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4歲的沃倫·巴菲特,開始反思生命、財富和死亡。
2024年11月27日,感恩節期間,巴菲特在公開信中坦然談到,自己很幸運,沒有被時間老人找上門。但巴菲特相信,不久之后,它就會來。
畢竟,時間老人總是勝利者。
每年感恩節,巴菲特都例行捐款,今年是價值11億美元的股票,150萬股以已故妻子的基金會捐出,其余以三個孩子名義捐。自2006年承諾捐出大部分財富以來,巴菲特已捐出了所持有的伯克希爾·哈撒韋56.6%的股份。
同樣形成慣例的,還有一封封公開信,袒露了這位世界第六大首富對人生的見解。去年,他的感恩節公開信首次做出遺產安排的“終極預告”,說一切細節將在他死后公布。他說:“我現在感覺還不錯,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已經在打加時賽了。”
比起去年所傳遞的對美國資本主義的信心,今年的巴菲特,更全面地回顧了自己的人生,展望了死亡,他為年齡已經六七十歲的三個孩子(分別為71歲、69歲和66歲)安排好了身后事。
他贊賞孩子們雖然享受了經濟上的舒適,但也沒忘記從母親那里繼承的價值觀—在幫助他人方面花費了比自己更多的時間,且并未被財富所困擾。他提出要求,自己死后,三個孩子需要一致決定父親的錢怎么用,用于怎樣的慈善事業,這一要求,將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他們免受外界捐款請求的轟炸。

巴菲特坦言,自己從未試圖建立一個財富世襲制,或制定超越子女這一輩的財富計劃。三個孩子將完全負責逐步分配其所有的伯克希爾股份,也就是巴菲特總財富的99.5%。
巴菲特慶幸自己作為白人男性出生在1930年的美國。作為男性身份的受益者,他很早就確信自己會變得富有。事實上,巴菲特出生正值大蕭條的開始,彼時社會經濟處境并不樂觀。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其他任何人,都無法預見美國過去幾十年中所能達到的財富規模。這種變化令人震驚—甚至超出了福特、卡內基、摩根,甚至洛克菲勒的想象。
沒有哪位投資者能像巴菲特一樣備受關注。作為經營了60多年的投資公司伯克希爾·哈撒韋公司的老板,巴菲特的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當他在座位上移動時,大小投資者都會思考,這對他們的投資組合意味著什么。
巴菲特的聲譽幾乎帶有精神因素。投資者們稱他為奧馬哈的先知。與其說他們是選股人,不如說他們是巴菲特的門徒。如今,這位“先知”給自己打造了一座強大的“現金山”。他的現金儲備,龐大到買下整個麥當勞還能盈余800億美元。對于旁觀者而言,這種瘋狂積累現金的舉動,似乎可以視為一種黑暗的預兆,于是,媒體和公眾紛紛猜測,巴菲特到底知道了什么普羅大眾所不知道的信息。
巴菲特活過了近一個世紀,歷經時代起起落落,經濟幾度繁榮與崩潰,財富神話背后,探究這位傳奇投資者是如何被塑造的,也許對回應當下有所啟示。
沃倫·巴菲特,作為投資界的搖滾明星,地位顯而易見。
每年5月,數以萬計的投資者,從世界各地來到內布拉斯加州的小城奧馬哈,聆聽他在伯克希爾·哈撒韋公司股東大會上的演講。
“奧馬哈的先知”,這是追隨者贈予巴菲特的美譽。對他們來說,這毫無疑問是一場朝圣之旅,他們想方設法地從巴菲特的只言片語中,領悟下一場財富的流向,或者洞悉時代的先機。
也難怪巴菲特稱這場盛會為“資本家的伍德斯托克”。1969年,無數嬉皮士涌入紐約市往北的猶太小鎮—伍德斯托克,締造了搖滾音樂史上最偉大的時刻,也把這個小鎮變成一個搖滾圣地。地處美國中部的小城奧馬哈,也有些相似。正如伍德斯托克之于曼哈頓搖滾重鎮格林威治村的寧靜,人口不足50萬的奧馬哈,遠離了金融中心華爾街的喧囂與擁擠,投資者們試圖在這里安靜祥和的氛圍中,領悟到一些有關投資、財富和夢想的真諦。

