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卡塔卡(Aracataca)這個地名如同一串明文密碼,不斷出現在我的翻譯軟件的界面里。我將它拿給對面的人看,他無聲地拿起掛在腰間的便攜式售票機,為我打出經由巴蘭基亞前往那里的大巴車票。最終,我在一處沒有站牌的路邊下了車,摩托車司機聽完大巴車司機的交代后點了點頭,示意我上車。
循著馬爾克斯書中似有若無的線頭,我來到位于加勒比海邊的這座顯然不是旅游目的地的小鎮,這里便是著名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故鄉。
“ 鎮子沿河而建, 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黃昏( 尤其十二月間), 雨后初霽,空氣如鉆石般晶瑩剔透,圣馬爾塔內華達山脈白雪皚皚的山頂仿佛就在河對岸的香蕉種植園里……”一切都和回憶錄《活著為了講述》里寫的一樣。
我以為摩托車司機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其實他沒有。摩托車不容分說地把我帶到了馬爾克斯的故居前,彼時,夕陽的余暉在天空畫下一道意猶未盡的金色曲線,整座小鎮安寧靜謐,籠罩在黑夜來臨之前那種特有的松弛而慵懶的情緒里。
“不,不是這里,我要住下。明天再來。”我精簡詞語,努力溝通。
司機再一次信心十足地擰轉車把, 只轉了一個彎,便將我送達住處。
我決定投宿此處。來馬爾克斯的故鄉是我一直以來的愿望。在故居浮皮潦草地走一走,在我看來,不算真正游歷過。一個人的精神氣質究竟從何而來?一個人的文字風格最終如何確立?魔幻現實主義有它扎根的現實土壤嗎?我真正好奇的是這些。
到了鎮上,生活節奏一下變得很慢,很慢,很慢……在南美的超市里,我有過好幾次排隊買單排到放棄的經歷。但是來到這座小鎮,面對全鎮唯一一臺POS 機,我不得不學著耐心起來。
但也實在是太慢了。有這些時間,足夠我把手上的東西全部吃掉、喝光,還能回頭再選點什么。在民宿辦理入住也是同樣的緩慢,時間久得仿佛莊稼又長了一季。
路上沒什么車,有人在路邊賣一種烤得白白黃黃的餅,攤在碧綠的葉子上,灰黑的炭在下面持續烘著。“阿瑞巴是哥倫比亞和委內瑞拉的一種玉米餅,在考古遺址中還找到了古代美洲人用于烹飪阿瑞巴的容器。” 我把隨手拍到的照片放到網上一搜,一段綿延的歷史帶著似有若無的香氣在眼前緩緩展開。我買了一個,站在樹下吃,這餅很筋道。在一個沒有太多外地人造訪的鎮子里,消息估計很快就會傳開:來了一個中國人,對著玉米餅沒完沒了地拍,然后又對手推車里的香蕉感到新奇,臨回住處時,還拍了一會兒月亮。
鎮子很小,很快我就厘清了城中的方位,作家已經作古,但很多民間記憶仍然與他相連。除了馬爾克斯的祖父母留下的那座寬闊的木質穹頂故居外,如今大多民居都是造型規整的水泥盒子,有人把作家的形象畫在了自家的外墻上,也有人把他曾經造訪的照片掛在門旁。城中,無數氛圍和場景都能在馬爾克斯的書中一一得到指認,翻飛的黃色蝴蝶飛過書頁和現實中的街道,為記憶穿針引線。
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回憶錄《活著為了講述》開篇就在賣房子,賣這幢我正在參觀的房子。后來房子沒賣出去,他卻在這趟旅途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原鄉。
從這里離開后,馬爾克斯開始著手寫他一直以來真正想寫的那部作品。人生的志向、家族的命運、遮掩的過往、殖民的血淚、文化的滄桑,這些宏闊的母題從來沒有穩穩地落在作家的肩上,但當他開始從早已寫好結局的地方起筆,所有的淚水便也由此出發,開始了自己的航程。
如今,這幢房子被改造成博物館,每一處場景都能和某本書中的某個章節對應起來。在這樣的地方參觀,人很難不恍惚,你會忽然就明白了為什么馬爾克斯一直堅持自己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而非魔幻現實主義。小金魚、大榕樹、餐廳、廚房、雜物間、手提箱,以及無數個尿盆……顯然,這里有的并不只是幾間老房子,幾個被灰塵吃掉的老物件,還有無數本攤開著的書卷。
馬爾克斯的故居并不大,我卻參觀了很久,仿佛在心里,又陪著當年來這里想要賣掉房子、草草了事的馬爾克斯母子,走了一段很長的路。
“自從對老宅有所了解,我便陷入一種狀態:想起它,就只有深宅大院、孤寂蕭瑟、痛苦、思念和疑惑。”回首往事,為什么苦痛和哭聲總是湮沒無聞,孤獨和寥落卻往往得以永存?顯然,馬爾克斯想要知道的不是一句被眾人反復講述、被記憶不斷粉飾的“怎么了”,而是洞察生活和洞悉人性之后的那句“為什么”。
在眾多拉美作家中,馬爾克斯是唯一一位僅憑他的書名,就能讓我受到震動的作家。“活著為了講述”,這句話說得多好啊?!拔膶W和人生只有形式上的差別,本質上是相通的。”晚年的馬爾克斯在回憶錄中如是寫道,這無疑是對他作品最好的注腳。
“ 突然之間, 我的祖父母去世了,白蟻摧毀了房子,小鎮陷入了極度貧困。似乎有一股破壞性的風吹過它。當我明白故事是什么……我就明白,在那場巨大的悲劇中,有足夠的材料來寫一部一切皆有可能的小說?!?/p>
于是,在作家筆下,冰可以是燙的,血流可以一路溯源而上, 找到它最初的源頭, 雙胞胎可以互換身份,但終究參不破命運的玄機……當你看懂了所有的外在形式,也就忽然間理解了作者,魔幻不過是記錄和講述的手段,它無限通往記憶聯通的現實。
穿過房屋,我在庭院里的大榕樹下坐了一會兒。算上我,博物館里只有三名游客。我聞到了嫩蘑菇的味道、苦巴旦杏樹的味道、古老而濃烈的天氣的味道、被陽光和雨水浸泡過的巨大的孤獨的味道。它們一陣陣地從臥室的上空飄來,穿過一天要招待好幾撥人吃飯的餐廳,穿過蝗蟲肆虐的莊稼地,穿過聯合果品公司的香蕉種植園,穿過火車,然后沿著鐵軌一路向鎮外走,最終抵達了時間的大海。
(摘自《讀者》(原創版)2024 年第7 期,本刊有刪節,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