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過去了,不忘那首歌——好冷好冷的達坂,好高好高的冰山,好遠好遠的邊關,當兵當到了天邊邊,守著好長好長的國境線。好冷好冷的明月,好長好長的思戀,好沉好沉的槍桿,當兵當到了國境線,抬頭望白云故鄉在身邊……
那是我第一次到西部邊陲,從南疆的疏勒縣前往帕米爾高原上的吐爾尕特哨所,同戍邊的邊防戰士一起度過了難忘的一天。從此以后,達坂、冷月、冰山、國境……邊關的諸多意象就在腦海里揮之不去。常常,我的目光會投向更遠的和更高的地方,想象那里的哨所、那里的月亮、那里的人們,還有那長長的國境線。
“山南,山南,到山南來吧。到山南來,你就理解了什么叫‘老西藏精神’,什么叫守土有責,什么叫脊梁,什么叫‘清澈的愛,只為中國’?!倍柖昶咴拢业泥l友、安徽省援藏工作隊山南總領隊汪華東同志不止一次地向我發出呼喚,在電話里,他的言辭誠懇,聲音急切,盡管因缺氧而上氣不接下氣。
然而,因為疫情和其他變化,我的山南之行未能成行,成為一個不大不小的遺憾。一年過去了,汪華東和他的團隊已經完成援藏任務,而他的那聲呼喚,卻一直在我的心頭鳴響。到西藏去,到山南去,幾乎成了我一年來揮之不去的夢想。終于,二〇二三年九月,參加國家移民局的創作采風活動,我來到了西藏,來到了山南。
十八日上午,飛往拉薩。在貢嘎機場吃了午飯,乘坐一輛越野車,踏上通往邊境的路。目標明確,第一站直奔玉麥。
玉麥是中印邊境線上的一個點,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它只是一塊石頭,一片草地,一棵樹;在我出生之后,它也只是一棟由木板和樹枝搭建的氈房。然而,那里曾經是新中國一個行政鄉所在地。那里有我們這個民族最深刻的記憶,前有桑杰曲巴一家和玉麥鄉邊民留下的固邊傳奇,后有“全國最美基層民警”王微等人創造的戍邊佳話。
前往玉麥的途中,要經過山南市區。出乎我的意料,雙腳落到西藏的地面,兩三個小時過去了,居然沒有出現高原反應。在山南市區做短暫停留期間,我見到路邊茂密的樹林,很興奮。
山南邊防支隊副支隊長楊斌、支隊宣傳干事徐道超和輪訓隊干部次旺早已在此等候,會合之后,我提出來要到山南軍分區吃一頓飯,最好能到汪華東一直津津樂道的“援藏之家”和安徽人助建的蔬菜大棚參觀,遭到領隊聶虹影的堅決反對,她的計劃是今晚必須趕到玉麥,越快越好,力爭不走夜路。至于在山南市參觀,她的說法是“回程還要經過山南,到時候再說”。
聶虹影是我四十年前在某集團軍工作認識的小戰友,也是我解放軍藝術學院的校友,現任公安系統某出版社社長,她的經歷很豐富,先后在野戰軍、武警、公安邊防部隊工作,軍銜至大校,邊防武警部隊整體轉改到公安部移民局后,警銜套改為二級警監。幾十年來她一直客氣地尊我亦師亦兄,這次西藏山南之行,就是她組織的,用她的話說,她要對我的安全負責,也要對此次任務負責。她甚至秘密交代接待我們的同志,給我搞了若干“不準”。為了不給聶虹影和陪同人員找麻煩,一路上我說得最多的話就是:“一切行動聽指揮?!?/p>
早在出發之前,聶虹影就告訴我,上級對這次行動高度重視,指示選派幾名既有組織指揮保障能力,又有文學情懷的干部同行。同車的拉薩出入境邊防檢查站政委王先貴告訴我,作為一個主官,他能“脫產”一周,抽身與我們同行,簡直是意外的驚喜,領導掂量再三,才下了這個決心。王政委是河南林州人,四十年前,那里正是我踏上軍旅之路的第一塊根據地,我在他家鄉的太行山區生活、訓練、野營拉練、攻防演習,十六年后成為一名團級干部兼文學工作者。我們有太多的共同語言,從紅旗渠、桃花谷、石板巖鄉到秋天漫山遍野火紅的柿子,相談甚歡,不知不覺中忘記了對“高反”的擔憂。路上我們切磋公文寫作和文學創作的經驗和規律,記得他講的一件事:他在北京公安大學進修期間,有個星期天去北京圖書大廈買書,居然在那里遇到了一個熟人——他的頂頭上司、西藏邊檢總站副總趙繼榮,“他鄉遇故知”都不能形容當時那份驚喜,即使在拉薩,他也很少見到趙總,因為邊檢工作“永遠都在路上”,布置任務檢查工作多數都是通過電話。這件事情意味深長,一對從高原來到北京的上下級,沒有相遇在燈紅酒綠的場所,沒有相遇在豪華的購物中心,而是邂逅在圖書大廈,邊境檢查工作人員愛學習、愛讀書的精神,可見一斑。