過去,股東大會一直是巴菲特和老友查理·芒格的對口相聲,前者總是滔滔不絕,后者言辭犀利簡練,一個逗哏,一個捧哏,被外界視為夢幻組合。過去,兩人在舞臺上一起歡笑,一起講故事,他們的友誼讓這場聚會比普通公司的年會更有人情味。他們的出場,就像一部偉大的資本主義兄弟喜劇中一段固定的插曲。
但在2024年5月的股東大會,情形有些不同了,對口相聲變成了巴菲特的單人脫口秀。人們知道,查理·芒格已于2023年底去世,但巴菲特還是習慣性地多次提到他,甚至轉頭問副手阿貝爾:“查理,你怎么看?”
這次來了4萬名投資者,人們全神貫注地聆聽巴菲特的投資動向:他將投資哪些領域;減持某些公司的股票—如蘋果,意味著什么;伯克希爾的巨額現金儲備將會怎么花。他也坦誠地談自己對人工智能的一無所知,同時分享一些人生智慧:“你們也應該找到自己熱愛的活動去參與,并且應該找到和自己志同道合的人,我和查理就是如此找到彼此。”
一位來自中國香港的投資者,問他是否會投資中國公司。巴菲特回答說,他主要的投資標的將會位于美國,這是堅信不疑的。如果堅持在美國投資,就不太可能犯重大錯誤,“我了解美國的規則、弱點和優勢”。
他列舉了可口可樂和運通,這兩個美國公司,是巴菲特價值投資和長期主義的經典案例。他說,在全球其實很難尋覓這樣的公司,正是基于他對美國的認識和理解,當初才敢大膽下注,且抓住不放。
有意思的是,叱咤全球資本市場的巴菲特,不僅投資重心在美國,本人更長期生活在奧馬哈這個中部小城,遠離世界所有的金融中心。過去半個多世紀,他一直居住在奧馬哈的那棟小樓里,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
這個美國最大的資本家,如此厭惡資本主義的生活。他厭惡紐約和華盛頓的擁堵和交通不便,也討厭費城的骯臟和無聊。他喜歡開車五分鐘就到辦公室的便利,也享受這里的寧靜—他說:“奧馬哈是一個能夠讓人心智正常的地方。”
“過去我在紐約工作時,我常常感覺這個城市總是有太多的外部刺激,不斷沖擊我的內心,我就會分泌太多腎上腺激素而過度興奮,就會對這些外部刺激作出過度反應,過不了多久可能就會做出瘋狂的舉動。而在安靜的奧馬哈要冷靜地思考就容易多了。”

