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兩兩相守的天鵝,一支客居他鄉(xiāng)的部落,都把這里當(dāng)作萬里歸來之地。
天山環(huán)繞著尤爾都斯盆地,無盡綠意連綴數(shù)百千米,拱衛(wèi)著冰山雪嶺。冰雪融水自山巔瀉至平闊原野,匯成開都河,經(jīng)“九曲十八彎”——如天鵝的交頸起舞、如離歌的柔腸百轉(zhuǎn),再和千余眼地下涌泉相遇——云端天際的水、地下潛流的水,這場水與水的重逢,恰似故人歸,相擁無言、笑淚沾襟,沁濕了綿綿無際、藕斷絲連的草甸、沼澤和湖泊。這里,就是中國最大的高山濕地草原——巴音布魯克。
海拔2 500米左右的巴音布魯克有天山為屏,即便到秋冬,寒流也難以侵入。因此,這里的土壤雖含水量豐沛,卻不會形成凍土。涼爽濕潤的氣候滋養(yǎng)出茂密的苔草、水冬麥、水毛茛、野黑麥等濕地水草,水生昆蟲、魚類活躍其中——一個亞洲最大的天鵝自然保護區(qū)便誕生了。巴音布魯克天鵝湖是面積1 300多平方千米、由眾多小湖泊組成的沼澤濕地,這里清泉密涌、河網(wǎng)纏綿,在濕地上繞出一個個草墩小島,島上覆有高而密的蘆葦、野草,正是天鵝等水鳥最理想的家園。

每年4月,冰雪消融之際,上萬只天鵝從印度、緬甸甚至西亞和非洲大陸啟程,飛行萬里,回到巴音布魯克天鵝湖,于淺灘各擇自在之地,覓得佳偶、銜泥筑巢。這些天鵝以大天鵝、小天鵝、疣鼻天鵝為主,其中大天鵝就有約7 000只,占全球大天鵝數(shù)量的絕大部分。接下來,天鵝們與灰鶴、白鷺、斑頭雁、灰雁等100多種、數(shù)十萬只水禽,共同棲于天鵝湖長達半年。
當(dāng)盛夏來臨,充足的雨水將草原澆灌為一片花海,在紫花苜蓿、金蓮花、馬鞭草次第盛開的同時,天鵝湖中成百上千的天鵝幼雛也迎來生命的綻放。大多數(shù)天鵝奉行終身一夫一妻制,雌天鵝生育時,雄天鵝守衛(wèi)其側(cè)。待孩子破殼而出,天鵝夫妻便雙雙攜手撫育下一代,帶領(lǐng)天鵝寶寶下水游泳、覓食,一家家在各自領(lǐng)地翱翔高唱。和煦陽光中、皚皚雪峰下,天鵝們潔白的身姿與白云一起在湖面交纏曼舞。這時的天鵝湖,堪比一座巨大的親子游樂場,來自伴侶、父母的陪伴,每每令同樣向往愛情忠貞、家庭溫馨的人類動容。
及至10月,成年天鵝與幼天鵝合成大群,早晚在天空中鍛煉遠(yuǎn)征飛翔,待幼天鵝技能成熟,便舉族出發(fā)、飛向南方。來年春天,它們又將如約而至,回到巴音布魯克天鵝湖的懷抱。
同樣萬里歸來的,還有生活在湖畔的蒙古族土爾扈特部牧民。
1771年,17萬土爾扈特部眾在年僅28歲的首領(lǐng)渥巴錫的帶領(lǐng)下,離開生活了140年的沙皇俄國,向太陽升起的東方急進。他們策馬在高峽深谷、窮兇追兵、嚴(yán)寒瘟疫中疾馳,“凡八閱月,歷萬有余里”,終抵故國。此時清點人數(shù),已不足7萬。史學(xué)界普遍認(rèn)為,這次東歸是世界歷史上最后一次民族大遷徙。

當(dāng)時清政府體恤東歸同胞,特將天山南麓最肥美的牧場——巴音布魯克草原劃給土爾扈特部為家。“巴音布魯克”就是蒙古語“泉水豐沛”之意。200多年來,土爾扈特部在這片泉沛之地逐水草而居,于天鵝湖畔放牧著名的“草原四寶”:天山馬、巴音布魯克大尾羊、美利奴羊、牦牛。每年農(nóng)歷六月,“東歸那達慕”的舉行,會將巴音布魯克變成彩旗翻飛、群馬奔騰的節(jié)日海洋。成千上萬的土爾扈特部同胞身著最隆重的傳統(tǒng)服飾,跨上駿馬,于八方匯集,在草原上摔跤、賽馬、射箭、叼羊……他們用展示勇武、毅力和團結(jié)互助的方式,紀(jì)念祖先的萬里歸來。
那達慕的前身是“祭敖包”,為祈草原風(fēng)調(diào)雨順、闔家平安。世代生息于草原的牧民,同自然有與生俱來的相處之道。在他們眼中,草原上的天鵝湖是“神湖”,棲息于此的天鵝更是“貞潔之鳥”“吉祥的象征”,人與鳥的情誼如蒙古長調(diào)一般綿長。為維護天鵝湖生境,當(dāng)?shù)啬撩穹e極對退化草場禁牧、休牧、輪牧;偶有受傷天鵝飛落家中,無不得到人們的精心照料。
哪怕遠(yuǎn)及萬里、途中風(fēng)刀霜劍,只要有一個家園可以回歸,對人類和其他生命來說,都是何等溫暖的召喚。為此,在家庭中,在種群里,在部落中,在更廣闊的、跨越民族與物種的情誼中,大家各守天時,相互依存,將這片涌泉般豐饒的湖泊和大草原,代代捧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