翻越第一座海拔五千米的亞堆扎拉山口之前,王先貴提醒我們用上氧氣。不敢掉以輕心,我把輸氧管塞入鼻孔,而王先貴和司機孫建超仍然素面朝天——車上僅有兩套輸氧設備,讓給了我和聶虹影,我親眼看見王先貴的嘴唇由紅到青。孫建超并非專職司機,而是從武警邊防部隊轉改到公安系統的三級警司,后來才知道,因為此人駕駛技術過硬、心細、路熟,被上級特意調來為我們做保障的,這個小伙子一路上給我留下了十分美好的印象。
很快,亞堆扎拉山口到了,下車在那塊“海拔5025米”的牌子下面照相,試試腿腳,雖然有點飄忽,總體問題不大。接著往前走,得知到下一個超過五千米的山口還有兩個多小時車程,我說我要瞇一會兒了。不知道什么時候,被人喊醒,原來雪布達拉山口到了,依稀看見一塊牌子聳在眼前,海拔5102米。
迷迷糊糊下車,突然感覺就像踩在棉花上,眼前的景物全是多重疊影。趕緊上車吸氧,到隆子縣邊境大隊休整,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是迷迷糊糊,張開嘴巴講話,連自己都聽不見,別人講話聽得隱隱約約,卻又張不開嘴巴回答。依稀記得被人攙扶到椅子上坐下,面前放著一杯熱水,幾個同志站在我面前,其中有個女同志,拿來三本我的作品,要我簽名,盡管我很不高興,還是客客氣氣地簽了名。
我為什么不高興呢?因為我發現那三本書,除了出版社和書名、作者名我認識,其他的,諸如裝幀風格、字號大小、薄厚程度,都是我陌生的。雖然腦子一片混沌,但有一點我不糊涂,我是到邊境來看望戰友的,他們經年累月守護在這里,為我們承擔,為我們分擔,他們想要我幾本簽名書,我不能拒絕,否則我來干什么?
簽名之后,我把三本書擺在一起,用手機拍照,準備回北京后找出版社理論,為什么改版了不通知我,為什么再版了不通知我,簽約了嗎,付稿費了嗎?
吸足氧氣之后,繼續趕路,天快黑的時候,經過斗玉鄉將軍崖,走訪當地邊境派出所的同志,并送了書。得知,原西藏軍區司令員張貴榮同志,一九八三年年底,勘察一條待修的邊防戰略公路,一個多月的時間,行程九千多華里,因連日勞累,在狂風暴雪交加的一段險路上,突發冠心病犧牲。安葬張貴榮的這座山包,從此被命名為將軍崖。
在張貴榮墓前,我這個脫下軍裝的老兵,不由自主地舉起右臂,向這位獻身邊防事業的老戰士致敬。
再往前行,天基本上黑下來了,車內一片寂靜,我們為張貴榮同志殉職感到悲傷,為前仆后繼倒在這塊土地上的戰友惋惜,同時也為后面的行程平添了幾分忐忑??斓角±搅?,王先貴提醒我,恰拉山海拔雖然只有5003米,但是夜黑風寒,氧氣稀薄,要防止高原反應。
在黑漆漆的群峰之間又盤旋了不知多長時間,忽然聽到聶虹影喊了一聲,到了,到家了。
舉目望去,看見遙遠處、山谷里依稀閃爍幾星燈光,我瞪著眼睛,希望看到那些燈火連成一片。繁星密布,可是從始至終,那些燈光也沒有被放大,從高處遠遠望去,就像地上的星星,透過濃重的夜色,頑強地閃爍出微弱的光芒。
然而,這里是家,大家的家,國家的家,那些星光就像眨動的眼睛,穿越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時光,無聲地講述這方土地上的故事。
當夜,我們住在玉麥邊境派出所。分配給我的住處是正在休假的所長的宿舍。仔細打量室內,幾樣簡單的生活用具,衣柜上方碼著一床藍色的被子,整整齊齊的豆腐塊,讓我的心里涌上一陣親切感,雖然邊境派出所已經從解放軍的編制序列里改轉到公安序列,但是這里的官兵還保持軍人的優良傳統,一點一滴一絲不茍。
