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

從疾風中走回來，覺得自己像是浮起來了。山上的草香得那樣濃，讓我想到，要不是有這樣猛烈的風，恐怕空氣都會給香得凝凍起來！

我昂首而行，黑暗中沒有人能看見我的笑容。白色的菅芒在夜色中點染著涼意——這是深秋了，我們的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臨近了。我遂覺得，我的心像一張新帆，其中每一個角落都被大風吹得那樣飽滿。星斗清而亮，每一顆都低低地俯下頭來。我忽然感到一種幸福，那樣混沌而又陶然的幸福。

第一張賀卡已經放在桌上，撒滿了細碎精致的透明亮片，展示著一個閃爍而又真實的夢境。而尤其讓我神往的，是那幾行可愛的祝詞：“愿婚禮的記憶存至永遠，愿你們的情愛與日俱增。”

是的，德，永遠在增進，永遠在更新。每次回顧我們的交往，我就仿佛走進博物館的長廊，其間每一處景物都意味著一段美麗的回憶。

一

剛認識你的那年我十七歲，一個多么容易錯誤的年紀！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前天，大伙兒一起吃飯，你笑著說：“我這個笨人，這輩子只做了一件聰明的事。”你沒有再說下去，妹妹卻拍手起來，說：“我知道了！” 啊， 德， 我能夠快樂地說，我也知道。因為你做的那件聰明事，我也做了。

那時候，大學生活剛剛展開在我面前。臺北的寒風讓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生活是那樣黯淡，心情是那樣沉重。這時候，你來了。

我沒有兄長，從小我也沒有和男孩子交好過，但和你交往卻是那樣自然。

想起來，我總不明白你為什么那樣喜歡接近我。那年大考的時候，我蜷曲在沙發里念書。你跑來，熱心地為我講解英文文法。好心的房東為我們送來一盤春卷，我慌亂極了，竟吃得撒了一裙子。你瞅著我說：“你真像我妹妹，她和你一樣大。”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些日子真是冷極了。每逢沒有課的下午我總是留在小樓上，彈彈風琴。有一天你對我說：“ 我常在樓下聽你彈琴。你好像常彈那首《甜蜜的家庭》。怎么？在想家嗎？”我很感激你的竊聽，唯有你了解、關切我凄楚的心情。德，那個時候，當你獨自聽著的時候，你想些什么呢？你想到有一天我們會組織一個家庭嗎？

一年寒假過后，你把從我這里借的泰戈爾詩集還給我，指著其中一行請我看：“如果你不能愛我，就請原諒我的痛苦吧！”我于是知道發生什么事了。我不希望這件事發生，并非由于我厭惡你，而是因為我太珍重這份素凈的友誼，反倒不希望有愛情去加深它的色彩。

但我卻樂于和你繼續交往。你總是給我一種安全穩妥的感覺。只是，當時我心中總向往著那種傳奇式的、驚心動魄的戀愛，并且喜歡那么一點點的悲劇氣氛。為著這些可笑的理由，我耽延著沒有接受你的奉獻。我奇怪你為什么仍作那樣固執的等待。

你那些小小的關懷常令我感動。我愛吃筍豆里的筍子，唯有你注意到，并且耐心地為我挑出來。我常常不曉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用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是你，敦促我讀書。是你，容忍我偶發的氣性。是你，仔細糾正我寫作的錯誤。如果說，我像你的妹妹，那是因為你太像我哥哥的緣故。

后來，我們一起勤工儉學，分配給我們的是打掃教室的工作。每次你總強迫我放下掃帚，我便只好遙遙地站在教室的末端，看你奮力工作。等你掃好了，我就去撣撣桌椅，并且幫你把它們排齊。我們就在那飛揚的塵影中完成了大學課程——我們的經濟從來沒有富裕過，我們的日子卻從來沒有貧乏過。我們活在夢里，活在詩里，活在無窮無盡的彩色希望里。記得有一次我提到瑪格麗特公主在她婚禮上說的一句話：“世界上從來沒有兩個人像我們這樣快樂過。”你毫不在意地說：“那是因為他們不認識我們。”我喜歡你的自豪，因為我也如此自豪著。

