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兒時,我的小嘴從一睜眼到睡覺前總是說個沒完沒了。母親數落我,說我一點都不像她, 說時一臉嫌棄。
菊素奶奶則摟著我,說我是只惹人愛的“小喜鵲”,看我時眉眼里都是疼愛,連臉上的褶子里都蕩漾著寵溺。
“菊素奶奶”是我親親的外婆。一開始,我總是響響亮亮地喊她“外婆”。有一次她終于開了口:“本來就隔著幾百里,不常來常往,外婆外婆地叫,就趕到門外面了,生疏得像旁人一樣!叫奶奶,不叫外婆。”我噘著嘴巴說道:“我在合陽有奶奶,都叫奶奶分不清。”好性子的外婆就折中道:“喊我‘菊素奶奶’不就分清了?”“菊素”是外婆的名字,但凡我在她家,這個名字就在院子里一天幾十次地回蕩。如今想來,兒時能在外婆家任性地開口與做事,都源于她對唯一的女兒遠嫁異地的心疼。菊素奶奶說取名字就是為人喊為人叫的,她愛聽凌兒叫, 像喜鵲, 響亮清脆。我也最喜歡菊素奶奶了,什么話都跟她說。
而今想來,穿過四十多年的歲月,跟菊素奶奶在一起的記憶,像花,開得熱烈又奔放,連空氣里都彌漫著甜味兒。
那時的我,嘰嘰喳喳鬧鬧哄哄的,日日都開開心心,小嘴說個不停。
我手舞足蹈地給菊素奶奶說著我們做游戲時的情形,她聽到春草笨手笨腳每次總被“老鷹”抓住時,握著我的手開了口:“我的凌兒眼尖腿快,機靈得很,你動一點點小心思,春草就不會被抓住,你一定能做到。”小孩子家,你給她戴多高的帽子她就想長到多高,我也是。在做游戲時我開始幫襯春草,慢慢地,春草也成了我最貼心的好朋友。
一不小心,我發現了一個秘密:一切美好的事原來都是有來就有往,會串門呢。
給菊素奶奶說我們在地里偷摘了好多好多棉桃兒當五子,抓著玩,就是輕飄飄的不好接住。她說棉桃兒長大了就是白生生的棉花,糟蹋了冬天就沒新棉衣穿。五子得沉點才能落穩,用小石子或小磚塊磨成的最好用。臨了,她說:“你要能讓小伙伴不摘棉桃兒玩,才是有本事的好娃娃!”很快,我就成了有本事的好娃娃。
我也明白了:不作踐有用之物,自家也舒服,才能真開心。
給菊素奶奶說我們像狗攆兔般追著一個流浪漢跑了三條巷子,狗剩邊追還邊用土塊砸中了他時,她第一次沒有附和我,臉一直繃得緊緊的。在我顯擺完后,她才開了腔:“不能欺負可憐人,可憐人才需要人可憐。”菊素奶奶一字一板,聲音不再軟軟綿綿,看得出她真生氣了,我立馬知道自己做了錯事。
我們都有家,沒家的人應該被善待,而不是讓他更狼狽地出逃。讓別人舒服,是種大美。
我說出的話在菊素奶奶那里都落了地生了根,我才走得抬頭挺胸,不歪不扭。
一天,我一陣風般刮進家里,急著給菊素奶奶說個秘密:
幾天前我扔在炭渣坡的那個小布娃娃又出現了,就在槐花手里。布娃娃被洗得干干凈凈,破肚子也縫好了,還多了條小花裙和小腰帶。這布娃娃本是我弄壞后扔掉的,可到了槐花手里又比以前好看多了。槐花拿著當寶貝給小伙伴們炫耀,說是她奶奶買給她的。
“那就是我的,是槐花奶奶從炭渣坡撿的,槐花哄人哩。”我氣鼓鼓地說。
菊素奶奶得知我還沒有將這個秘密公之于眾后,將我攬進懷里,即便家里只有我跟她,也像怕話兒被風吹散般壓低了聲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永遠不能說出去的, 在心里越藏越香。你玩過新的, 她來玩舊的,這是咱倆的秘密,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她跟我說了很多關于秘密的事,聽得小小年紀的我好像立馬噌噌地長成了小大人。能守住秘密令人驕傲,因而看著槐花玩我的舊玩具,我一直緊閉嘴巴,多少次話都到了嗓子眼兒,可一想到守住秘密是多么了不起,那話便硬是被我摁了下去。
多年后,我對菊素奶奶充滿了感激:她鼓勵我積極大膽地去說話,說話是愛自己愛生活;又恰到好處地教會了我適時沉默,沉默則是更高規格的愛自己與體恤他人。
有天,朋友送來一袋地軟,我就在廚房里忙活起來。
柔柔軟軟的一盆,手在盆里順時針劃拉著。抬頭,又仿佛看見了菊素奶奶微笑的臉龐。“要吃山珍得爬山,想嘗海味要下海,欲吃地軟磨性子。”每次要淘洗地軟,菊素奶奶都會說這么一句,像給地軟打招呼。
多年前,夏季雷陣雨或連陰雨后,菊素奶奶會帶著我去長滿雜草的野地,撿拾地軟。多是像麻錢大小,有時也會出現一大片,是黑里透綠還是綠得過了火倒成了黑?天曉得。
地軟緊貼著草皮或地面,只有菊素奶奶才能一大片一大片完整地撿拾起來,我的小手一抓,地軟就破碎成了小片。撿拾起來的地軟看著很不干凈,連帶著泥,夾雜著草,但菊素奶奶淘洗得干凈極了。
“時間不虧人,時間也不笨,你糊弄它,它也就糊弄你。”這是菊素奶奶常說的話。菊素奶奶會把清洗得干干凈凈的地軟晾曬好,分成幾個塑料袋裝,讓外公送給在縣里工作的親戚們。隨著干地軟一起走進親戚家的,還有菊素奶奶納的花鞋墊、織的布、用麥秸稈縫成的簾子。菊素奶奶給每個孫子孫女都留下了念想,給我的,更是滿滿的愛與寬容。
清素若九秋之菊,我的菊素奶奶。
(摘自《少年文藝》2024 年第11 期,德德德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