安頓下來之后,派出所的同志請來了正在玉麥巡診的軍醫,給我量了血壓,問了路上的情況,這才知道,在雪布達拉山口我的高原反應非常嚴重,幸虧及時吸了氧。想起那幾本書的事情,打開手機,找到在隆子縣邊境大隊拍的照片,天哪,那幾本書全都認識,都是我和聶虹影來之前親手買的,都是我自己的書。跟隨楊斌一同前來的藏族小伙子次旺是個文學青年,這次特意被派來做文字工作,很謙虛地把他一篇散文拿出來讓我指導。慚愧的是,那陣子我的狀態很差,匆匆看了他的稿子,三言兩語講了一些看法,然后就一個勁地問他在隆子縣發生的事情,這才知道,在隆子縣邊境大隊拿書讓我簽名的女同志,壓根兒就不是當地干部,而是跟我交往了三十多年的戰友聶虹影。
聶虹影不愧是野戰軍出身,在來玉麥的路上,因為缺氧和暈車,嘔吐不止,到了玉麥,人基本上動不了了,好不容易才吃了一碗面條,就忙著找人談話。我說,沒有必要抓這么緊吧,明天在玉麥還有一天時間,進藏的第一個晚上,抓緊休息,恢復體力。聶虹影說,已經緩過來了,我得抓緊了解情況,給作家們提供素材。
我說,我實在累了,不奉陪了。
在西藏迎來的第一個早晨,因為天氣原因,沒能看到日出。起床之后,在派出所門前看見,前方一百多米的山坡,綠樹掩映一塊經過打磨的巨石,上面漆寫漢、藏兩種文字:“家在玉麥,國是中國”。盡管太陽藏在云端,這八個字似乎自帶光芒,在鉛色的天空下、綠色的土地上熠熠生輝,讓人肅然起敬。
這八個字就像一本濃縮的書,一首無聲的歌,在喜馬拉雅山南麓、雅魯藏布江西岸,記錄著一方土地、一個時代、一代又一代中國人戍邊的故事。
當年,英國殖民者為了自身利益,單方面偽造了一個“麥克馬洪線”,把中國九萬多平方公里的版圖畫了出去。這當然是我們不能接受的。這條偽造的邊境線,給兩國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多少年來,在這條線兩邊生活的中國人,從來不買“麥克馬洪線”的賬,我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這里有我們祖先的遺骨、建筑、牧場和種下的樹,憑什么你用鉛筆一畫,我們就乖乖地拱手相讓,公理何在?
在漫長的邊境線上,流傳著無數邊民自動捍衛邊防的故事,其中最典型、最艱苦卓絕的要算桑杰曲巴一家的故事了。據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生活在玉麥的尚有二十幾戶人家,后來因為政權更替、生活條件限制等原因,一部分人被裹挾到境外,還有一部分人陸續遷走,最后只剩下桑杰曲巴一家。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桑杰曲巴的妻子和小女兒相繼離世,玉麥鄉只有桑杰曲巴和他的兩個女兒卓嘎和央宗,于是成了舉世聞名的“三人鄉”。
當地政府考慮到玉麥條件艱苦,每年有至少半年大雪封山,生活極為不便,也曾動員桑杰曲巴一家搬遷到日拉雪山的另一側、交通相對方便的曲松小鎮,但是桑杰曲巴卻很難安享太平,他的腦子里有一個執念:我是鄉長,怎么能離開我的鄉土呢?人都走了,邊境上沒有人了,國土就小了。僅僅在曲松住了三個多月,他就帶著兩姐妹回到了玉麥。他的決心表明,哪怕只有一個人,玉麥也是中國的一個鄉,他要守住這個鄉,不僅要抵御邊境蠶食,還要找回祖輩留下的土地,讓“麥克馬洪線”見鬼去吧。
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桑杰曲巴做過多少事啊,即便大雪封山的日子,他也堅持巡邊,防止異國人員玷污我們的草場,發現異國人員悄悄插上的小旗子,就堅決拔掉。作為鄉長,他還要去縣城開會,回來把上級的精神傳達給兩姐妹。人口少,管理的工作量不大,但是學習不能放松,要確保聽到上級的聲音,領會上級的意圖,落實上級的要求。