時代浪潮翻涌起落,奧馬哈卻亙古如常。資本市場猶如無情的對手,但巴菲特卻年復一年地戰勝它,憑借智慧和魅力,賺取了上千億美元。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投資者。他的成就高不可攀。他的謙遜、他的道德感,和他對家鄉的默默眷戀,都體現了巴菲特這位資本家在某些層面的純潔性。這是人們樂于追隨他的原因。
但這不是巴菲特的全部。
奧馬哈,原本是原住民奧馬哈人和龐卡人的聚居地。這個名字來自奧馬哈語,意為逆流而上的人。19世紀的拓荒時代,東部的投機者陸續趕來,在此地建造了幾個皮毛貿易前哨站。1854年,美國聯邦政府與原住民部落簽訂了割讓協議。拓荒者正式建城,占領了這里,他們帶來了繁榮的商業,但也帶來了賭博、酗酒、賣淫和暴力犯罪。隨后的幾十年里,奧馬哈的暴力騷亂、種族沖突,始終沒有停息過。
1867年,名叫西德尼·霍曼·巴菲特的年輕人,響應聯邦政府的西進運動號召,駕車離開了紐約。這是巴菲特家族第一位踏上奧馬哈這片土地的人。1869年,西德尼在奧馬哈開了一間雜貨鋪,他利用蔬菜水果、野兔子和山雞,開啟了一個商業家族的歷史征程。伴隨著這座具有樞紐意義的小城逐漸繁榮,家族生意開始做大。而西德尼正是巴菲特的曾祖父。
歷史進入20世紀,巴菲特家的生意,在霍華德·巴菲特這一代似乎就斷了。這位脾氣溫和,經濟上極其大方的年輕人,無意繼承家族生意,決定投身新聞界,卻遭到父親的反對。輾轉之下,他在證券公司當了經紀人,與妻子利拉·斯塔爾過著貧困拮據的生活。
事實上,霍華德投身證券公司,原本是個明智之舉。1920年代,爵士時代的美國,迅速晉升為全球最富裕的國家。美國經濟增長了42%。從1922年到1929年,股票市場市值以平均每年20%的速度增長了218%,增勢持續了七年。這種前所未有的股市盛況吸引了無數投機資金入市。樂觀情緒的瘋狂之下,沒人知道泡沫即將破滅。1929年10月25日,紐約股市崩盤,1300萬股股票被恐慌拋售,一天內市值蒸發近300億美元。此后十年,美國經歷了最嚴重的經濟衰退。
這是一場深刻影響了人類歷史進程的危機。
霍華德的兒子,沃倫·巴菲特,便是出生在大蕭條的歷史開端,1930年的8月。小巴菲特還不滿周歲,父親便失業了。經歷一番迷茫和消沉后,父親以巨大的決心,開了個銷售債券和股票的公司,當時人們對股票市場徹底喪失信心,以至于接下來的六七年里,父親的公司都沒有什么起色。

童年的巴菲特,每日都能感受到父母緊鎖眉頭為生計發愁的模樣,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擁有很多很多的錢,看到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他會忽然冒出要從那些人身上賺錢的想法。
巴菲特不是天才,但他身上有著異于常人的特質:性格乖巧,天生謹慎。他在學走路時常常把膝蓋彎曲著,試圖把摔倒所受傷害降到最低。霍華德也開明,從不苛求孩子,鼓勵他要在“嘈雜人群中完美地保持獨立人格”。父親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從不貪圖財富,正直且富有道德感,這些都深深影響了巴菲特。
8歲那年,父親帶巴菲特去紐約旅游,巴菲特卻直奔華爾街,在股票交易所,他見識到了充滿魔力的場景,人們亢奮地揮舞著一沓沓報單,報著不同的數字。彼時,霍華德在一家證券交易所上班,10歲出頭的巴菲特時常跑到父親工作的地方,廢寢忘食地研究股票,還能幫老板做一些簡單的工作,比如在木板上寫股票價格,甚至還能繪制相關的資料圖表。

