飼育洞穴

一

“砰。”部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一上午已經是第六次了，將人覺得耳朵都被震得嗡嗡作響起來。“你這都工作多少年了？報表還是這么不細致。好好看看你周圍吧，和你同一年進公司的哪個不比你強？”

最后，將人整整被訓斥了三十分鐘。

午休，將人在食堂吃著軟塌塌的面條，深深嘆了口氣。他已經四十多歲，卻總是沒完沒了地挨訓。雖說是上司，但他有權利那樣說嗎？

將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抬起頭來。一瞬間，他突然“啊”地大叫了一聲，嚇得碗都撞在了胳膊上，碗里剩下的面湯也灑了一桌。周圍的視線一下子都轉向他，他卻毫不在意地只是盯著那個東西看。

那是一個裂縫，它在空中突然出現，看上去像是一個黑漆漆的洞穴，但洞穴不應該在空中呀……

“你怎么了？”端著一碗炸豬排飯的后輩問。將人的視線在后輩和洞穴間來回移動，過了一會兒才擠出一句：“鈴木，你……你，這個，你覺得是什么？”

“你問的‘這個’是面條嗎？哦，這個面條有點‘微妙’哈。”后輩好像看不到洞穴。

“我先走了。”將人對后輩說完，搖搖晃晃地走出了食堂，而那個洞穴就像自己養的一只狗一樣跟著自己。而這一路，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并指出這一現象。這個洞穴，好像其他人都看不見。不僅如此，在將人下班回家的路上，那個洞穴也一直在跟著他。

“晚飯一直沒法收拾，你能快點把晚飯吃了嗎？”

連句“你回來啦”也不說，平時將人總是會對妻子皺起眉頭，可今天卻顧不上這些。

“喂，小雪，你能看到這個洞穴嗎？”

“洞穴？什么洞穴？難道你的西服又破了嗎……”

果然，對于眼前這個洞穴，妻子沒有反應。難道是自己的幻覺嗎？或者，被訓斥得太厲害，自己的腦子有些壞了也說不定。他希望別太嚴重，睡一晚就能好。可就是這么點可憐的希望，第二天睜開眼時，也破滅了。

將人收拾好東西出門上班時，那個洞穴依舊緊緊跟隨。

二

“這到底是什么呀？”將人一邊走，一邊嘟囔著。正在這時，他注意到，那個洞穴邊緣有些收縮，好似沒了精神。“你肚子餓了嗎？”

洞穴的邊緣稍微鼓了鼓，又恢復了原狀。它那應該是點頭承認了。

將人不知道該找點什么東西給它，便向周圍環視了一下。突然“咚”的一聲，將人的后背被撞了一下，是一個年輕人，脖子上戴著一條花里胡哨的項鏈，眼神惡狠狠的。接著他還把嘴里的煙拿出來，也不掐滅，就扔在路上走掉了。

將人好像被毒蛇盯著的青蛙，渾身僵直。那樣一個小破孩兒……將人想，他無意識地看著那個被扔在路上的煙頭，剛要嘆息，突然感覺那個洞穴震顫了起來。

“你是想吃那個嗎？”將人輕聲問道。洞穴又震顫了幾下。將人夾起煙頭，半信半疑地把它扔進洞穴里。煙頭漸漸墜落，洞穴就好像在咀嚼什么食物似的，輪廓一伸一縮地動著。

緊接著，他就聽到一聲轟鳴，同時又聽到一聲慘叫。光聽那驚心動魄的聲音，就知道發生的事肯定不一般。將人向著傳來轟鳴和慘叫的方向跑去。

十字路口，一輛大卡車沖到人行道上停在了那里。人們的喊聲嘈雜一片。“快！叫警察和救護車！有人被撞了！”

一大早就出了這么大的事……將人想著，突然腳下踩到一個嘩啦作響的東西，低頭一看，是剛才那個年輕人的項鏈。

不會吧？那個事故肯定只是偶然。一邊工作一邊想著早上車禍的將人，又被上司叫了去。上司很不耐煩地把眼鏡摘下來扔在桌子上。“新職員都比你好用！你偶爾也去開拓開拓新客戶啊！”

上司一邊訓斥著將人，一邊端起咖啡杯，不小心將幾滴咖啡濺到了襯衣上。他氣鼓鼓地咂著嘴，起身出去了，大概是去茶水間或洗手間擦拭襯衣去了。此時，一臉沮喪的將人，突然發現旁邊的洞穴震顫了起來。