卓嘎和央宗兩姐妹至今記得,有一年父親到縣里開會,帶回來幾塊紅布和黃布,原以為要給她們做新衣服,哪里想到,當天夜里,父親用這些布做了一面國旗,從此之后,父親的牛群走到哪里,國旗就走到哪里,那面國旗在雪山大地上鮮艷奪目,是風中彈撥出的悠揚的旋律:“這是美麗的祖國,這是我生長的地方,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到處都有明媚的陽光……”
桑杰曲巴還有一句樸實卻又有震撼力量的話:“只有人在,家才能看好。”他去世之前,還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語重心長地交代:這是祖祖輩輩生長的地方,更是祖國的土地,一草一木都要看好守好。
所謂邊界,從來就不是上帝分配的,更不是人為地隨心所欲切割的。邊界的形成,是一個自然的過程,有漫長的歷史,而最重要的依據,是它的主人——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中國人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怎么能由麥克馬洪的鉛筆切割呢?這不符合常識,只符合強盜的邏輯。然而,曾幾何時,這種強盜邏輯卻大行其道。打開世界地圖,看看非洲,那一塊塊方形、菱形的版圖,被切割得東一塊西一塊,看起來規則的邊境線上埋藏著多少不規則的屈辱?
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同樣道理,世上本無邊界,走的人多了,走的次數多了,就踩出了一條邊界。
桑杰曲巴未必讀過世界歷史,未必了解世界地理,但是他懂得一個樸素的道理:我生長在這里,我的爺爺生長在這里,我爺爺的爺爺生長在這里……我熟悉這里每一棵樹,我知道這里每一片牧場會長出什么樣的水草,我知道這里每一片云彩會在什么時候變出雨雪,我的祖宗的靈魂在這片樹林里安息,我怎么能離開?
第二天上午,我們參觀了愛國守邊先進事跡展覽,那塊做工粗糙、用料簡陋、用漢藏兩種文字墨寫的木牌,像火炬一樣照亮我們的視野:“隆孜縣玉門鄉人民政府”。確實,它不像我們司空見慣的行政機構標牌,沒有那樣氣派、莊嚴、肅穆,但是“人民政府”這四個字,每一筆都鏗鏘有力,透著深深不可侵犯的威嚴。當年,桑杰曲巴放牧到了哪里,小家的帳房安在哪里,牌子就掛在哪里,牌子聳立在哪里,政權就在哪里,國家就在哪里。
我們同“三人鄉”的鄉民卓嘎女士和央宗的兒子索朗頓珠見面。年過花甲的卓嘎精神矍鑠,明眸皓齒,見面后始終微笑。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我們說的話,她不一定能聽懂,但是意思她明白,我向她表示祝賀,我說我知道他們一家的故事了,也學習了習近平總書記給她和央宗兩姐妹的回信,感謝他們一家多少年來堅守玉麥,用放牧的方式走邊守邊,并帶領更多的牧民群眾像格?;ㄒ粯釉谘┯蜻呞?。我同時表示,我雖然不在玉麥工作,但是我會通過我的創作,讓更多的人關注玉麥、支持玉麥,讓“玉麥精神”得到進一步發揚。
在我講話的時候,卓嘎一直微笑不語,偶爾點頭,她接受了我的贊美和祝福。給我的感覺,卓嘎女士雖然讀書不多,離開玉麥去看外面世界的機會也不多,但她是一個文化素養很高的人,她愛她的父親,愛邊境,愛祖國,也愛我們這些漢族人。偶爾能聽見她說“北京”“邊境派出所”“孩子”等等字眼。當她得知我是一個剛剛退休的“金珠瑪米”時,她的眼睛里洋溢著溫暖的光芒,我聽到她默默地念叨了一句:“扎西德勒?!编l長仁青平措和她的外甥索朗頓珠斷斷續續給我們翻譯:卓嘎女士說,感謝北京來的作家,感謝在玉麥安置一個邊境派出所,玉麥人的生活變得一天比一天好,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走邊守邊的行列。
派出所的同志跟我們講,迄今為止,來到這里的北京人不多,作家更不多。顯然,在卓嘎的眼里,我們就是中央派來的親人。