出于對股票的熱愛,加之母親喜怒無常的家庭氛圍壓抑,此時的巴菲特把大多數時間都投入經濟或教人致富的書籍,而同齡人大多還在看童話。
11歲,巴菲特購買了平生第一只股票,一個他認為走勢不錯的城市設施股,每股38美元,他說服了姐姐,姐弟倆用盡積蓄,各買三股,雖然賺了5美元,但他卻很懊惱,因為賣出后,股票漲到了200美元。無論如何,學生時代的巴菲特,已經展露了一些賺錢之道,他精明且節儉,高中時就花1500美元買了塊農場。
1947年,巴菲特進入位于費城的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但他在那里過得很無聊,不喜歡那座城市,說它是臟城。那些年里,巴菲特早已隨選上國會議員的父親離開了奧馬哈,但他一直想念故鄉的一切。
在哥倫比亞大學讀研究生時,巴菲特遇見了改變他人生的導師—本杰明·格雷厄姆,也就是他少年時期讀過的《證券分析》的作者。格雷厄姆生于1894年,被認為是證券分析與投資理論的奠基者。1914年,格雷厄姆踏入華爾街時,證券市場上沒有一個成熟的理論。大部分金融人士都喜歡議論模糊的“期望”“消息”,格雷厄姆厭惡這種模糊性。
他認為,投資是需要理性的,而不經過認真分析就過分樂觀且沖動盲目地投資注定要失敗。1926年,格雷厄姆與合伙人建立的格雷厄姆·紐曼投資公司,股災來臨時,他逆市操作,繼續采用買空、賣空的方式來避險,沒出意外,他損失慘重,瀕臨破產。經濟危機持續了很長時間,格雷厄姆不得不回到母校哥倫比亞大學,在這里教授證券分析課程,一直到晚年。

股市失利的格雷厄姆,反而憑著一些投資理論的書籍引起巨大轟動,比如他最重要的觀點—價值投資,就廣為流傳。他認為不應該只重視股票價格的短期變化,而是要找到股票的基本價值。這也是巴菲特在那本《證券分析》中所領悟的,課堂上見到本人,巴菲特就問出了困惑已久的問題:“教授,投資的秘訣就是要投資那些內在價值遠高于市場價格的股票嗎?”
從此兩人結下了很深的淵源。巴菲特想進格雷厄姆的公司工作,但卻遭到了后者的拒絕,因為這位猶太裔投資家只招那些在華爾街遭到歧視的猶太人。加之彼時道瓊斯指數經常跌到200點以下,投資行業非常不穩定,格雷厄姆勸說巴菲特找個正常工作,父親也委婉地提了類似的建議。于是,他帶著畢業證書,回到了奧馬哈,在父親的公司擔任投資推銷員。但他還是堅持不懈地寫信給格雷厄姆,希望有朝一日能為他工作。直到兩年后,他終于打動了格雷厄姆,來到了他的身邊。在這里,巴菲特很快展露投資才華,熟練運用了格雷厄姆提出的那些理論,如利用不同市場的價格差異套利。
但兩人的分歧,也很快出現。巴菲特把賺錢當作最喜歡的游戲。在他看來,“看著錢慢慢增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而格雷厄姆雖然身為投資家,但他對獲取金錢沒有強烈的興趣,而是把賺錢看成學術研究的一種工具和手段。巴菲特重視如何獲取利潤,而經歷過股災的格雷厄姆,心理陰影猶在,變得非常保守,只看重資金的安全。

而此時的50年代,美國經濟正在走向復蘇,制造業高速發展,提供了大量的工作崗位,尤其是婦女的勞動參與大大提升,這帶來了中產階級數量的迅速增加。戰后制造業推動經濟結構脫虛向實,原本財富水平較低的人群,通過勞動積累大量財富,加之戰后福利社會的建設,整個社會洋溢著樂觀的情緒,中產階級的消費熱情激增。而1955年的道·瓊斯指數突破了420點。
在被股災洗禮過的格雷厄姆看來,這不過是另一種投機與泡沫的前兆。巴菲特卻看到了增長的可能性,他修正了導師的理論,不再只關注廉價股票,也把增長潛力看作股票價值的一部分。
格雷厄姆最終于1956年解散了公司,巴菲特則帶著妻兒和14萬美元的存款,回到了奧馬哈,開始了自己的創業,他的財富也越積越多。
1963年,巴菲特注意到了一只新的股票—美國運通公司股票,這是一家主營簽賬卡、信用卡和旅行支票等金融服務的公司。這年11月,運通在一場看似平凡的交易中遇到了欺詐,總裁不愿意辜負公眾對公司的信任,決定償還所有的債務。消息傳出后,運通股票價格一路狂跌。

