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葡萄酒開了瓶,倒在杯子里,要放一下,令它接觸一下空氣,也令原本封閉在瓶里的諸多酒體分子,自緊束中一點一點伸展開來,這時來喝,味道會適宜很多,甚至說,這才是它應該的味道。這個放一下的動作,大伙習稱“醒酒”。
面,也有“醒面”的說法,面粉摻上水,揉幾十下,使之成為面團,然后便用一塊布捂著,把它放在那兒,說:“我們讓它醒一會兒吧。”
這時的面粉與水混合后,兩方面皆要融合一段時間,然后毛細孔自然會這里推推、那里擠擠,伸伸懶腰,這廂躺平一下,那廂又靠倚一下,如此幾十分鐘后,這塊面團就到了最勻穩舒展的狀態。也就是可以搓揉成條,捏成小圓餅,搟成餅皮;或是展成長布,再折成疊條,切成面條,等等。
“醒面”跟“醒酒”是一樣的“天地之間的造物之理”。就像牛一早屠宰后,晚上做牛肉料理前,考究的大廚會令它“坐一下”。通常會置放在比較穩定的涼度(不可太凍,也不宜溫熱)下幾個小時,這就是讓它的蛋白質產生些微變化但又還不是待會用烹調的火溫使之熟的潛蘊過程。
這個過程很重要,用的字,是“坐”。
水果摘下來,也要在室內放一下。有的在樹上已長到紅極,摘下來一吃,似乎并不如它的顏色所顯,食之猶有生脆感。倒是放了兩天,味更熟香也。
香蕉最好吃是樹上熟。此人人皆同意事。然而看它在樹上由深綠轉淺綠,再由淺綠轉微黃,繼由微黃轉全黃。于是心道:“這兩天可以采了。”摘下后,置家中,今天一嘗,已香已清美,然甜味尚淺。再一日,一嘗,已甜得正濃郁。
這是香蕉的熟成之例。哪怕是樹上熟,亦要略坐一日二日。這番“坐”,正是令它確定明明白白離開那猶在生長枝頭的情境也。
飯,煮好了,不開蓋,是為“燜一下”。這是必要的一個動作。燜十分鐘,與只燜三分鐘,絕對有不同。燜過十分鐘后,再用飯勺翻動鍋里的飯,令它“松”,也令它透氣。這會使飯更適得其所。
東西放了,有經過時間的好變化。而人生的事態會不會也是如此?
近年偶取出舊昔的片段札記,常看到極多想要續寫的起念。常立刻就下手去接著寫,并且頓時又寫下了幾百或上千字。
甚至近年想寫的東西,寫著寫著,突然有一感覺:這莫不是一二十年前就一直想做之事,只是當時先讓它“坐一下”,待坐上一陣,時機夠成熟了,便可以下手了!
哎喲,老年豈不甚是珍貴?原來那些年輕時擱在心頭的念想,竟然會在垂老時顯出瓜熟蒂落的呼喊!如今不經意寫出的東西,真去細審,難道不是五十年前、三十年前、十八年前就想過的事?
(晨湘摘自2024 年9 月5 日《文匯報》,朱星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