那天上午,我們在那塊巨石前留影,同瘦小的卓嘎并肩而立,我的內心涌動著熾熱的激情——同卓嘎站在一起,就是同玉麥站在一起,就是同祖國站在一起。玉麥,這是我早就應該來的地方,這是我一生中必須來的地方。只要有可能,我還會來,像敬愛的桑杰曲巴那樣,像卓嘎和央宗那樣,像多少年來薪火相傳的牧民那樣,扛著我們的鋪蓋,背著我們的口糧,趕著我們的牛羊,用我們的雙腳和牛羊的蹄子走出一條不可逾越的邊境線。我甚至一度幻想,我會成為新一代桑杰曲巴,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知道,我身邊的這些人,索朗頓珠、仁青平措、王微和他的戰友,他們都有可能成為新的桑杰曲巴,他們就是桑杰曲巴。
確實像卓嘎說的那樣,玉麥人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在桑杰曲巴一家的感召下,先后又有兩家回到了玉麥,上級也派來了干部,后來發展成為“九家鄉”“三十家鄉”。隨著二十一世紀的到來,公路開通了,桑杰曲巴老人實現了自己的心愿,親手為第一輛開到玉麥的“鐵牛”獻上了哈達。到我們抵達玉麥時,玉麥已經有六十多戶人家、二百四十多人了,從“一村鄉”到“兩村鄉”再到“三村鄉”,政府提供經費和材料,玉麥鄉建起了多棟具有現代品質的鄉村民居,鄉政府建立了完善的職能,旅游業方興未艾……
邊境派出所進駐不久,解放軍來了,有邊防部隊,也有建設兵種,玉麥的人氣更旺了,走在街面上,能夠看見外地人建的賓館、商店和餐館……目睹這一切,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正是一個人的堅守,成了一家人的堅守,成了幾十家人,也一定會成為幾百、幾千家人的堅守,用不了多久,一個明星小鎮就會像閃亮的明珠一樣鑲嵌在邊陲大地上。
按照計劃,在玉麥的第二天下午,參觀桑杰曲巴故居,重走桑杰曲巴的巡邊路,我這才有機會同王微進行較長時間的交談。
一道重走巡邊路的,除了王先貴政委和楊斌副支隊長,還有玉麥鄉的鄉長、某部副參謀長唐正輝,邊防部隊某部連長洛追,一行人浩浩蕩蕩,當真有點軍政警民聯防的架勢。
巡邊路上,我們拾級而上。這里原先根本沒有路,硬是被桑杰曲巴老人和他的兩個女兒以及后來更多的人踩出來一條路。這條路通向哪里?我向西、向南眺望,視野從腳下依稀可辨的足跡,伸向稠密的林木深處,那里有樹干、枝葉、藤蔓、苔蘚堆砌的高大的柵欄。陽光像細雨一般落下來,在柵欄的上沿鑲上一道金邊,金邊的遠方,林木的上空,是深不可測的未知。然而我知道,那就是桑杰曲巴和一代一代的桑杰曲巴們,永遠不會忘記、不會放棄的地方。
現在,常年走在這條路上的,是王微和他的戰友們。
王微出身軍人家庭,其父曾經當過坦克兵,小伙子話不多,從認識到一起出行,始終都在擔負向導和服務工作,把自己擺在一個配角的地位。就是從他和他的戰友的身上,我漸漸明白了“邊防警察”的特殊含義。
曾經,在中國的武裝力量中,有一支特殊的隊伍,即公安邊防部隊,后列入武裝警察序列,現已全部轉換為人民警察編制,由公安部管理的國家移民管理局領導,也就是說,這支武裝力量是從軍隊和武警部隊演變而來的,在生活、訓練、工作管理諸多方面,依然保持著軍隊的優良傳統。
邊境公安的任務有很多特殊性,其中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涉外治安,尤其是對邊境防入侵、防滲透、防非法滯留、防入境放牧、防挪移國境標志等。
沿著桑杰曲巴的足印,我們一步一步登上了“好漢坡”,路上我一直在想,在組織尚未健全、邊境管理尚未規范的當年,幸虧有桑杰曲巴這樣的愛國者和明白人,他們以自己的身體和行動作為國界的標志,抵御著有形和無形的蠶食。如今,邊境管理越來越規范了,越來越有法可依、有理有據了,公開的爭斗往往轉入地下,平靜的邊境線上仍然暗流涌動,不到一定程度,不能動用邊防部隊,而僅僅依靠群眾,往往又會顧此失彼,因此,邊境警察的使命任務就具有多樣性、復雜性,斗爭的方式也就要求更有藝術性,更需要膽識、法規水準、獨立判斷能力、獨當一面的魄力。