巴菲特卻認為,這是一家優秀的企業,一定具備渡過難關的能力。而危機發生股票下跌時,恰恰就是對其進行投資的最佳時機。他做了很多細致的調查,走訪超市、藥店、旅行社甚至牛排屋,站在收款機后面偷偷地觀察,人們是不是還在用運通的支票。他興奮地發現,運通支票竟然暢通無阻。
巴菲特找到了運通公司的總裁克拉克,坦率地提出,他要花自己資產的四分之一來購買運通公司股票。克拉克不解地反問:“難道你不怕自己的聲譽和財富毀于一旦嗎?”
接下來兩年,運通股票漲了3倍多,巴菲特持有的四年里,更漲了近6倍。
60年代末,美國科技股開始暴漲,尤其是1969年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華爾街進入了有史以來最瘋狂的股票投機時代。股票的價格以驚人的速度上漲,瘋狂搶購的戲碼每天都在上演。股市混亂無序,著名的經紀人理查德·詹瑞斯稱當時的股市是“巨大的垃圾市場”。
群體性的狂熱中,巴菲特卻格外冷靜,買進賣出不受任何人左右,也盡量避免對股市的變化作出任何預測。就連辦公室人員,也不能談起“巴菲特選擇了哪只股票”。
巴菲特深深感到失望,在1969年給合伙人的信中,巴菲特說:“投資的環境越來越消極,越來越令人沮喪,我想,將來我不會將我一生的時光花在對‘投資’這只野兔的追趕上。唯一讓我慢下來的方式就是停止。”
1969年5月,巴菲特向他的合伙人宣布:巴菲特合伙公司解散。
一個月后,道瓊斯指數一路下跌,到了1970年5月,紐約證券交易所里每一只股票的價格,都較一年前縮水50%,并在1973—1974年間迎來了一場盛大而浩蕩的股災。
正如巴菲特引用的莎士比亞戲劇《冬天的童話》的一句臺詞:“退場吧,熊馬上就要追上來了。”熊,的確追上來了。
素來以理智、謹慎和冷靜著名的巴菲特,卻有一次因憤怒而決定發起復仇—這就是伯克希爾·哈撒韋公司。
這是兩家合并而來的紡織品制造企業,在1950年代已經走向了衰落,1962年12月,巴菲特以每股7.5美元,大量買入,兩年后,伯克希爾·哈撒韋公司的CEO提出回購,雙方商定回購價為11.50美元,但后者所發的正式股東信中,回購價格卻成了11.375美元。相差不多,但巴菲特勃然大怒,不僅不賣了,還大舉收購該公司股票,直到控股并直接接手,還解雇了那位CEO。
但巴菲特為此懊惱不已,美國紡織業落寞已經是不可阻擋的歷史潮流,此后二十年間,他多次出手,都未能挽救公司紡織業務的頹勢。
但伯克希爾·哈撒韋在其他業務上得到了快速發展。1967年,巴菲特通過該公司收購國民產險公司(NICO)進入保險行業。1970年,伯克希爾·哈撒韋紡織業務的利潤只有4.5萬美元,卻靠保險賺了210萬美元—另一個糟心的地方在于,此時他只持有伯克希爾·哈撒韋61%的股份,如果是用自己的合伙人公司收購NICO,利潤必定不會被稀釋—“這個決定最終讓我把1000億美元左右的財富,從巴菲特合伙公司移交給了一群陌生人(剩余持有39%伯克希爾股份的股東)。”