“哦，原來你是想要吃這個呀。”將人拿起上司忘在桌子上的眼鏡，看也不看扔進了洞穴里。只見那個洞穴的黑色邊緣又好像很高興似的來回伸縮了幾下。然后，他就聽到一個女職員發出一聲慘叫……

慘叫聲是從茶水間那邊傳來的，將人跑了過去。那里的人已經圍成了一堵墻，人墻中央，上司正翻著白眼躺在地上。有人在喊“快打急救”，也有人在不斷地叫上司的名字。可將人的耳朵卻什么也聽不見，看著旁邊開心地好像在說“表揚我，表揚我”似的一伸一縮的洞穴，他像被釘子釘住了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這是黑洞啊！如果把某個人的隨身物品扔進洞里，那么物品主人的生命就會被吞噬。我得到了一個最棒的伙伴！將人努力忍住，沒讓自己臉上的微笑流露出來。

只要有了這個洞穴，他想取誰的性命就能取誰的性命，很多事情就能隨心所欲地去做了。好像是在肯定將人的想法似的，漆黑的洞穴一伸一縮了幾下，簡直像極了一只搖頭擺尾的小狗。將人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三

少了上司的訓斥，將人的工作順心很多，難得地按時下班。

“我回來了。”將人打開家門，像往常一樣，家里沒任何回應。剛結婚那陣子，妻子可不是這樣，不僅每天早上給他做便當，還會迎接自己回家。

夜幕籠罩的家里，一片寂靜。打開燈，也看不到任何做了晚飯的跡象。丈夫去工作的時候，她也不知去哪兒閑逛了。正當將人胸中充滿怨憤時，門口傳來開門的聲音，進來的妻子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呀，你回來啦。”

“你去哪兒了？都這個時候了。”

“都這個時候了？不是才八點嗎？”她把手里的購物紙袋放在桌子上，連句道歉的話也沒有。當將人一再問她去哪兒了時，她從披散的頭發縫隙里看向將人，眼神里帶著刺。“商店來電話說我預約的東西到貨了，所以我就去取了一趟而已。”

她敷衍兩句后，轉身走了，肯定是去卸妝了。這樣一來，大概還得再等三十分鐘才能吃上晚飯。

“你是不是也覺得很過分？”將人的眼神往旁邊瞥了一下說。黑乎乎的洞穴，變化了一下大小，表示同意。看來只有這個家伙能理解我呀。

“用丈夫掙的錢買這么貴的東西……”妻子放在桌上的紙袋，是高級手表的專用紙袋。

閃著光澤的銅版紙袋上，印著凸起的銀色品牌標志，他記得那應該是哪國語言里“永遠”的意思。結婚誓言里說的那兩個字“ 永遠”， 對于將人來說，已經變成“后悔”了。

現在如果再找一個，還能重來一次嗎？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這個，吃嗎？”將人指著紙袋問洞穴，并沒想要回答。他從紙袋里拿出一個盒子，上面精致地扎著一個藍色的緞帶。那條寓意幸福的緞帶，讓他感到一種諷刺的意味，他變得更加氣憤起來。

“就這樣，讓我的婚姻生活再重新來過吧。”

他把小盒子扔進洞穴。這個假冒幸福的東西，瞬間就在黑暗里消失了。結束了，這下大概一切都會改變吧，他將重新開始新的人生。

將人脫下了沉甸甸的西服，被衣服掀起的風一吹，桌子上的空紙袋被掃落在地，里面掉出一張比名片稍大一些的卡片。

致老公：

將人的目光被這三個字吸引了。

生日快樂！當面總是很難說出口，就讓我把感情寄托在這份禮物上吧。

你的手表已經戴了很多年，我覺得你也到了該擁有這種上檔次的東西的年齡了。每天工作辛苦了，借今天這個機會，如果能再像年輕時那樣真誠坦率就好了。

將人拿著卡片的手抖了起來。原來那塊手表不是妻子給她自己買的呀。他感到不知從哪兒吹過來一陣風，將人慢慢轉過身去，風不是從背后吹過來的，那股風倒像是要把人吸過去似的。

他回頭看去，只見那個洞穴瞬間好像膨脹了五倍，就好像搖頭擺尾的小狗一下子露出了獠牙。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我馬上就做飯——”妻子回到房間時，丈夫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標有泛著淡淡銀光的“永遠”兩個字的紙袋，在地板上來回搖晃著，沙沙作響。

（摘自《藍色星球的小小事件》，中信出版集團，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