我們終于畢業了，你在掌聲中走到臺上，代表全系領取畢業證書。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著欣喜的淚。我感到那樣驕傲，我第一次分沾你的成功，你的光榮。

我忽然發現，我關心你的成功，遠遠超過我自己的。

二

后來，你去往軍中。在那樣忙碌的生活中，你卻依然努力地準備研究生考試。我知道，你是為誰而做的。在凄長的分別歲月里，我開始了解，存在于我們中間的是怎樣一種感情。

我幫著你搜集資料，把抄來的范文一篇篇斷句、注釋。我那樣竭力地做，懷著無上的驕傲。這件事對我而言有太大的意義。這是第一次，我和你共赴一件事。所以當你把錄取通知寄給我時，我竟忍不住哭了。

我們又可以見面了，又可以去作長長的散步，又可以蹲在舊書攤上享受一個閑散黃昏。我永不能忘記那次去泛舟。回程的時候，忽然起了大風。小船在湖里直打轉，你奮力搖櫓，累得一身都汗濕了。

“也許我使你的負擔更重了。”我望著平靜而險惡的湖面說。

“我不在意，我高興去搏斗！”你說得那樣急切，使我不敢正視你的目光，“只要你肯在我的船上，曉風，你是我最甜蜜的負荷。”

那天我們的船順利地攏了岸。德，我忘了告訴你，我愿意留在你的船上，沒有人能給我像你給我的安全感。

只是，人海茫茫，哪里是我們共濟的小舟呢？這兩年來，為著成家的計劃，我們勞累到幾乎虐待自己的地步。每次，你快樂的笑容總鼓勵著我。

那天晚上送我回宿舍，你忽然駐足說：“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我等著你，直到你對我完全滿意。”

我抬起頭來，長長的道路伸延著，如同柔軟的紅毯。

“就快了！”那以后你常樂觀地對我說，“我們馬上就可以有一個小小的家。你是那屋子的主人，你喜歡吧？”

我喜歡的，德，我喜歡一間小小的陋屋。到天黑時分我便去拉上長長的落地窗簾，捻亮柔和的燈光，一同享受簡單的晚餐。但是，哪里是我們的家呢？

你四處去打聽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憊不堪地回來，我就感到一種痛楚。“沒有合意的，”你失望地說，“明天我再去看。”

我從不知道成家有那么多瑣碎的事，但我們總算找到一棟小小的屋子了。當你把鑰匙交給我的時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幾乎為之下沉。它讓我想起一首可愛的英文詩：“我是一個持家者嗎？哦，是的。但不止，我還得持護著一顆心。”你心靈中的每一個空間我都持有一枚鑰匙，我都有權徑行出入。

這些日子我總是累著。去試禮服，去訂鮮花，去選窗簾的顏色。我的心像一座噴泉，在陽光下涌溢著七彩的水珠。各種奇特復雜的情緒使我眩昏。有時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快樂還是茫然，是憂愁還是興奮。我眷戀著舊日的生活，它們是那樣可愛。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樣的呢？德，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要被送到另一個境域里去了。那里的道路是我未走過的，我怎能不惴惴然呢？如果說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那就是：我知道你必定和我一同前去。

冬天就來了，我們的婚禮在即。我喜歡這季節，好和你廝守一個長長的嚴冬，這樣，明年的春花對我們具有更美的意義。

我們即將走入禮堂，我們已有過長長的等待，現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段了。鋪滿花瓣的紅毯伸向兩端，美麗的希冀盤旋而飛舞。我將和你同去采擷無窮的幸福。當金鐘輕搖，蠟炬燃起，我樂于走過眾人去立下永恒的誓愿。因為，因為我知道，是誰，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

（摘自《我交給你們一個孩子》，四川人民出版社，本刊有刪節，李雅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