巴菲特投資生涯的另一個重要轉折點,是1968年他和芒格的合作,他們一起買進藍籌印花公司的股票,也相繼進入了董事會,從此開啟了他們此后幾十年的友誼和合作。芒格是巴菲特的老鄉,少年時在巴菲特祖父的商店里打過工,但卻沒有見過面。直到1959年,他們在奧馬哈一個晚宴上一見如故。按巴菲特的說法,當時但凡有什么重大決定,都會尋求芒格的意見。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還是各自為戰,只是非正式的伙伴關系,直到70年代那場股災后,芒格才清算了自己的公司,投入到伯克希爾·哈撒韋。
于是,1978年,倆人大展拳腳的時代就開始了。1980年,伯克希爾·哈撒韋公司以每股10.96美元的單價,買了可口可樂7%的股份。這是巴菲特有史以來最大手筆的投資。巴菲特后來說,他購買可口可樂的主要原因是,該公司的股價被嚴重低估,沒有反映出它在口味日趨統一的國際市場上具有保證成長的能力。
僅僅五年,可口可樂股價就翻了5倍。1989年,伯克希爾·哈撒韋又購入其6.3%的股份,成為可口可樂的最大股東。正是在不斷重倉之下,這一系列投資也助力巴菲特在1993年以83億美元的個人資產總值第一次獲得了《福布斯》富豪榜“世界首富”稱號。

除此外,房地美、運通、寶潔、沃爾瑪、強生、蘋果、美國銀行、西方石油等,全球首屈一指的優質公司,都登上了他們的投資賬單。伯克希爾·哈撒韋公司的股票賬面價值,一度達到年均20.3%的復合收益率。
芒格對巴菲特的評價是:“在過去近50年的投資長跑中,他始終表現出超人的聰穎和年輕人般與日俱增的活力。”
2018年,巴菲特接受采訪時如此評價好友:“查理給了我一個人能給別人的最好的禮物。他讓我成為了一個更好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給了我很多好的建議……因為查理,我生活得更好了。”
歷年的股東信中,巴菲特都會以不同方式贊美這位老搭檔。2024年,芒格去世后的第一個年會,巴菲特特意寫了一頁題為“查理·芒格—伯克希爾的建筑師”的文字。巴菲特表示,查理是伯克希爾的“建筑師”,而自己則是“總承包商”,為他的愿景,日復一日地施工。
巴菲特對財富和金錢很著迷。
他覺得自己肩負一種使命,要讓自己的錢大幅度地、穩定地增加。但另一面,他對花錢又沒什么興趣。他對自己的物質生活幾乎沒什么要求,他住在小樓房,跟當地普通樓房并無區別,他衣著簡便,鞋子都穿到磨損。他喜歡去麥當勞排隊買薯條和漢堡。
美國貧富對立的當下,他依然以接近圣人般的方式,被人們所熱愛,這多少有些罕見:“你怎么能不喜歡一個還住在1958年買的老房子里的億萬富翁呢?”
但巴菲特的受歡迎程度,并不僅僅源于他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他的成功,讓人聯想到一種與當今充滿風險、不穩定的時代截然不同的經濟。工人們被告知,他們需要適應一個永恒變化的世界,不斷重塑自我。投資界被一種狂躁抑郁的風格所主導,在這種風格下,普通的基金,幾乎每年都會翻轉其整個投資組合。然而,巴菲特卻無視這一切,取得了成功。

他以耐心著稱,他說他喜歡永遠持有股票,他喜歡下幾個大賭注,而不是無休止的小打小鬧。
他的公司同樣與時代脫節,當前針對企業收購者的刻板印象中,貝恩資本等資本大鱷會讓被收購企業負債累累、裁減員工、剝離資產。但掌控80多家公司的巴菲特,不進行敵意收購或重大重組,他幾乎從不出售他收購的公司。
巴菲特承認,伯克希爾公司利潤豐厚,但這并不完全是理性的。這既發揮了他的長處,他喜歡購買和創辦公司;也減輕了他的弱點—他討厭競爭,他用一個民間的名字,叫護城河。而這個詞的另一面,是壟斷,比如硅谷的財富新貴彼得·蒂爾投資的Facebook,就跟谷歌在網絡廣告上形成了雙頭壟斷。蒂爾同樣討厭競爭,把競爭看作是失敗者的產物,他認為,只有大型壟斷企業才有資本創新—彼得·蒂爾們的普遍觀點是,壟斷是資本主義應有的優勢。
巴菲特的平和,有時候會傳遞出一種不安感。他談吐間不時發出陣陣笑聲,但身上卻散發著深沉冷靜的氣質。他曾先知先覺地批評投機熱潮的危害,也對馴服市場表示懷疑:“一旦你讓金融市場中的精靈走出瓶子,你就再也找不回來了。”
他批評華爾街的賭場資本主義:華爾街慫恿更多散戶進行不理性的投資。