王微是黑龍江人,警校畢業后,主動要求到西藏,先后在幾個邊境鄉鎮派出所工作。他告訴我,擔任玉麥鄉派出所教導員和黨支部書記,一方面感到責任重大使命光榮,另一方面也感到壓力很大,因為玉麥不是一般的邊境鄉鎮,這里有桑杰曲巴老人走過的巡邊路,有“三人鄉”守邊固邊的光榮歷史,桑杰曲巴老人用腳步丈量的三千四百平方公里的邊境土地,一草一木都是金子。“開弓沒有回頭箭,扎根邊境好好干”,這不僅是王微的決心,也是玉麥派出所全體警察的心聲。王微到任后,每個月都會帶領民警與駐地解放軍連隊開展聯合邊境巡邏,雖然邊防道路幾經改造升級,但一路要經過森林、雪山、沼澤各種復雜的地形,特別是每次巡邏要經過的“阿相比拉”是最險最難的路段。“阿相比拉”在藏語中意為“魔鬼都不敢去的地方”,這條懸掛于絕壁之上的巡邏路,一邊是幾近垂直的峭壁,另一邊是近百米的懸崖,稍有不慎便會跌落山崖。
有點戰爭常識的人都知道,戰斗中,最能激發戰斗力的是指揮員身先士卒,一支好隊伍,首先要有敢于擔當、敢于示范的指揮員。王微也很年輕,比隊友大不了多少,然而“教導員”這個頭銜,首先把他自己教導得成熟了,每次出山巡邊,他都走在隊伍最前方,穿密林、涉冰河、攀陡崖、過懸梯,百余次行走在邊境線上,累計行程三千余公里,在漫長的邊境線上用足跡組成了“行走的界碑”。前不久,對面國家農牧民頻繁非法越境采挖、放牧、勘察,王微直奔現場,始終有理、有據、有節進行勸退,面對人多勢眾、恐嚇威脅,依然毫無畏懼、寸步不讓。在玉麥工作期間,王微親臨斗爭第一線,先后勸退入境牧民五十三人,這可不僅是解決民事糾紛,這背后蘊含著國家利益問題。
二〇二〇年以來,王微先后獲得諸多榮譽,獲評二〇二二年度“全國最美基層民警”“全國優秀人民警察”“全國移民管理機構成績突出黨員民警”,以及山南市“民族團結進步模范個人”,榮立個人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三次。在這諸多榮譽的背后,又有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付出。
交談中,一向寡言少語的王微告訴我,其實他的內心有深深的愧疚,父親重病,他不在身邊;孩子出生,他不在身邊;還有眾多親人需要他的時候,他不在身邊。其實我做的這些算不了什么,派出所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實際困難,也都克服了。把你放在這個崗位上,當你走在這條路上,你就不僅是一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一個邊境警察,往往代表著國家形象、國家實力、國家風度。
誰沒有青春呢,誰不想讓青春之歌更加嘹亮呢?選擇了西藏,就是選擇了挑戰;選擇了邊境,就是選擇了錘煉。在那樣一片潔凈的天空下,在那一片遼闊的土地上,讓我們展開理想的翅膀,縱情翱翔。
我接過一面國旗,招呼王微靠近,我們一起把紅旗掛在路邊的樹上。國旗下,我凝望著這個小伙子,一張黝黑的臉龐,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一番質樸的話語,讓我肅然起敬,這么年輕,這么有思想,這么有作為,太難得了。
見我深思,聶虹影靈機一動說:“明天早晨,王微先行一步離開玉麥,他要到拉薩參加活動。徐老師,你送他幾句話吧?!?/p>
我看著國旗,遙望遠處,此時此刻,我似乎看見了那塊寫著“隆孜縣玉門鄉人民政府”的木牌,那仰面朝天書寫“家在玉麥,國是中國”的白地紅字巨石,似乎看見一個頑強的身影跋涉在雪山頂上,展開鮮艷的五星紅旗……一代人,兩代人,代代相傳;藏族人,漢族人,多民族融合,多民族目標一致,奮發圖強。我想了一會兒說:“有一道門叫國門,有一座城叫長城,有一個家叫國家,有一個神叫精神——獻給王微和所有戍邊的邊境戰友?!?/p>
