夫《故都的秋》冷暖色調解構——中國古典美學與日本“物哀”美學的雙重影響

對于《故都的秋》景物描寫的分析解讀，常常僅僅聚焦于郁達夫彼時家國境遇對文本情感色彩的影響，這確實是需要去關注分析的一個方面，但除此之外，郁達夫作為文學作家，其審美情趣創作風格形成的宏觀脈絡也不應忽視。

（一）以色彩作為情感抒發的載體

郁達夫自幼便深受中國古典美學的熏陶，其古典文學的功力于新文化文學者中也可算是獨樹一幟。在郁達夫所著《孤獨者》一書里，他談到了影響他從事詩歌創作的源泉：“真正指示我以做詩歌的門徑的，是《留春新集》里《滄浪詩話》和《白香詞譜》。《西湖佳話》中的每一篇短篇，起碼我總讀了兩遍以上。以后是流行本的各種傳奇雜劇了，我當時雖則還不能十分欣賞它們的好處，但不知怎么，讀了之后的那一種朦朧的回味，仿佛是三春天氣，喝醉了幾十年的醇酒。”與同一時期的作家相比，郁達夫的美學偏愛顯得更加獨特，他格外偏愛那些透露著憂愁或是率性隨意情調的文學作品。在中國古典作家中，他中意于李長吉、黃仲則、吳梅村、杜甫、李白等人的作品。

在中國古典文學中，色彩歷來是作者抒發情感的一個重要載體。追溯至先秦文學《詩經》《楚辭》，其色彩多選用青色意象和白色意象，在《詩經·蒹葭》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通過“蒼蒼”以及“白”的色彩來刻畫，不僅精確揭示了時節背景，同時也淋漓盡致地表達了蕭索的氛圍與主人公心中的迷茫與哀愁，實現了把感情融入景致、使情與景相融合的文學創作效果。而以王維為代表的文人畫起源于唐代，歷經宋元時期的發展，在明清時期逐漸完善，構建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即“詩畫一律”的中國古典美學新形式。在《故都的秋》的畫面色彩中，我們也可見一斑。在描繪北平的天空時郁達夫著筆“碧綠的天色”，“碧綠”是接近于青藍色的冷色調。在中國古代文學中，“碧”也常用作形容天色。例如：“碧云天，黃葉地”“孤帆遠影碧空盡”，多用于營造一種凄清的離愁別緒之感。再如“灰”，“腰衱佩珠斷，灰蝶生陰松” （李賀《感諷六首》）； “四山陰雪濕灰色，六月杜鵑深樹啼” （戴表元《登新嶺》）； “天寒賜著灰色貂，雙壺滟滟傾蒲桃” （張渥《題昭君出塞圖》），“灰”作為色彩詞所用語境或是所描繪的畫面，也多為哀景。中國古典美學在潛移默化之中推動了郁達夫纖細幽婉的審美趣味。這一審美趣味也對其文學作品中的審美色調起到深刻影響。

（二）“以悲為美”的審美情趣

“以悲為美”是中國古典文學的重要基礎，作為一種審美傾向，其萌芽可追溯至先秦時代，中國古典文學自其開始擺脫名教的束縛，走向自我認知的道路始，便帶有濃郁的感傷氣息。宋玉《九辯》中定義秋天：“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在郁達夫以冷色調為主色調的畫面描繪中，營造的便是一幅清冷蕭瑟的秋日之景，生命在秋季迎來終結，這種悲涼感的畫面，也正是郁達夫受中國古典文學中“以悲為美”的審美傾向影響的一大體現。然而，郁達夫的筆下冷色調秋景的“悲”，又與傳統士大夫的“自古逢秋悲寂寥”稍有不同，作者并未一味沉浸于悲緒之中，字里行間亦可窺見他的寧靜祥和。郁達夫有意尋求的生活是租借他人簡陋的小舍居住，清晨醒來，沖泡一碗濃郁的茶，靜坐庭院，遠離喧囂，享受那獨屬于他的寧靜片刻。再如在冷色調中點綴的暖色調，雖篇幅較少，但這也是郁達夫在“悲”中加入世俗的關懷，所以，文章的冷色調哀而不頹，悲而不傷，這也是郁達夫文字情感表達的獨特之處。

1913年，郁達夫隨長兄赴日本留學，在日本度過了9年的留學時光。期間，日本的物哀文學達到了其發展較為成熟的階段。受到自然環境因素的影響，相較于鮮艷奪目的色調，日本文化在色彩選擇上更偏向于使用“素色”。冷色系中的白、青、灰等顏色更能體現日本人的審美取向。以藍白相間的牽牛花為例，它們深受青睞的清冷色澤，恰與日本傳統“物哀”美學里對白色鐘情的情感不謀而合。而觀日本古典詩歌集《萬葉集》所含的520篇描寫花卉的和歌，其中有關白花之作就達到了204篇之多。與此同時，郁達夫對于日本的美學文化也有一定的喜愛。在《日本的文化生活》一文中，他談及日本國民的文化生活、文學藝術時，表達了自己對日本美學中清淡悲涼特點的喜愛。在郁達夫眼中，這種文化不喜鋪張，無傷大體，因而能在清淡中出奇趣，簡易里寓深意；“以單純取長，以清淡制勝的原理，你只教到日本的上等能樂舞臺或歌舞伎座去一看，就可以體會得到。”“還有秦樓楚館的清歌……這一種悲涼的情調，也只有在日本，也只有從日本的簡單樂器和歌曲里，才感味得到。”郁達夫對于日本美學中的清淡悲涼是情有獨鐘的。因此，郁達夫在描繪北平秋景時冷色調的大量運用，不僅是基于情感的抒發，也可看作是他留日期間在物哀美學潛移默化影響下的一種意識表達，將“清淡中出奇趣”體現得淋漓盡致。

著眼于冷暖色調角度，或許郁達夫于彼時的境遇確是為冷色調所包圍的，冷色調是他彼時生活的底色， 但宏觀分析其審美趣味的形成脈絡及影響因素，結合中國古典美學與日本物哀美學的雙重維度，可更加深刻理解郁達夫為何會認為牽牛花“藍白色最佳”，為何會想在皇城人海之中尋求一椽破屋，以及從秋果部分的描寫中，亦可見其內心對于這種暖色調“Golden Days”的憧憬。在郁達夫《故都的秋》中，冷暖色調相互交織，達成和諧統一的美感，造就了“現代散文的豐碑”。

［參 考 文 獻］

［1］ 郁達夫.一個人在途上［M］.北京：三辰影庫音像出版社，2017.

［2］張鵬.詩畫之境冷暖情懷——詩歌鑒賞色調分析［J］.中學語文，2015（27）.

［3］李玉明.古典文學對于郁達夫文學創作的影響［J］.山東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7（04）.

［4］鄭旺吉.秋天的另類美——談《故都的秋》中的“物哀”之美［J］.語文天地，2022（08）.

［5］張勇.《故都的秋》的物哀之美［J］.語文教學與研究，201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