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初,李世南還住在西安的馬軍寨,我去拜訪他,寫了篇粗淺文字。那是我第一次采寫畫家,也可能是李世南第一次被采寫。30多年過去了,李世南的大名一直在畫壇高隆,他再一次回到西安,兩人相見,我已老了,他更老了,而那準備出版的畫集樣稿放在身旁,厚厚的四大冊,就想,在這個時代,上天要成就一個大畫家,也是必將讓他在生活上、身體上、精神上經歷巨大的折磨和痛苦,而不正是在這種折磨和痛苦中,他才能深悟天地之廣大、造化之神奇、人生之滄桑、生命之無常,又將此全部傾注于他的作品中嗎?
從上海到西安,從西安到武漢,從武漢到深圳,從深圳到鄭州,從鄭州到北京,他總是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當過工人,做過職員,成為專業畫家了偏又去寺里廟里,學佛參道,或成年半載地在朋友處寄宿。似乎什么都不要了,僅帶著顏料和筆,只是尋找他要畫的畫。這是常人難以理解的,卻可以說,是那畫正在尋找他。沿著繩一樣的路往山頂去,何嘗不是山頂在用路的繩所牽扯呢?
翻開他的畫集,那是他人生軌跡的藝術表現,也是新時期以來中國畫壇革命的一份獨特探索史。1969年的草地寫生系列,1971年的陜北之行系列,1978年的樓觀老道系列,1984年的礦工系列,1986年的貴州印象系列,1990年的白屋系列,1991年的書法家像贊系列,1995年的獨行者系列,1997年的浮生系列,2000年的高僧系列,2005年的鹿池系列,2011年的山居系列,2012年的如云系列,2015年的陜北頭像系列,2016年的心境系列。都是系列,系列,能想象那是多少個日日夜夜,道旁有鮮花有荊棘,有掌聲有喝倒聲。他無限地前行,卻無法想象那么一個羸弱身軀的人竟有如此的大能量。

如果說這個時代的人物畫很是繁榮,那是在改革著,變局著,卻也正是浮躁和混亂著,如政治、經濟、軍事,甚或文學、音樂、戲劇一樣,沒有一個畫家的探索之路前邊是明的,沒有一個畫家的作品能眾口一詞。在這種全體畫家都在夜行中,李世南已獲獎成名,他是身穿了錦衣的,卻最自覺和搶先。他是那樣的堅定,又是那樣的詭異,S形的蛇行,不斷地往返于傳統與現代之間。他的每一個作品系列出來,都驚世駭俗;而當許多研究者、效仿者還在慌張和琢磨時,他卻又倏忽遠去,誰也不知道他將會出現在什么地方,下一個系列又會是什么。大的天才往往是沒有預測性也不可模仿,這如古人的蘇東坡,如洋人的畢加索。
所有的藝術都是從實用到無用的過程,張彥遠說過“成教化,助人倫,窮神變,測幽微”,成教化、助人倫是實用的,窮神變、測幽微則是藝術。古人的人物畫,其人物我總以為都是實在的、具體的,發展到后來所謂的寫實,已經是隨意而為,集體化的,概念的,而現在流行的寫實主義和表現主義,甚或寫實和寫意,就是把西方的東西加進來,差不多成了頭臉對著照片素描的那種,衣服仿著山水畫潑墨的那種,遺憾的是全用力在了技法,少了精神的傳達。李世南沒有趟這條路子,他完全獨立,苦行著,冥想著,實踐著,世紀之交后的十幾年里,他是越來越現代,越來越傳統,既是現代,又是傳統,當然更是李世南,真個不可無一不可有二了。

我曾經對文學寫作說過這樣的話:如果一部小說出來,讓不會寫的人讀了覺得自己也能寫,讓會寫的人讀了覺得自己不會寫了,那就是好小說。李世南的畫,尤其是人物畫,竟出現過這種現象,自己也畫的懂畫的人看了驚訝:畫還可以這樣畫!不畫畫的不懂畫的看了則認為:這畫的是什么呀?這個時代就出了這樣一位奇人,大畫家,大天才,被理解和歪曲,被推崇和詆毀,他依然在那里,高貴著孤獨著,頑強而茁壯,卻是美術史難以繞過的。
(作者為中國當代作家、第九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散文委員會主任、陜西省作家協會主席,本文選自海天出版社《李世南畫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