告別了沉睡的村莊,依依惜別剛剛認識的戰友,小分隊又踏上了征途。就從這天起,我把這次行動命名為“巡邊路上”。
車隊剛剛翻過一個山口,看見路邊有一座奇形怪狀的建筑,幾根木樁,若干木塊,加上樹枝、油氈、塑料布,貌似拼湊成一幢房屋。車子停下來后,看見里面走出來幾個人,我們頓時眼前一亮,原來是卓嘎和索朗頓珠,捧著哈達迎著我們和朝陽。這才知道,卓嘎得知我們離開玉麥,特意在路口送行。索朗頓珠操著熟練的漢語跟我們講,外公的三個愿望實現了,一是玉麥修了公路,二是玉麥有了自己的武裝力量,三是玉麥人的日子越來越好了,感謝領導的關懷。卓嘎委托聶虹影給公安部領導帶一條哈達。
我走進帳房,看見上面到處是縫隙,像陽光天窗,房內堆滿了物品,黑乎乎的。我問索朗頓珠,山下不是有新蓋的房屋嗎,為什么還要住在這里?索朗頓珠說:“姨媽是放牧出身,愿意住在放牧點上,她還要走巡邊路呢。”
當天晚上到達一個叫拉康的小鎮,這里比玉麥繁華多了,同內地的集鎮沒有太多區別,下榻的賓館條件也好了很多。把書送到派出所,吃了晚飯,聶虹影又忙著召開座談會。這個工作狂啊。
九月二十一日上午,我們啟程前往拉郊邊境派出所執勤點德瑪隆,這回領教了什么叫邊境公路——其實根本沒有路,從拉郊派出所到七號執勤點,上山的時候手機微信計步四千多步,下山已是一萬多步,這六千多步不是走出來的,而是坐在車上顛出來的,簡直奇談。
這個所謂的“七號執勤點”,其實也是派出所和邊民走巡邊路走出來的。由于歷史原因,這里的邊界一直沒有正式劃定,雙方都在邊境線上占領根據地,而我們的同志依托邊民的支持,寸土必爭,寸土不讓,經常出入人跡罕至的叢林深谷,終于把執勤點建在對方根本無法涉足也從來沒有涉足的地方,蓋起了宏偉的執勤辦公樓。
中午,在執勤辦公樓吃了自帶的干糧,我們到前沿參觀,但見兩邊群峰疊翠,山坡樹木密不透風,半山腰上聳立一塊兩人高的木牌,已被雨水浸透,木牌上用紅漆刷上“中國”兩個大字,右邊依稀可見“多云”兩個字,木牌的右側是一面國旗。
是的,這里是中國,盡管邊境線只是纏在樹枝上的塑料繩,盡管界牌只是幾塊木板,但這里是中國。在界牌的一面,有一座比卓嘎的放牧帳房還要簡陋的臨時窩棚——那是巡邊警民用來烤火、燒煮食物、遮風避雨的場所,其艱苦程度可想而知,但是這里從來沒有中斷過中國人的足跡。
倘若不是親臨其境,不是目睹,我們這些生活在城市里、生活在富饒鄉村里的人,怎么能想象,我們的邊境是這樣的,越是原始的、越是落后的地方,越需要高超的斗爭藝術和頑強的斗爭精神。不禁又想起了一首歌:“我們生長在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自己的,無論誰要搶占去,我們就和他拼到底……”
歌是老歌,但是絕不過時。在事關國家利益的重要時刻,我們就要有拼命精神,即便我們不能親自上陣拼命,但是我們必須向那些為了我們而拼命的戰友致敬,向他們真誠地道一聲,辛苦了我的兄弟,但愿我能為你換一次崗擋一次雨雪。
我打開一本隨身帶來的《歷史的天空》,在扉頁上莊重地寫下一行字:“我慚愧我不能和你們一起執勤,那就讓這本書陪著你們,我的心里會好受一些?!比缓螅野堰@本書送給了七號執勤點的邊境民警戰友。
在拉康住了兩夜,九月二十二日上午,啟程前往浪卡子縣普瑪江塘邊防派出所,這是我們此次走巡邊路將要到達的海拔最高的地方,王先貴同志告訴我,這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派出所。
中午十一點左右,途經浪卡子縣扎日鄉,看見路邊田里有藏族群眾收割青稞,幾個身著黑色制服的民警也在其中忙碌。聶虹影招呼停車,從后備廂找出幾本書,我們踏著陽光走進田間,我還煞有介事地割了幾把青稞,然后蹲在田埂上,為助民的民警簽名。那一瞬間,我幾乎忘記了是在西藏,恍惚中回到了老家的鄉村。
