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打開筆記看課件,讀到一封宋代的信,在杭州寫的,也是春天,寫信人是蔡襄。蔡襄(1012—1067),字君謨,福建仙游人,書法家、北宋官員、茶學家,任職福建轉運使時,改良了貢茶,著有《茶錄》一書。
這封信的全名是《致通理當世屯田尺牘》,又稱《思詠帖》,是蔡襄在皇祐三年(1051)四月離開杭州時,留給朋友馮京的信。全文如下:“襄得足下書,極思詠之懷。在杭留兩月,今方得出關,歷賞劇醉,不可勝計,亦一春之盛事也。知官下與郡侯情意相通,此固可樂。唐侯言:王白今歲為游閏所勝,大可怪也。初夏時景清和,愿君侯自壽為佳。襄頓首。通理當世屯田足下。大餅極珍物,青甌微粗,臨行匆匆致意,不周悉。”這封信全文草書,字跡飄逸,用紙也非常考究,是有蝴蝶紋樣的羅紋砑花箋,蝴蝶紋樣為對飛圓形構圖,外飾一圈珍珠紋。這封信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私人信件中的文字別于典籍中的正文記載,因為日常便越發真實生動。于是,一個精于人情世故的官員形象躍然紙上。這封信的內容簡單說就是:我在杭州浪了兩個月,玩得很好,要走了,給你留了點禮物,是一餅挺貴的茶和一個青瓷茶盞。信的前半段就是朋友間的寒暄客套,我以前上課多用的是信中最后兩句話,能展開講幾句,一個是關于茶的,一個是關于青瓷茶碗的。而信中最核心的一句話卻被忽視了,其實這封信除了聯絡感情,真正有效的就是這句話。
原文是這么寫的:“唐侯(唐詢,時為福建路轉運使)言:王白今歲為游閏所勝,大可怪也。”直譯過來就是,今年的斗茶比賽里,王白輸給了游閏,太奇怪了。徐邦達先生認為文中所述與茶有關,大概是閩中斗試貢茶,王、游應該是建溪茶園主。蔡襄、唐詢、馮京應該都是茶圈內行人,此信真正轉達的信息除了問候,就是那年春茶茗戰的結果。這樣看,蔡襄的模樣便褪去了幾分人情世故,多了幾分茶人間的與君同樂。
900多年前春天的一場茗戰,偶然間被記錄了下來,這是茶的歷史,也是人的故事。
宋代的飲茶方式,是煎茶法和點茶法并存的。所謂“煎茶法”,是唐代的飲茶法,就是把茶碾碎放入釜中煎煮后喝。點茶法是把茶碾碎成末后用沸水沖點,用茶筅不停地攪拌形成白色的泡沫。點茶的湯色,以純白為貴。蔡襄說,茶色白,宜黑盞。宋代的茶盞,青黑色的建盞最出名。器與茶的黑白對撞,是審美,可以講述。

宋代的飲茶是全民的活動,不同的階層對茶的訴求就有了高低。北宋以白茶為貴,前文中提到的“王白”,說的應該是種白茶的王家茶戶。王家白茶在北宋名聲很大,蔡襄在他的另一篇文章《茶記》中說:“王家白茶,聞于天下,其人名大詔。白茶唯一株,歲可作六、七餅,如五銖錢大。方其盛時,高視茶山,莫敢與之角。一餅值錢一千,非其親故,不可得也。”皇帝則有自己專屬的茶園,在福建建州(今南平建甌),所謂北苑貢茶就是在這里出產的。歐陽修《歸田錄》卷二有云:“茶之品,莫貴于龍鳳,謂之團茶。凡八餅重一斤。慶歷中,蔡君謨為福建路轉運使,始造小片龍茶以進,其品絕精,謂之小團。凡二十餅重一斤,其價值金二兩。”北宋仁宗時,為茶餅設立了龍團、鳳團等名目,茶中雜有香料,茶餅飾以金銀重彩。至徽宗朝,漕臣鄭可聞制銀絲冰茶,不用香,名為“勝雪”。至此,皇家把茶的“白”發揮到了極致。
茶中的各種白,在宋代貴得令人咋舌,無論是王家白茶還是龍團勝雪,背后則是權力和欲望。因為貢茶制度,皇帝的喜好成了一塊改變人生的敲門磚。蘇軾在《荔支嘆》一詩中寫道:“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籠加(又作‘相寵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東坡先生以詩為刀,這次砍中的就是同為“宋四家”的蔡襄。蔡襄又一次被提及,卻和丁渭一起,人生的黑白實在是難以定論。
宋代,皇帝會親自參與集體飲茶的活動,隨從煮茶給參加儀式的人喝,稱為“布茶”。皇帝除了和大家一起喝茶,還把茶分贈給大臣,稱為“賜茶”。北宋皇室還設有專門的“茶酒班”,有60多人的規模,是為了賜茶儀式準備的。皇帝布茶、賜茶,籠絡人心,大臣們精選新葉、改良茶團,為博君一笑。終于,茶成了政治游戲的道具。

在中國文化中,茶只是事,可以是俗事,也可以是雅事。宋代,販夫走卒、達官顯貴、文人高僧皆好此事。北宋現實主義詩人梅堯臣在《南有嘉茗賦》中生動描繪了宋時飲茶的風行:“華夷蠻貊,固日飲而無厭,富貴貧賤,不時啜而不寧。”《東京夢華錄》載:“朱雀門外……以南東西兩教坊,余皆居民或茶坊。”南宋畫家劉松年的《茗園賭市圖》,記錄了當時百姓日常飲茶的場景。在純粹的茶的世界里,茶是所有人的游戲。
真正的有技術的茶游戲,是“斗茶”。“斗茶”源于五代的“茗戰”,以點茶過程中所衍生茶湯沫花的變化來決定勝負。《大觀茶論》記載:“乳霧洶涌,溢盞而起,周回凝而不動,謂之咬盞。”斗茶以色白及咬盞最久為勝。茶百戲則是另一種茶水的游戲,用茶和水在茶湯中顯現出文字或圖像,有點兒像咖啡拉花的意思。
在宋代,茶可以品,可以斗,可以換功名,后來變成標本去了日本,成為茶道,剩下了儀式感,僅此而已。
文章來源:《美術報》
(責任編輯: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