然而,他又有一種典型的美國式的信念:資本主義依然很好,沒有我們解決不了的問題。
在道德層面,巴菲特有一種近乎坦率的自省:他稱自己的稅率比秘書的低,是“一種暴行”,他倡導向富人征稅,以至于右翼媒體給他貼上了“社會主義者”的標簽。
在巴菲特剛剛起飛的70年代初,美國前1%的人,只掌握不到20%左右的社會總財富。彼時,更多的社會群體(婦女和非裔美國人),紛紛加入經濟活動,收入不平等在持續縮短。環境監管、工人權利和公平稅收,是社會民主的主流趨勢。

但很快,富人和大企業開始反擊了。1971年,尼克松提名公司律師劉易斯·鮑威爾進入最高法院,在鮑威爾的推動下,最高法院打開了企業資金參與政治的閘門。1981年,里根成為總統,他為富人減稅、取消環境保護、對工會和工人全面開戰。
2021年,經濟學家杰弗里·薩克斯說,政治已經成為一種內部人的游戲,犧牲絕大多數公民,肥了超級富豪和企業游說團體。美國已成為富人所有、富人所治、富人所享的國家。
財富精英們擺脫了問責、國家監管和義務共同體,也削弱了有組織的勞工和資本管制等對抗力量。市場從未“滲透”過責任、公平和體面的價值觀:它受到非市場力量的制約。
2023年底,1%美國人所占的財富比例,來到了30.9%,而在2024年,前1%富豪的基金和股票,更出現了創歷史新高的增長,差距或將進一步擴大。
盡管巴菲特并未實質性加入“富人復仇”的行列,但他毫無疑問是這場財富戰爭的最大贏家,而且他清醒地知道這一點。早在2006年,巴菲特以坦率的方式承認:“有階級斗爭的,但是是我的階級—富人階級在開戰,而且我們獲勝了。”
擁抱金融全球化的英國經濟學家馬丁·沃爾夫,在《民主資本主義的危機》一書中指出,解決現代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的危機,是要喚醒全球資產階級的良知,培養良性的階級意識,使其具備能力去解決自己制造的問題。
他希望他們表現出“相當程度的誠實、守信、自我克制、實事求是以及對共同的政治、法律和其他機構的忠誠”。
顯然,當今世界,只有極少數人,如與時代有些格格不入的巴菲特,可能符合沃爾夫的幻想。
但巴菲特呼吁減稅,不盡然只是一種道德表態,在他看來,那也是一種理性的解決之道:讓富人繳更多的稅,并不會損害他們的經濟,我們需要更多的收入來縮小赤字。
2006年,巴菲特說他捐出自己99%的財富,也許同樣出于這樣的理性。畢竟,他后來說,他的財富,等同于一大堆對世界資源的“認領支票”,對他自己一文不值,對其他人則很寶貴。
伯克希爾辦公室的墻上,掛著1929年金融風暴市場恐慌時期的頭版頭條,提醒人們不要屈服于一時的激情和貪欲。所有資本家都知道,他們應該這樣做。但沒人真正做到這一點,對大多數人來說極其困難的事,于巴菲特就像呼吸一樣自然。這也許是大多數投身財富浪潮的人所不具備的清醒。