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我被聶虹影忽悠了,原來我們從普瑪江塘返回拉薩,不再經過山南市。
不過,不能責怪聶虹影,她并非故意忽悠我,而是我們的計劃一直都在調整。這一路上,聶虹影既是領隊,又搞服務,從北京帶來的圖書、光碟、月餅,她親自分發。所到之處,有點空閑,她就同派出所的同志交談,保持一個老兵的本色,到食堂幫廚,一起包餃子,吃飯交伙食費。每次去往下一站之前,她都自費購買日用品和食品,同戰友分享。她先我一天離開西藏,于九月二十三日從拉薩返回北京,聽說在飛機上,她向空姐要了三支圓珠筆,寫下了巡邊路上的詳細過程和感想——這是后話了。
我為什么一直惦記要到山南市吃一頓飯呢?說起來是緣于一件往事。去年此時,我的同鄉兄弟汪華東同志率隊援藏,就在山南。當時他們編了一個文集,名曰《攀登》,囑我寫序。我看了文稿,頗為驚嘆,沒想到這樣一支由行政干部、醫生、律師、教師和其他技術人員組成的工作隊,有這么好的文字表達能力。當時汪華東跟我講,援藏工作隊里有一個張理華,安徽電視臺的記者,文章寫得很好,就是她擔任編輯,對文稿進行多次修改,才有了如今這個成色。援藏任務結束后,張理華留了下來,如今在山南市融媒體中心工作。
此次,得知我到山南,汪華東一再叮囑我,盡量見見張理華。我說,我也很想見見這個同志。
張理華敬重西藏,我敬重張理華,原想返程在山南做短暫停留,現在情況變了,我得跟她說明。撥通了張理華的電話,我說我到山南來了,本想去看看你,可是,返程路線變了,不到山南了,擦肩而過,委實遺憾。張理華在電話那頭說,幸虧沒來,來了我也不在,我在下面駐村呢。
我說,那就是天意了,留下遺憾,以后再說吧。說完這句話,鬼使神差地,又多問了一句,你在哪里駐村?
張理華說,在浪卡子縣。
我說,我現在就在浪卡子縣啊……一個念頭閃過來,我把手機就近交給楊斌,我說趕快問她,在哪里,把她接上,和我們一道去普瑪江塘。
這一路上,楊斌給我的印象十分美好,這個同志簡直就是活地圖、百事通,山南的情況,包括一些微妙的、不便描述的情況,他都能精準地表達。楊斌很快問清了對方的位置,計算了空間和時間的距離,當機立斷,交代浪卡子邊境管理大隊同張理華聯系,在指定時間把她接到指定位置。
在普瑪江塘,我看到了世界上最高、最美的湖泊,看到了世界上最高的鄉鎮,看到了高原上的平原,看到了平原上海市蜃樓似的集鎮。在距邊防派出所僅有兩百米的鄉政府里,我看見了一張照片,照片上那個正和群眾親切交談的人,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正是汪華東。后來見到了汪華東的老同事張理華,她跟我講,汪領隊兩次帶領援藏工作隊的同志,到普瑪江塘給大家上“特殊的黨課”。
我給汪華東打電話說,我還以為我是第一個攀登到普瑪江塘的安徽人,原來你早就來過了。汪華東哈哈大笑說,巡邊路上,不分先后。不過,我敢肯定,你是到過普瑪江塘的年齡最大的作家。
在普瑪江塘邊防派出所,我們受到了名副其實的最高的禮遇,我也把我的作品送到了海拔最高的邊防派出所。在那座標有“世界之巔,海拔5373米”的石碑前面,我站穩了腳跟,面向天空和雪山,激動地說,普瑪江塘之行,我的身體得到了檢驗,靈魂得到了洗禮,精神得到了錘煉,這回下山,我要跟老伙計們好好炫耀一下。
一個藏族小伙,一個漢族小伙,次旺和徐道超,一個舉著手機,一個端著攝像機,給我照了相,拍了視頻。那個時刻,多么豪邁!
下午三點多鐘,我們下山到了浪卡子縣城,見到了張理華同志,僅僅在一個小時之內,我們一行就趕到她所在的駐村點,看她居住的童話般漂亮的小屋,聽她講這里的故事,講民族融合,講脫貧致富,講文化傳承,講她的工作、她的感受,還有理想和創作計劃。
分別之際,我跟她講,珍惜你在西藏的歲月,這里有你取之不盡的創作源泉。
責任編輯: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